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老子与《老子》 3、道:天地之根与万物之本
“道”是《老子》一书的中心论旨,因而尽管老子反复说“道”不可言说,但他仍免不了要反复说“道”。《老子》中言说“道”的次数最多——全书八十一章几乎章章说“道”,前后“道”字共出现七十六次。
“道”存在于耳闻目见的现象世界之外,往深处说真的是“玄之又玄”,对于它的存在特征,老子时而用“惚恍”“窈冥”和“混成”来加以形容,时而又用“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来加以描述——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14章)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21章)
“道”视之不见其色,因而称为“夷”;听之不闻其声,因而称为“希”;触之不得其形,因而称为“微”。“夷”“希”“微”三者浑然一体,无法对它进行深入的理论分析。它本身无“状”而万状由之以成,它自身无“象”但万象因之而显,它是没有形状的“形状”,它是没有形象的“形象”,说无却有,似实而虚,这种存在形态就叫作“恍恍惚惚”。可那“恍兮惚兮”中又有其形象,那“恍兮惚兮”中又有其实体,那“恍兮惚兮”中又有其精质。
为什么说无形无状的“道”其中有“物”有“精”有“信”呢?“道”既无形象又无声色,既不可道又不可名,因而老子说“道”是“无”;但它又生成天地孕育万物,所以老子又说“道”为“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章)
他在第1章谈“玄”论“道”,说“无”品“有”,开宗明义揭示了全书的中心论旨。“道”是天地的始基和万物的本源,就其潜在的无限可能性而言它是“无”,就其生成天地化育万物而言它是“有”。“无”与“有”是“道”的一体两面,老子说它们“同出而异名”,“无”指“道”之体,“有”言“道”之用。从逻辑上讲体先于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老子》40章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从时间上讲体用又无所谓先后——有体就必然同时有用,所以老子说“有”“无”异名但同出于“道”。中华民族两千多年前就产生如此深刻的思想,我真想对老子这位先哲三鞠躬三跪拜。
他在书中再三强调“道”为天地之根和万物之本:“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4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25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42章)也许老子觉得只空说“道”是宇宙之源和生命之母未免太笼统太抽象,他在6章中又把“道”形象地比喻为女性生殖器——“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谷”是山谷的简称,这儿用它来形容一种中间空的形态。山谷中央空虚但仍然有形,至虚以至于无形者便是“谷神”。“牝”就是女性生殖器。“玄”形容深远幽暗的样子。“玄牝”是指一种深远幽暗的女性生殖器。谷中央空空如也,谷四周围着山丘,谷底又有淙淙泉水,古人便常以凹洼湿润的山谷比喻女性生殖器,《大戴礼记》中就已有“丘陵为牡,溪谷为牝”之说。“牡”恰好与“牝”相对,它是雄性生殖器。老子通过人类的生育来说明宇宙的生成。山谷与女阴其外形既非常相似,其功能又极为相同——前者能使草木生根发芽,后者能孕育新的生命。远古每个民族都有很长的生殖崇拜期。《老子》中以山谷比拟女阴,又以女阴比拟“道”,既是女性生殖器崇拜的孑遗,又是这一生殖器崇拜的理论升华;既是将形象上升为抽象,又是将抽象转化为形象。“牝”因其虚空而孕育生命,“道”因其虚静而生成宇宙,所以以“牝”喻“道”是再贴切不过了。
不过,再贴切的比喻也是“蹩脚”的,老子的这一比喻也不能例外。他以“牝”喻“道”虽然形象地说明了“道”为万物之本,但这儿的“本”只是“本源”而非“本体”。老子曾说过“道”“先天地生”,可见,“道”在天地万物之前,在时间空间之外,是天地之始、万物之母。“道”与天地万物的关系类似于母与子的关系,这一章中所阐述的还只是宇宙生成论而非宇宙本体论。真正本体论思维必须扬弃这种母子论式的思维形式,每一事物的本体就在其事物本身,本末或体用只是从不同层面指谓同一事物。第6章论理形象但却粘滞,第1章思辨精粹而又空灵,真可谓经虚涉旷,所论及的“有”、“无”、体、用才属于本体论范畴,因为这里的“有”、“无”、体、用都内在于“道”,这就是后世哲人所追慕的即体即用、体用一如的哲学本体论。
“道”既是天地之根和万物之本,也是自然规律和行为准绳,它展现为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51章),人类社会更应该“惟道是从”(21章)。老子认为人类得“道”则昌,失“道”则亡:“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52章)这章从“道”自身的本源性推衍到了人类守“道”的重要性:他说天下万事万物都有其共同的源头——“道”,这一源头就是一切生命的根基。一旦得知了万物之源——“母”(即“道”),就能认识世间的万事万物——“子”;认识了万事万物后,还须坚守生命的根基——“道”,这样才能终身免于危险。
不管自然界如何沧海桑田,不管社会现象如何眼花缭乱,但变中有“常”,乱中有“理”,而左右万事万物变化的“常理”就是“道”。“道”是自然变化的规律,也是社会生活的法则。自然和社会处处都有矛盾——自然与造作,无为与有为,静与躁,弱与强,进与退,重与轻,俭与奢,拙与巧,仕与隐,战与和,祸与福……有矛盾就有运动,有运动就有变化——或由弱变强,或由强变弱;或因祸得福,或因福致祸;或由静而躁,或由躁变静……其结果到底是从坏变好还是由好变坏,这要看我们是守“道”还是违“道”,是得“道”还是失“道”,只有得“道”守“道”,事物才能朝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我们自己才能“终身不殆”。人背离了“道”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和依据,就像树木离开了土和鱼儿离开了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