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拙与巧 9、最巧即最笨

世上有形的事物都不可能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没有一条百分之百的直线,也没有一个百分之百的圆形;装得再满的容器也会留下空隙,做得再完满的工作也会留下遗憾;再高的山岳总会有山顶,再长的河流总会有尽头,能臻于至善至美、无穷无尽之境的只有“道”。

“道”因任自然而无施无为,随物而成却不处一象,随物施与却无所偏爱,因物成器却不主异端,因物而言却不出己意。这样,最完满的东西好似欠缺,可是它们的作用永不衰竭;最充盈的东西好似空虚,可是它们的作用永无穷尽;最正直的东西好似弯曲,最灵巧的东西好似笨拙,最雄辩的口才好似木讷。

这看起来有点违情背理,怎么最直的会像弯曲的?而最巧的又像是笨拙的?

我们打算以“大巧若拙”为例稍作引申。

人类所谓“巧”不过是指工于心计、善于投机,可是,任你怎么周密的算计也难免失算,任你怎样善于投机也难免败露,最后落得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下场。《红楼梦》中的名角王熙凤就是一个生动的典型。她生就“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不仅是贾府中“有名的泼辣货”,也是贾府中实际上的当权人。为人口巧心狠,诡计多端,处世精明而又干练,办事大胆而又沉稳,即使用现在的标准来看也要算难得的女强人。

她凭借贾府中太上皇贾母的宠爱,依靠娘家的权势,一方面铁面无私地镇压家奴,一方面又毫不手软地惩治家族内部的异己,用心之歹毒和手段之凶狠叫人咋舌。同时,为了支撑日渐衰败的贾府,她又丧心病狂地搜括和聚敛财富。凤姐的精明能干和圆滑泼辣,贾府上上下下的人都领教过。

然而,她的那些聪明机巧却帮了她的倒忙,曹雪芹这样给她算命: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译成现在的话就是说:“玩弄阴谋诡计聪明得过了分,到头来却断送了她自己的性命!活着时已把心操碎,死了后成了个野鬼魂。原指望家族兴旺人安宁,却落得个家破人散似山崩。枉费了提心吊胆的大半生,真好像虚无缥缈半夜三更一场梦。”

老天好像专门和她作对:她拼命聚敛财富,事实上挖了贾府的墙脚,伤了这个大家族的元气;她冷酷地镇压家奴,却引起了更激烈的反抗;她在家庭的争权中成了胜利者,却结下了更多的怨仇,甚至她的丈夫也对她心怀不满。她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时,一个丫鬟对她的丈夫贾琏说:“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瞧瞧才好啊!”贾琏连忙啐道:“呸!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她呢!”王熙凤在床上听到丈夫这番话后“眼泪直流”,伤心地对身边的丫鬟说:“如今枉费心计,挣一辈子的强,偏偏儿的落在人后头了!”在她缠绵病榻之际,被她整死的尤二姐的阴魂还跑来挖苦她说:“姐姐的心机用尽了,咱们二爷糊涂,也不领姐姐的情。”

凤姐的这些“聪明”都是满足个人私欲的小巧,既违背本性又触犯众怒,因而临死“眼泪直流”的下场是她的必然归宿。

真正的“大巧”只属于“大道”,“大道”无心而生天地,天地无心而成四季,四季无心而有春华秋实。比起人的机关算尽却自取其祸来,“大道”无欲无为而无所不成。

体“道”之士才禀有“大巧若拙”的特性,他们为人处世“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糊涂笨拙其表而聪慧精明其心,如传说中那位善相马的九方皋,又如历史上那位赫赫大名的吕端。

吕端不仅是北宋的一代名臣,也是我国历史上很有个性的宰相。此人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见人就喜欢开人玩笑,从来不搞别人的“小动作”。别人搞了他的“小动作”他自己有时还全然觉察不到,就是觉察到了也全然不把它放在心上。人家不管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好像从来没有装进脑子里。他那张宽大的脸庞上,一天到晚都挂着笑容。他在宋太祖时几起几伏,从中央斥退到地方,又从地方提升到中央,不论官职是升是降,他的情绪都不受任何影响。

在太宗朝被拜为宰相之前,他几次做地位很高的朝官,级别都相当于今天的“部级”或“副总理级”。他完全没有一点“副总理级”的派头,喜欢和自己谈得来的人神侃,一见人家生活有困难就掏自己的腰包,却很少过问自己的家事,更不会为儿女们开后门找好工作。史书上说他当了几十年官,家中完全没有半点积蓄。他一撒手归天,后代就生活凄凉。儿女们为了结婚和出嫁,不得不把房子典卖了出去。宋真宗听说后大为感动,才从国库里拨了五百万钱把他家的房子赎了回来。

他和寇准同拜参知政事,主动要求把自己的名字排在寇准之下。他既不会钻营又不会巴结,既不会察言观色又不会见风使舵,整天总是乐呵呵、傻乎乎地笑,于是许多人暗地里叫他“糊涂吕端”。

当时吕蒙正做宰相,太宗想改拜吕端为相,消息一传出就舆论哗然,不少朝官对太宗说:“吕端这样的糊涂虫怎么能担当宰相这样的重任呢?”太宗却慧眼识珠:“吕端小事糊涂,大事可不糊涂。” 独排众议拜他为相。

拜相不久,叛将李继迁骚扰西北边境,保安军抓到了继迁的母亲。太宗与寇准商定在保安军北门外将她斩首示众,以警告叛逆。吕端听说后马上找太宗说:“斩了他母亲,叛将李继迁就能捉到吗?如果捉不到他,这样做更坚定了他的叛心。不如先把她养起来,我们就掌握了主动。”太宗听后一拍大腿说:“要不是你,我险些误了大事。”后来的情况果如吕端所预料的那样,继迁不敢再放肆了。

太宗死后,宦官王继恩害怕当时的皇太子过于英明,暗暗与参知政事李昌龄等勾结,在李皇后的授意下,阴谋另立太子。李皇后派王继恩召请吕端,他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场宫廷政变,因而先发制人,把王继恩稳住,然后再去见李皇后,李皇后对他说:“立嗣立长才顺理成章(后来的真宗不是长子),你认为应怎么办才好?”吕端这次可没有笑呵呵的,他严肃刚正地对她说:“先帝立太子就是为了今天,他刚离世就要违命另立太子吗?”于是奉太子到福宁宫中。真宗既被立为皇帝,垂帘接见群臣,吕端这次没有糊涂下拜,他平立殿下不拜,直到帘卷起来看清了是原先的太子,然后才率群臣拜呼万岁。

可见,吕端不是那种耍小聪明、搞小动作的小人,是一位大事毫不糊涂,能办大事、成大器的君子,他为人的特点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大巧若拙”。

(参见原第4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