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归自然
——论陶渊明的诗歌语言
晋宋之际,诗歌语言“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装饰性和花哨就是一切,只注重外表上使人眼花缭乱,正是这种虚华的外表,遮蔽了存在的本真性。解铃还须系铃人,根治语言的这种病态又非诗莫属,“语言通过诗而从根本上更新自身,揭示存在者,使存在者显现和发音;澄明存在之域,使其从遮蔽中敝开,回答人的质询,将生命置入新的境域中,使人名副其实地成为所是者”。不过,这种工作是一种精神的历险,当时只有陶渊明能够并且愿意承担,因为只有他超脱世俗利害、声名的束缚,只有他无意以诗来博得社会地位和世人的称扬,只有他才不在乎世俗的毁誉褒贬。他从虚伪的上流社会抽身而逃的同时,也避免了掉进当时虚华的语言陷阱。正如他决意要返回到外在的自然一样,他也迫切地要回归语言的自然,或者说,正由于他回归到了语言的自然,他才得以回归到自己内在的自然,并进而返回外在的自然。
关于陶渊明诗歌语言的“自然”这一特色,前人有不少非常精到的评论:“陶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淡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之所能成也。”宋叶梦得在《玉涧杂书》中说:“诗本触物遇兴吟咏情性,但能输写胸中所欲言,无有不佳。而世但役于组织雕镂,故语言虽工,而淡然无味。陶渊明直是倾倒所有,借书于手,初不自知语言文字也,此其所以不可及。”陶渊明的诗歌语言天然入妙是古代诗人和诗论家的共识:“晋宋间诗,以俳偶雕刻为工;靖节则真率自然,倾倒所有,当时人初不知尚也。”“靖节诗直写己怀,自然成文。”然而,它们大多是诗论家凭直觉的印象式批评,很少有人进一步追问:陶渊明诗歌语言的“自然”有什么特点?它具有哪些表现形式?它又是如何形成的?
“自然”本来就是一个很有弹性的概念,在自然与非自然之间没有一条明显的界限,而且也不存在一个划一的标准。诗歌语言的自然是相对于日常口语而言呢,还是相对于诗歌语言自身而言?司空图在《诗品》中虽然列有《自然》一品,但仍然只能给人一种有关“自然”的形象或“自然”的意境:“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乎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语,悠悠天均。”从诗人的创作过程看,“自然”就是不刻意地拼凑獭祭,随手拈来,脱口而出,来自天然的“真与”而非人为的“强得”;从读者的审美感受来看,“自然”就是泯灭了任何针线痕迹,给人的感受就像花开花落那样自然而然;从诗歌语言本身来看,“自然”就是指句法、节奏接近于日常口语,没有人为地颠倒正常语序,结句清通而又顺畅。
这里主要从陶渊明诗歌语言本身来把握其“自然”的特质。晋代的诗歌语言逐渐与散文和口语分离,诗中的单句多为偶句所代替,虚字逐渐剔出诗外,意象越来越密集,诗歌语言已由“直寻”变为“补假”——由生命存在的自然展露变为挦扯前人的成语和典故。这在晋宋之际已演变为一种时尚,诗人普遍以它作为自己语言的运作方式。这种人工的语言结构在外形上整饬精工,但它的整饬齐一性是以损害个体生命的丰富性为代价的。前人创造的成语、典故已成为当时诗人常用的套语。当诗人们采用同样形式的偶句、使用同样内容的套语的时候,独特的个体被削齐了,人人就像是从同一个模子中倒出来的产品,不可重复的个体成了人的平均数,大家感他人之所感,言他人之所言。可是,如果不遵从这一语言模式,就不会被同辈承认为“我辈中人”,不会为社会或文学团体所接纳和认同。由于陶渊明毫不在乎世俗的毁誉,因而他毫不迁就当时矫揉造作的行文习惯,毫不顾忌一时通行的语言模式,毫不看重铺金叠绣的典丽新声,当他回归到淳朴的大自然的同时,他也回归到了语言的自然状态。陶渊明因此受到了世人的冷落,甚至有人讥讽他的诗歌语言是“田家语”,连当时与他“情款”的文坛领袖颜延之也没有把他视为诗人,颜在《陶征士诔》中只一个劲地赞美他的人品绝俗,可没有一个字恭维他的诗品超群。直到死后几十年沈约写《宋书·隐逸传》时,还是一味称道他为人的“高趣”,没有半句赞赏他写诗的高才。被同代人视为“田家语”的陶诗语言有什么特色呢?先来看看他诗歌语言的句法形式: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二十首》之五
朱自清先生称这首诗的前四句“是从前诗里不曾有过的句法”。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句法呢?朱先生说它们用的是“散文化的笔调,却能不像《道德经》而合乎自然”。萧望卿也指出过陶诗语言的这一特点:“他是从过分雕琢骈俪的辞句和结构,转而用比较接近散文的组织写诗,以语言自然的节奏为基调。”本章试图从对陶诗语言的这种感悟式批评,进而深入到他诗歌语言的内部对其句法形式进行剖析,看看什么是陶诗语言的“散文化的笔调”。“结庐在人境”,这五个字中有一个虚字(介词)“在”,念起来它的语序非常顺畅,由于大部分抒情诗中都省略了潜在的主语,即抒情诗人自身——“我”,所以这五字句中的语言成分相当完整:潜在的主语、谓语、宾语、状语都有,而且这几种语言成分在诗句中的排列顺序也符合日常的语言习惯。再从内容上看,它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句,只不痛不痒地告诉人们一个在什么地方“结庐”的事件,然而,它在语意上又不完整,而且给读者制造了悬念:这位厌恶官场鄙弃荣华的诗人,干吗要把住宅建在扰攘的人境?这样不是仍然被世俗红尘所包围吗?难道他准备与世俗妥协?难道他习惯了人世的喧嚣?或者,他不冷不热地交代“结庐在人境”,是不是对自己有欠考虑的做法有点后悔?都不是。下一句“而无车马喧”打破了读者的期待,也暂时平息了读者的种种猜疑。“而”也是一个虚字,是一个转折连词,表示“无车马喧”是与上句原因相反的结果。这一句的主语承前省略了,它在语法形式上的主语应该是上句的“庐”,“在人境”的“庐”中“无车马喧”,可是承前省略的“庐”是一个虚假的主语,“在人境”的“庐”中不会“无车马喧”,“无车马喧”只是诗人的主观感受,它实际上的主语仍是第一句省略了的抒情主体——“我”。至此才明白,原来这两句是一个转折复句,把这两句分开后它们各自都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意思。把它们复原后的完整句式是:“虽然我把房子建在扰攘的人境,但我仍然听不见车马的喧阗。”
既然“结庐在人境”,怎么会没有车马喧呢?第二句解开了第一句造成的悬念,可是它本身更刺激了读者的好奇,第二句比第一句更不合常情,更叫人难以理解。看来一二句还是没有把语意说完,这样自然滑向了三四句:“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君”和“尔”都是指示代词,“何”和“自”在这里都是副词,十个字中有四个虚字。“君”指诗人。“尔”指上两句所说的那种奇怪现象,它把一二句和三四句紧紧拧成了一体。诗论家通常都认为这两句是诗人自问自答,但以“君”指代诗人自己的现象,一般都出现在设问的诗句中,“问君何能尔”中的“君”则不是诗人口中的自称,而是设想中的发问者所问的对象——是想象中的他人对诗人的尊称。“君”在古代是对第二者或第三者的敬称,诗人怎么会自称为“君”呢?造成人们错把这两句解释为诗人自问自答的原因,是人们错误地把它们视为单句。其实,和一二句一样,这两句在语意上是一个复句,第三句是诗人假设别人向自己提问,第四句才是诗人自己的回答,它是诗歌前四句的重心所在。三四句是一个省略了连词“假如……那么……”的假设复句,将它们翻译成现代白话就是:“假如有人问我:您为什么能这样呢?我将回答他说:精神上远离了世俗,居住地好像也随之变得僻静安宁。”
用两个复句作为诗的开端,在古代诗歌中实属罕见,难怪朱自清先生说“这是从前诗里不曾有过的句法”了。除了每句都固定为五字没有突破五言古诗的诗规外,它们全是地地道道的散文句法,没有任何人为拼凑的骈俪。这首诗的结尾两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无论是虚字的使用还是词序的排列,都是不折不扣的散文句式,甚至它们的句法和语调都是口语化的,像是两个朋友在聊天,听不到铿锵的节奏和宏亮的声调。前人曾说陶渊明歌语言“初若散缓不收,反复观之,乃得其奇处”,实在是精到之评。复句和单句的散文句法带来了诗歌情调上的松驰纡缓,随便自然,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诗人萧散、恬淡和悠闲的情怀。这首诗中的复句感受到的是事件的前后联系和心境的前后变化,而不是逻辑因果关系,它们传达了诗人对生命存在的一种深度体验。
也许连用两个复句作为诗的开端是个极端的例子,但陶渊明诗歌语言中散文式的句法却比比皆是,这是陶诗语言中一个十分突出的特点,不少人笼统地说“陶诗以自然为贵”,或者泛泛地说陶诗语言“高浑古淡,妙合自然”,也主要是对这种散文句式的审美感受。因为“散缓”意味着打破了颜、谢诗歌整饬僵硬的对仗俳偶,使诗歌语言靠近散文的句法和口语的调性。通过人工理智对语言巧做安排,强行地对偶用事,是一种非自然的文明化的审美趣味,在被人为扭曲了的语言中,本真的存在始终是隐匿着的。“爱因斯坦认为,对位法的复杂性并不给人质朴、纯洁、坦诚的感受,而这些是他首先看重的。也同在科学上一样,他觉得,纯洁和质朴是如实反映存在的保证。”物理学中的对位法在审美性质上,近似于诗歌中生硬的对偶,它不是存在的家园而是存在的牢房。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也不相信人工着意安排的语言,他在哲学研究的后期多次强调要将语言“带回到日常用法”。只有在自然的语言中存在才能安家落户,科学家、哲学家和诗人看来对此都有同感。陶渊明诗歌真正把语言带回到了自然质朴的日常用法:
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
——《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
——《己酉岁九月九日》
正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
——《杂诗十二首》之八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常如此,躬耕非所叹。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
——《游斜川》
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咏贫士七首》之一
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
——《戊申岁六月中遇火》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乞食》
这些诗句都可说“是从前诗里不曾有过的句法”。诗句中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大量连词、代词、助词、语气词等虚词的使用。这一方面使得陶渊明诗歌语言意象疏朗而语意冲淡,另一方面又使诗句与诗句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因为连词、代词等虚词取消了诗句自身在意义上的独立性,每一个诗句都不能倾诉一个完整的语意,必须让每一个句子不断流向下一句,由此而形成一个紧凑的意蕴链,每一诗句只能在这条意蕴链中构成关联义。这就赋予陶渊明诗歌这样一种特质:它的语言功能在于创造一个浑融和谐的意境,而不是凭亮眼的字句片段取胜,语言因此而浑厚自然,不可句摘。钱锺书先生早已有见于此:“唐以前惟陶渊明通文于诗,稍引厥绪,朴茂流转,别开风格。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理出可奈何,且为陶一觞’;‘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日日欲止之,今朝真止矣’;其以‘之’作代名词用者亦极妙,如‘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当同辈诗人们将虚词逐出诗外的时候,陶渊明却大量将虚词引进诗中,因而他的诗歌语言“别开风格”。我们再完整地分析他的一首代表作: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一
这是陶渊明诗歌中最受人称道的一首。清温汝能说:“此篇是渊明偶有所得,自然流出,所谓不见斧凿痕也。大约诗之妙以自然为造极。陶诗率近自然,而此首更令人不可思议,神妙极矣。”清代另一学者陈仲醇更直截了当地说:“予谓渊明诗此篇最佳。咏歌再三,可想陶然之趣。‘欲辨忘言’之句,稍涉巧,不必愈此。”的确,这首诗好像是从诗人胸中汩汩淌出来的,而不是他坐在书桌前做出来的,一片浑沦,“纯乎元气”。相比之下,《饮酒》之五那首为人千古称道的名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便使人感到稍涉人工,而此首则全属天籁,它是生命之泉的自然流溢,无怪乎温氏惊叹它自然得“令人不可思议”了。由于它在语言形式上“自然造极”,读来固然不难感受它的神妙,分析起来却无可措手,巧与拙、淡与浓、枯与腴,在这儿都对不上号,它不巧不拙,不淡不浓,不枯不腴,除瞠目结舌地赞叹一番外,人们的理智在它面前无计可施,领略到了它的妙处却说不出其所以妙来。
这里不想跟着前人不着边际地恭维,试图从句法入手探讨形成其自然之趣的原因。“孟夏草木长”是一个散文式陈述句,状语、主语、谓语的关系清清楚楚,句法形式就像它所陈述的内容一样简单自然。草木在初夏生长得如何呢?于是诗语转到了下一句:“绕屋树扶疏。”它是一个句法成分不完整的句子,动宾词组“绕屋”作为定语修饰“树”,如果把“绕屋”理解为“树”提前了的谓语,那么这一句的句法便失之雕琢,因而失去“自然”的韵致。“扶疏”也是用来形容“树”的枝叶纷披,浓荫四合。一个定语交代“树”的方位,一个形容“树”的形状。第二句这个不完整句子是第一句的延伸,而不是第一句的对句,这样便拉紧了句与句之间的联系。第二句另一个耐人寻味之处是:在句法上“屋”修饰“树”,而在语意上则“树”妆点“屋”,“绕屋”的“树”也就是“树环绕着屋”。不管是从语意上还是从句法上看,“树”与“屋”都不是并列的意象,因而诗句中的意象显得疏朗,也造就了语言“朴茂流转”的风格。第三句紧承“树”而来——“众鸟欣有托”,屋边枝繁叶茂的树木,使鸟儿欣喜地托身得所;第四句紧承“屋”而来——“吾亦爱吾庐”,虚词“亦”将三四句紧紧扣在一起,同时也将这两句的地位拉平。从内容上看下句为上句的对句,可句式上这两句又没有对偶。第四句五字中有三个虚字,如果不是先存有它是诗句的成见,读者一定会将它视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散文句子。连用两个代词“吾”,写出了诗人对自己草庐的喜爱,此处不仅是他的栖居之所,也是他精神的安顿之地,他的灵魂只有在这儿才能找到归宿。三四句“树”“屋”双承,人鸟并绾,却出之以十分随意的散句,绝不有意地将两句规规矩矩地对偶起来,以鸟欣喜其树喻人珍惜其庐,读来是那样洒脱自然。诗人交代了自己的生存空间以后,就开始展露自己存在的本真形态或者自己的存在方式:“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耕地、播种、读书、饮酒、摘菜……般般在在,娓娓道来,全不计较语言的工与拙,更不在意句式的骈与散。“既耕亦已种”中只有两个实词,“既”“亦”“已”全是虚词,这一句本身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并列复句,“既……也……”表示两种行为都已相继完成,因而,它在诗中又是“时还读我书”的时间状语:“当我耕完地、播完种以后,便时常翻阅我那心爱的书。”可见,五六句也是不折不扣的散文句式,它们的语汇和音调都来自口语。“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在句型上也同样“散缓”,“穷巷隔深辙”是“颇回故人车”的原因,这两句进一步抒写自己的生存环境清幽僻静,表现生活在这一环境中的诗人其精神的超然脱俗。它的句式错落有致,平易自然。“颇回故人车”与“时还读我书”,以及下面的“摘我园中蔬”,都不像传统的诗句而酷似漫谈式的口语。“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上句是个单纯简洁的陈述句,它的语法结构和语言节奏甚至与现代白话毫无二致,以一个介词“从”组成的词组做状语,全句是那样自然、平易和流畅,简直使人忘记了它是诗歌语言;下句介词“与”和代词“之”连用,仍一点不觉得拗峭生涩,还是和散文一样清通流走。难怪王夫之对这两句赞不绝口了:“‘微雨从东来’二句,不但兴会佳绝,安顿尤好。”“泛览”“流观”二句虽是对偶,但随口而出,全不着力,属于水到渠成的天然,绝非勉强拼凑而成的骈俪。
这首诗的语言几乎全用散文式的句法,纯用日常口语的调子,没有一处能见出诗人的精心安排,在诗中也挑不出警句或字眼。大量虚词的运用把所有的字词都编织进一个意蕴网中,任何一个单句都不构成一个完整的意义,每一句都承受着相同的情感压强,诗人所抒写的情感意绪在句与句的关系中凸现,不凭借某一醒目的佳句来点出。一方面,他不在一字一句上争奇斗巧,而注重语句之间关系的和谐共振;另一方面,又大量使用表意型散文句式,诗人好像在与我们面对面地倾心交谈,因而诗歌也好像是从诗人心坎里涓涓流出的。诗歌语言宛如山涧清泉自在流淌,又如蓝天白云舒卷自如,我们只有赞叹它神妙的份儿。把诗歌拆开来看,每一句都难得令人叫好,但把它们合起来读,其天然入妙真叫人绝倒。
陶诗语言的自然造极,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那样,是他将语言“带回到日常用法”的结果。这里没有精心装饰的浓郁色彩,没有几经推敲的精巧字句,没有安排得响亮铿锵的音节,像“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这样的诗句,俨然是在和故人拉家常,“真书胸臆,无一字客气”。与此相反,谢灵运的诗歌却几乎全是“说官话”,“官话使力,家常话省力;官话勉然,家常话自然”,因为一说官话便拿腔拿调,“昂然非复在家之时”。即使在向人倾诉衷肠时,谢灵运也忘不了讲究说话的派头和腔调,忘不了在语言上惨淡经营,铺陈一些丽辞密藻,将字句安排得对称工巧,如他的代表作《登池上楼》: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这首诗中许多词汇来头不小,从《易经》《诗经》一直到《楚辞》,腹俭的人读他的诗会时时碰头绊脚,好像是隔着浓雾看花,模模糊糊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对他的博学固然十分钦敬,对他所抒的感情却引不起共鸣。把“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操持岂独古,无闷征在今”“‘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等诗句,与陶渊明的“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等诗句对比着读一读,就很容易看出谁是套着官服打官腔,谁是穿着便衣道家常。而且,与陶渊明诗歌语言多用“散缓”的单句不同,这首诗从头到尾都是对偶句组成,有的不仅上下句相对,甚至还有些诗句当句自对,如“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假如把这首诗每句的音节划为三顿,谢诗语言上的严整划一就更一目了然了:
潜虬——媚——幽姿,
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
栖川——怍——渊沉。
它句句的音节一律是2——1——2,这种语言显然是人工设计的产物,它彻底地理智化和程式化了。诗人在诗的首尾忙于对得失的权衡,对出处的算计,这儿生命之源已经干涸,对存在的本源体验已经丧失,因为这种人工设计的语言,就是对个体本真存在的一种扭曲,清人汪师韩尖锐地指出,谢诗语言大多“杂凑牵强”“了无生气”。由于他的语言不是来自他的生命之源,而是来于人为的经营强凑,句与句之间缺乏生命的有机联系,语言在诗中裂为孤立的片段,因此谢诗往往多佳句而少佳篇,即使像“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样的千古名句,在诗中也是上不属天下不着地的碎珠。虽然它属于“直寻”而非“补假”,不像其他诗句那么吃力,没有搬用那些来头不小的典故,但从它对仗的工巧可以看出,它也是极炼而返于自然的,远不如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发自天然。晚明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一针见血地说:“谢康乐诗佳处有字句可见,不免硁硁以出之。”清人沈德潜比较陶与谢说:“陶诗高处在不排,谢诗胜处在排,所以终逊一筹。”
陶诗和《古诗十九首》同以语言自然为人所称,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是它们的共同特点。不过,陶诗语言的自然并非胎袭于《古诗十九首》。前人对此有许多精当的论述:“五言自汉魏至六朝,皆自一源流出,而其体渐降。惟陶靖节不宗古体,不习新语,而真率自然,则自为一源也。”许氏对陶诗实有独得之见,“靖节诗真率自然,自为一源”在他同一书中重复了多次。清贺贻孙也说:“吾观彭泽诗自有妙悟,非得法于苏、李、《十九首》也。”陶渊明是古代唯一一位无意于诗而诗已至的诗人,所以只有他不因袭陈规而自开生面,贺贻孙早已指出过这一点:“晋人诗,能以真朴自立门户者,惟陶元亮一人。”陶诗和《古诗十九首》的句式句调都像拉“家常话”,但不同的人拉家常的内容不同,所操的语言也不一样。《古诗十九首》“若秀才对朋说家常话”,所以声调口吻都像秀才,语言也细腻秀美,刘勰称其“直而不野”,锺嵘许以“文温以丽”,如“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又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等诗句,词无不委曲而文雅。陶渊明“说家常话”时则从不考虑“秀才”身份,“直是倾倒所有,借书于手,初不知语言文字也”,有时还大量使用“田家语”,行文比《古诗十九首》更洒脱随便,清毛先舒说“渊明诗真处多入俚”,如“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五首》之三),又如“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诗中所抒写的这种“土气”的情事和所使用的这种“土气”的语言在《古诗十九首》中是找不到的。《古诗十九首》还是规规矩矩的古诗句法,不但节奏上比较注意和谐悦耳,虚词也尽量避免入诗,陶诗则多用散文化的笔调,甚至大胆地采用复句,以虚词入诗更是常见,有的一句之中竟至连用三个虚词。
陶渊明诗歌语言的“自然”特性萌发于诗人存在的深渊,源自他那委运自然的存在方式,也来于他对世俗的超越。诗人对生命有着深度的体验,他认识到生命的价值和目的就在于生命自身,自然而不矫饰地表现生命——任真——就是生命目的和价值的圆满实现。他为人不愿“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赋》),作诗当然也不会矫情伪装,既“不宗古体”也“不习新语”。盲目地“宗古体”就有可能失去自己的声音,模仿前人容易失去自家体段,只有突破前人的陈规,只有在语言上“自出一源”,才能呈现出个体的性命之真。明胡应麟对陶渊明“开千古平淡之宗”“自启堂奥,别创门户”横加指责,说陶写诗不重历代“师承”,不守“前代典型”,与先秦汉魏古诗“面目顿自悬殊”,只是“陶一家语”,因而“意调虽新,源流匪远”。然而,不拟袭前人而自成“陶一家语”,正是陶渊明诗歌的价值之所在,陶诗语言不是来于经典古籍,而是来于他个人的生命之源,因而它具有历久弥新的生命力。
再来看看陶诗“不习新语”的一面。恰如他在精神上远离世俗一样,他的诗歌语言也拒绝时下的套语。套语就是人云亦云的滥调。当人们不是原始地把“存在者据为己有的方式传达自身”时,就必定要“以人云亦云、鹦鹉学舌的方式传达自身。言谈之所云本身越来越广,并承担起权威性”。陶渊明把语言带回日常用法,并不意味着他接纳人云亦云的陈词滥调,而是让语言回归到淳朴的真性。许学夷在《诗源辩体》中非常精辟地指出:“靖节诗皆是写其所欲言,故集中并无重复之语,观田家诸诗可见。今或以庸言套语为自然,则易于重复矣,非所以学靖节也。”以时下的“庸言套语”为诗不仅是非“自然”而且是反“自然”的,它本质上不只是在“重复”自己而且是在“重复”他人。不管是扔掉前代陈陈相因的旧习,还是拒斥今人口口相传的庸言,都以获得自己的本真存在为前提。没有占有自我的人,其语言不是因袭前哲就是学舌今人,不可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不回到语言的真淳自然,本真的存在就不得澄明;而如果没有获得本真的存在,真淳自然的语言又不可能产生——个体的语言与个体的存在是互为前提的。
写诗对于陶渊明来说,除了呈现本真的存在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功利目的。贺贻孙曾说“陶靖节绝无名根”,正因为他没有想到要以此博得世人的喝采,所以他的语言用不着不必要的外在修饰;又因为他只在于真实地表现生命自身,所以他用不着去模仿别人。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晋宋之际唯有陶渊明的诗歌语言能“别创门户”,既不师法地位崇高的《诗经》《楚辞》,又不模拟“一字千金”的《古诗十九首》,更不随从晋宋叠床架屋错彩镂金的恶习。许学夷在《诗源辩体》中说:“靖节诗句法天成而语意透彻。”“句法天成”形成了他诗语的自然,而诗语的自然又使得其诗“语意透彻”,使他的诗歌语言纯净无滓。清杨雍建也认为陶诗“语语清彻圆映”。语言清彻透明才能成为存在的澄明之境,生命存在于此中得以展露;清彻透明才能“圆映”万物,揭示世内诸存在者的本相。苏轼在《与子由书》中说:“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陶诗语言淡而绮、癯而腴,全在于它集单纯与丰富于一身。只有单纯清彻的语言才可“圆映”万物,这样抒情写景“方为不隔”,“圆映”万物便包蕴了万物,而包蕴万物的语言又必然无限丰腴——恰恰是语言的单纯性,赢得了它自身的丰富性。
陶渊明诗歌语言的自然意趣,在后世招来了不少仿效者,然而没有一人能达到陶的语言境界。梁江淹有《效陶征君》一首,“非不酷似,然皆有意为之,如富贵人家园林,时效竹篱茅舍,闻鸡犬吠声,以为胜绝,而繁华之意不除。若陶诗,则如桃源异境,鸡犬桑麻,非复人间,究竟不异人间;又如西湖风月,虽日在歌舞浓艳中,而天然淡雅,非妆点可到也”。苏轼称“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并“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他对自己的和作相当自负,说“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可朱熹对苏的和陶之作并不推许:“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东坡乃篇篇句句依韵而和之,虽其高才,似不费力,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抛开自己生命存在的真性而刻意模仿别人语言的“自然”,其结果必然是“失其自然之趣”,因为这种做法本身就违反了自然。朱庭珍对此有过深刻的论述:“陶诗独绝千古,在‘自然’二字……后人慕之,往往有心欲求自然,欲矜神妙,误此一关,遂成流连光景之习,如禅家之顽空,不惟不能真空,反添空障,有何益哉!盖自然者,自然而然,本不期然而适然得之,非有心求其必然也。此中妙谛,实费功夫。盖根底深厚,性情真挚,理愈积而愈精,气弥炼而弥粹,酝酿之熟,火色俱融,涵养之纯,痕迹并化,天机洋溢,意趣活泼,诚中形外,有触即发,自在流出,毫不费力。”“自然”一点也强求不得,存心求自然必定不自然,因为这种外在的“自然”是理智冥求苦索的产物,而陶诗语言的“自然”则是其生命之真的“自在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