第十六章 艺术 3、渐至佳境

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人问所以,云:“渐至佳境。”

——《世说新语·排调》


顾恺之(字长康)有才也有趣。俗传恺之有三绝:才绝、画绝、痴绝。才绝画绝让人钦敬,痴绝则让人亲近。

他曾做过桓温司马大参军,桓温常常对人说:“恺之体中痴黠各半,合而论之,正得平耳。”他身上痴气和狡黠各占一半,综合起来痴与黠正好拉平。痴气惹得大家都喜欢捉弄他。任散骑常侍时,他与谢瞻的官署毗连,二人夜晚月下久坐吟咏,谢瞻每次都含含糊糊地称赞他,顾听到了赞赏更加起劲,啸咏到夜深还不知疲倦。谢瞻熬不住了就暗暗找人代替自己陪他,顾恺之竟然从没察觉出来,照样自我吟咏陶醉到天亮。

顾恺之甚至还迷信一些小法术,认为只要诚心就会灵验。一次桓玄拿一片柳叶骗他说:“这是蝉隐身的叶子,用它可以自隐其身,我们可以看到别人,别人看不到自己。”顾恺之还信以为真了,常用这片柳叶自蔽,桓玄就在他身旁便溺,他更深信桓玄看不见他,把这片柳叶看得更加珍贵。

“没有”痴绝就难有他的才绝和画绝,“痴”让他超脱了世俗的你争我斗,让他专心于艺术和文学创作。“只有”痴绝也不会有他的才绝和画绝,全无灵气再痴再苦也弄不出画绝来,最多是一个熟练的画匠。通常情况下,“痴”者不“黠”,“黠”者不“痴”,而“痴”和“黠”集于顾恺之一身,成就了他画坛圣手的地位,也留下了许多令人喷饭的故事,还有许多引人深思的趣闻。

“倒吃甘蔗”就是这样的趣闻之一。

大多数人吃甘蔗总找最甜的那几节,顾恺之每次吃甘蔗却从梢子吃起。人们问个中缘由,他说这样吃能“渐至佳境”。从最甜的那节吃起会越吃越淡,从梢子吃起则越吃越甜,前者是享受在前,后者是吃苦在先,这种甘蔗吃法上的差异,自然而然让人想起人生观的不同。

魏晋名士常以任性放纵相标榜,推崇“且醉当前”的生活态度,《世说新语》中此类记载很多。“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另一名士毕茂世更宣称:“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这种人生态度今人可能觉得颓废透顶,用时髦的话来说是“负能量”的典型,但魏晋人认为这是一种通达的人生观,他们不在乎赫赫武功,不在乎藉藉名声,只在乎能不能称心而言,是不是任性而行。

顾恺之或许没有想到,他倒吃甘蔗的吃法正好契合国人“先苦后甜”的人生态度,为后人传递了一种“正能量”。

不过,一听说“先苦后甜”,我自己就有点犯怵。前人为“先苦后甜”写了很多格言,什么“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什么“吃尽苦中苦,做到人上人”,还有圣人的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说实话,我对这类格言本能地反感,这种生活态度过于功利,它把漫长的人生当作一次赛跑,只看重最后那一瞬间的结果,完全忽视了生命的过程。假如整个人的一生都是苦海,即使最后几天再甜也得不偿失,更何况,假如学习过程极其痛苦,就不会有学习的兴趣和动力;假如没有兴趣和动力,便即“吃尽苦中苦”,恐怕也难“做到人上人”——只有觉得读书有味的人,最后才会成为“学霸”;只有在过程中尝到乐趣的人,他的人生才会“渐至佳境”。

顾恺之吃甘蔗的方法,显露了他对生活的热爱,“渐至佳境”是他对生命的审美。苏东坡认为人生应当绚烂至极而归于平淡,顾恺之觉得生命应当从平淡而走向绚烂,这两种态度都充满了诗意——前者“朝霞似锦”,后者“晚霞满天”。

“先苦后甜”推向极端,就有了“头悬梁,锥刺股”牢狱般生活,就有了“棍棒底下出人才”的教育方法。苦一辈子甜一天的生活不值得过,鼓吹“头悬梁,锥刺股”的家伙,不是笨蛋就是恶魔!

把学习、工作当作乐事,我们才会觉得人生特别美好,学得再苦干得再累,你同样都能感受到轻松快乐,这样,你的人生和事业才能“渐至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