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道与德 10、听听道家谈道德

“德”在儒道两家的学说中都是一个重要范畴,但儒道对“德”内涵的理解却是各说各话,有些地方二者的观点甚至针尖对麦芒。在儒家那儿“德”是指人们行为的准则与规范,指个人言与行的适宜,其具体规定包括孝、悌、忠、信、敬等,能做到这些就能像孟子所说的那样,“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们这里道家所说的“德”是一个等差概念,可进一步细分为“上德”与“下德”。

“上德”或至德以“道”为其体,以“无”为其用,庄子在《天道》篇中说至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

人们从“道”那儿获得“德”,并通过用“无”以尽其“德”。经由“道”才有其“德”,用其“无”才能厚德载物,堕入“有”则狭隘偏私。如能去其私而无其心,那么四海远近莫不归附,若是突出己且怀其私,那么亲生骨肉也会变成仇人。

具有最高德性的人或“上德”之人效天法地,其“德”得之于自然,无为无名无形无迹,他们自己无心无执于“德”,其“德”以无为而集,以无虑而安,以无用而固。不为而无所不利,不求而无所不成,“德”合天地却不自以为有“德”,正因为不自以为有“德”才真正有“德”。

等到大朴既亏、大道已裂之后,人们便有意而为,用心而求,存心而得,于是便有了君子小人之分,便有了善恶好坏之别,有了君子小人和善恶好坏的意识后,略施小惠便以为恩泽无量,稍有微善便觉得大德配天。

自以为有“德”便没有“德”。回头再看看上古大朴未亏的时代,有“道”而无名,有“德”而无心,那种精神境界后世真是望尘莫及,让人不得不由衷地赞叹:“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存心去求而得之,有意去为而成之,则必然施教以化民,立善以治国,施教立善自然就“德”名昭彰。然而,求而得之必有失,为而成之必有败,善名立则不善生,君子成则小人至。无所为才无所偏,无心求才无所失。不能无心无为而存心为之便属于“下德”。“下德”包括常言所谓“仁义礼智”,“仁义礼智”都是因欲而兴、因求而得的产物。

在“下德”之中又可再分为上中下三个层次:“上仁”有所作为却出于无意,所以属于“下德”中的第一个层次;“上义”有所作为并出于有心,所以在“下德”中居于次一个层次;“下德”中最低的层次是“上礼”,“上礼”存心而求却又得不到回应,于是就伸拳挥臂、吹胡子瞪眼睛强迫人们听从。

“上仁”虽出于无意但毕竟有所作为,有所作为就必有所偏失,功再大也必有不济,名虽美而伪必生,因为无为无名是其本,有为有名则为末,为之求之就是舍本逐末,不能做到不为而成不兴而治,则必然要推行普施博济的仁爱。不过这种爱意发自于内心,绝不是为了求得别人的报答。

当仁爱不能普施博济的时候,就开始强调正直、公正和义理,批判邪恶而维护正义,要求处事必须公正,待人必须守信用,这些扬此抑彼的行为完全出于有意,是明确要达到某种社会效果,所以“上义”是存心要有所作为。

当对正直、正义缺乏虔诚的时候,就开始注意外在的礼节,以文采来修饰或者掩饰内在本质,以礼貌来装点或者遮蔽真实情感。然而,需要修饰的情感必不诚,需要掩饰的本质必不正,需要遮盖的物体必不精。礼过繁则情必伪,文过繁则质必衰。母女之爱和父子之情,淳朴自然而不拘泥于任何礼节。因而礼是挚爱、忠贞、诚信淡薄后的产物,是社会产生虚伪和争斗的开端。

从上面这些分析可以看到,“大道”无形、无名、无为、无欲,虽有盛“德”却不自以为有“德”,等到不能无为、无名的时候,就有了对“德”的自我意识;等到“德”开始下衰的时候,就注重博施广济的仁爱;等到仁爱不能博施的时候,就崇尚正直、扶持正义;等到正直和正义也做不到的时候,就只得实行礼节和修饰了。难怪人们常说,丧失“道”而后才有“德”,丧失“德”而后才有“仁”,丧失“仁”而后才有“义”,丧失“义”而后才有“礼”。

德国哲学家,从康德到马克思,都阐述过历史与道德的二律背反,随着历史的不断前进,随着文明的日益进步,随着人类文化心理逐渐变化,上古无为、无欲的至德也逐渐瓦解,从前那种崇高的道德逐渐消亡,过去那种天真无邪也为文明理性所取代。贪婪、奸诈、阴谋、争夺、邪恶、淫欲伴随着历史的脚步迈进文明社会的门槛。黑格尔和恩格斯都认为,正是恶劣的情欲、无限的贪欲和膨胀的权力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和动力,推动历史前进和文明进步的动因不是“善”而是“恶”。(参见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第18、139节及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庄子虽然没有达到德国这些哲学家们的思想深度,但比他们早两千多年就阐述过道德在历史中不断失落的历程及其原因。《庄子·缮性》篇中具体生动地描绘了由“道”而至“德”,再由“德”而至“仁”“义”与“礼”的道德下衰过程——

“远古时候,人们处于浑沌茫昧之中,彼此都恬淡寡欲无名无求,那时阴阳和顺宁静,鬼神不扰不惊,四时合于节度,万物不相伤害,所有生物不会夭折,人纵然有智巧也无处可用,这时可称为完满纯一的至治之世,那时人既无所作为而物也因任自然。

“等到大道分裂而德性失落,燧人氏、伏羲氏开始治理天下时,只能顺应民心却不能完满纯一;到神农、黄帝出来治理天下时‘德性’又再度下衰,就只能安定天下而不能顺应民心;到尧、舜治理天下时‘德性’就更加衰退了,大张旗鼓地讲仁义、兴教化,浇薄淳厚离散真朴,背‘道’而求善,离‘德’而行事,舍弃本性而顺从心机,人与人彼此暗算,心与心相互猜忌,这天下也不足以安定了。接下来就是附丽以文饰,增益以博学。真质为文饰所掩,心灵为博学所蔽。这样人民就将迷惑混乱,再也无法恢复恬淡的性情,再也无法回归自然的起点了。

“由此可见,人世丧失了‘大道’,‘大道’也远离了人世。人世与‘大道’相互离失,有‘道’之士怎么能兴起于人世,人世又怎么能复兴‘大道’呢?人世既然无法复兴‘大道’,即使体‘道’之士隐遁山林,他的‘德性’也将隐而不显。”

可悲的是,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文饰繁则真性蔽,机心重则奸巧生,反而将娴于礼节、善于掩饰看成“明达老练”,将逞智斗巧说成有“先见之明”。殊不知越是用智斗巧,人间就越发变成阴谋的陷阱;越是善于文饰遮掩,人们就越是丧本离真。

文饰是失“道”后的虚华,智巧是走向愚昧的开始。

大丈夫应立身淳厚而不居于浇薄,存心朴实而不显得浮华,待人忠厚而不用机巧。无为无欲则人心返淳,事用其诚则民德归厚。

(参见原第3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