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奇崛·冷峻·苦涩 一

对大历那种庸弱软熟诗风的不满和他自己不随人后的倔强个性,导致孟郊作诗不循往则,以力避平庸与陈腐,追求惊人的艺术效果。这就是韩愈所说的“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这样,就形成了他诗歌风格的第一个特征:奇崛。

如果说韩愈诗风的“奇”源于他诗中的浩瀚波澜和险韵僻字,李贺诗风的“奇”出自他诗材的诡谲和想象的奇幻,贾岛诗风的“奇”根于他诗境的幽僻和字句的清奇,那么,孟郊诗风的“奇”则主要来于他构思的奇特。这里很有必要指出:孟郊诗歌构思的奇特决定于他对生活和事物奇特的感受。如果诗人对生活缺乏新鲜的感受而只一味在布局、技巧上花力气、卖关子,其结果恐怕没有不与其初衷相反的。可是,奇特的感受只是奇特构思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就是说有了新奇的感受不一定就有新奇的构思。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说:创作常常是“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成篇,半折心始”,因为“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这说明,与独特感受相应的独特构思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诗歌的构思,就是诗人创作过程中不断地为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激起的独特诗情寻求新的表现形式。孟郊诗歌构思的奇妙,主要表现在诗人对最能表现自己情感和思想的意象作独具一格的处理,对最能体现生活本质的东西有一种别开生面的揭示,有时候是出之以使人耳目一新的结构安排,有时候是从一个新的角度来生发,有时候是通过出人意料的联想,或者通过叫人眼明的字句的使用,使他的诗歌显得新颖奇特。

他似乎不屑于作一般的交代,往往使自己对物象最突出的感受,好像挟风裹雨一样地劈空而来,给人一种突兀、惊异和奇险的感受,也就是韩愈所说的“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对此,赵翼曾有过很精辟的见解:“横空硬语,须有精思结撰,若徒挦摭奇字,诘曲其词,务为不可读以骇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孟郊的《游终南山》一诗很能代表他“精思结撰”的特点。在唐代,诗人们给这座位于京畿的名山留下了不少诗篇,其中最为著名的有王维的《终南山》、韩愈的《南山诗》和孟郊这一首。韩孟的两首都有奇险的特点。韩的奇是由于它铺张扬厉的笔墨以及大开大阖的气势,尤其是奇字险韵和一连五六十个比喻,至于整个诗的构架和一般赋体并无差别,如诗的开头就交代终南山的地理位置,接下来再依次对终南山的四方和主体展开穷形尽相的描摹,这些都叫人看不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为了更好地阐述孟诗的构思特点,我们愿意先分析一下王维《终南山》的构思特色: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此诗首句交代终南山所处的位置,次句形容山势的逶迤辽阔,中间两联一写山之高,一状山之大,尾联以写山的空旷结束全诗。这首诗壮阔中暗藏细腻,雄峻处又带情韵,但构思完全同常见的律诗一样,起承转合之间有则可循,所以王诗壮阔秀丽但不奇险。现在再看看孟郊的《游终南山》: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

高峰夜留日,深谷昼未明。

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

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

到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


横空陡起,一个“塞”字使人有天地之间都被终南山填满了的奇异感受,“日月石上生”又是那样险绝,它可能受了曹操《观沧海》中“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写法的影响,但曹操的这四句诗中连用两个“若”字,明明白白地提醒人们这是在形容而不是事实,它使人好像看到了这位杰出政治家的宽阔胸怀,但一点也不觉得诗的本身有什么奇险。孟郊却硬说日、月是生于没于终南山峰的石上,读来显得雄壮而又奇特。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以“盘空出险语”评此诗,的确很有见地。《北江诗话》卷六说:“昌黎《南山诗》,可云奇警极矣,而东野以二语敌之曰:‘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宜昌黎一生低首也。”紧接这两句,诗人说终南山高得太阳入夜后在上面留宿,山中的峡谷深得就是白昼也难见日光,以致长年如夜。高,高得出奇;深,深得可怕。把这两句诗与王维的“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比较一下,孟诗的奇味就更显著了。再下去,他又宕开一笔去写游山的感受,笔墨突然又变得那样安闲,然后以“长风驱松柏”句挺起。可能有人认为这两句诗有矛盾,“长风驱松柏”弄得满山松涛阵阵,“万壑清”又何从说起呢?只有游过崇山峻岭的人才能体会这两句诗的妙处,它真切地写出了崇山中那种长风呼啸,更显得万壑清空的情景,以追风掣电的笔力去写清寂的境界,奇而入理,壮而有情,构思之奇不能不让人叫绝。与上首诗构思同样奇特的在孟郊的诗集中不少,像《峡哀十首》之二:


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

石剑相劈斫,石波怒蛟虬。

花木叠宿春,风飙凝古秋。

幽怪窟穴语,飞闻肸蚃流。

沉哀日已深,衔诉将何求。


此诗被沈德潜誉为与《游终南山》“同一奇险”,它的特点不仅是“造语非他人所能到”,更突出地表现在它以突兀不平、陡起陡接的构思创造奇险的艺术韵味。

孟郊构思奇特的功夫还表现在能撇开一切无关紧要的现象,一下就准确地抓住对象的核心部分,深刻地把握它的本质,无论怎样平常和习见的题材,一经他独特的方法处理后以其特有的诗语道出,就格外使人心悸魄动。如五绝《归信吟》:


泪墨洒为书,将寄万里亲。

书去魂亦去,兀然空一身。


这首诗属于我国古代诗人常用的思乡怀人的题材,由于孟郊独特的构思,使这种平凡的题材显出不平凡的感人力量。诗人没有去琐碎地叙写自己如何远离故乡与思念亲人,而是把思念的情怀融进写归信这一过程中。他和着泪水和感情的浆液给亲人写了一封信,在这封信中诗人织进了他对亲人全部的爱和眷恋,可以说这封信联系着他的整个心灵。亲人远隔,故里天涯,眼前自己写的这封家书倒成了他唯一的安慰,所以当信一寄出后他孑然一身,大有魂随书去、此身何寄之感。张籍那首著名绝句《秋思》的题材与这首诗略同,不妨参照着看看:“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此诗的好处是以人人常用的“口头语”形象地道出了人人常有的“胸中情”。从艺术特点上看,《归信吟》削去了《秋思》首句“洛阳城里见秋风”的这种原因交代,略过数层,出手擒题。张诗生动、细腻而又自然,孟诗则突兀、馋刻而又深挚;张诗读来委婉亲切,孟诗读后却使人心酸股颤。欧阳修称孟郊作诗能“啄其精”,孟郊诗的动人力量的确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淘汰渣滓、省去交代,以便把握最突出的特征的构思技巧,再看一首乐府《古怨》:


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


“如矿出金,如铅出银”,此诗同样削去了一切非本质的东西,只选取最能打动人心的意象,一个妇女和远离自己的丈夫赌咒说:把我们俩的泪水分别滴在两地的池中,看看哪个池中的芙蓉花因苦涩的泪水而渍死。她对丈夫过去虚情假意的谎话已经看穿,肯定薄情郎离乡以后定然要拈花惹草,断不会像她自己在家思念起他就泪水汪汪那样思念她。诗人却把这层意思咽住不说,只把这位妇女内心的苦楚怨愤凝缩在令人揪心的赌咒中。构思虽然曲折深至,话却说得沉痛决绝,真有掏擢胃肾、勾人心魄的艺术力量。其他像《征妇怨四首》《古薄命妾》等诗都同属构思深曲的作品,如《征妇怨四首》:


渔阳千里道,近如中门限。

中门有外逾,渔阳长在眼。

——之三


生在绿罗下,不识渔阳道。

良人自戍来,夜夜梦中到。

——之四


孟郊诗歌构思的奇特还表现在创造奇特的意境上。上文我们指出过孟郊的想象不如李贺那样诡谲离奇,他想象过程中大多是对现实生活中的表象进行分解与综合。不过,这只是与李贺相比较而言的,绝不是说孟郊想象的翅膀飞得不高,更不是说他在对表象的分解与综合方面没有运用超现实形式的能力。实则他常常在不同形式想象的交替运用中使他诗歌的构思更为奇特,意境也因而更为魅人,如《送草书献上人归访庐山》:


狂僧不为酒,狂笔自通天。

将书云霞片,直至清明巅。

手中飞黑电,象外泻玄泉。

万物随指顾,三光为回旋。

骤书云霮䨴,洗砚山晴鲜。

忽怒画蛇虺,喷然生风烟。

江人愿停笔,惊浪恐倾船。


他用云霞、黑电、玄泉、三光、蛇蛟、风烟、密聚的云和晴鲜的山色等一系列意象来再造狂僧草书的意境,特别是结尾写得风趣而又奇险。巧妙的构思、丰富的联想生动地展现了狂僧奇险脱俗、狂放不羁的草书风格,也把读者引进了惊险的艺术境界。又如《秋怀十五首》之三:


一尺月透户,仡栗如剑飞。

老骨坐亦惊,病力所尚微。

虫苦含夜色,鸟危巢星辉。

孀娥理故丝,弧哭抽余噫。

浮年不可追,衰步多夕归。


诗写的是病中秋月穿窗时的见闻和幻觉。他不仅看到了月里孀娥正理故丝,织不尽的离愁别绪,而且还听到了她那凄切的哽咽。诗人打破了视觉和听觉的界限,用奇幻的诗境真切地表现了病中恍惚不宁时的感受和凄凉寂寞的心情。

孟郊诗歌构思的奇特还在于他善于在平常的事物中发现新奇的诗意,从全新的角度来抒发自己压抑的感情和表达自己独特的感受,如“十日一理发,每梳飞旅尘。三旬九过饮,每食唯旧贫”(《长安羁旅行》)。他让自己在长安羁旅期间奔波的劳累、生活的艰辛和内心的苦闷,从理发、饮酒这种日常琐事中真切地表现出来。再如《出东门》:“道路如抽蚕,宛转羁肠繁。”弯弯曲曲的小小路像蚕抽丝似的往复缠绕,又像自己的“羁肠”般宛转曲折,这两句将奔波在外的“寒叟”内心的七上八下和苦闷烦躁写得生动传神。《同昼上人郑秀才江南寻兄弟》《晓鹤》等诗在写法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诗歌构思的奇特同时也表现在锤炼奇警不凡的字句上。在字句上片面求奇是诗人的大忌。因为“奇” 一方面虽和“新”紧紧相连,一方面又与“怪”相去不远。假若为了奇专选刺目拗嗓的僻字,生造违背诗歌语言规律的句子,“奇”就变成惹人生厌的“怪”了。孟郊诗歌语言务去庸腐难免有走过了头的时候,写出了少数怪僻的诗句。如胡震亨说:“孟诗用字之奇者,如《品松》:‘抓拿指爪月庸’,月庸,均也。《寒溪》‘柧椾吃无力。’ 柧,棱木,即觚。椾即笺。言畏寒,觚笺蹇吃无力。……又好用叠字,如‘噗噗家道路’,噗噗,即晔晔。‘抱山冷殑殑’, 殑殑, 即兢兢。至‘嵩少玉峻峻,伊洛碧华华’‘强强揽所凭’诸类,又自以意叠之,几成杜撰,总为好奇过耳。孟佳处讵在是!”是的,孟郊诗语动人惊俗的佳处别有所在。叶燮认为诗语的新奇应该表现为:“人未尝言之,而我始言之,故言者与闻其言者,诚可悦而永也。”孟郊的大多数诗语能于平常处见奇警,奇特而不伤于怪僻。像《峡哀十首》之四:“三峡一线天,三峡万绳泉。上仄碎日月,下掣狂漪涟。……”只用常见的字眼和明白如话的语言就生动地写出了三峡的幽深与奇险,诗句的本身也十分精警不凡。这样的诗一方面写得惊心动魄,一方面又显得“奇而入理”——既奇特又入情入理,是奇险而不流于怪僻的佳作。《送从弟郢东归》:“晓色夺明月,征人逐群动。”他的从弟明晨东归故乡,诗人彻夜与他话别,不知不觉闻晓色已开,“夺”字写出了对晨光来得太快和时不待人的埋怨心情,从侧面烘托出了与从弟依恋难舍的深厚情谊。再像《赠转运陆中丞》:“帆影咽河口,车声聋关中。”这首诗是颂扬陆长源作转运副使时的政绩。“帆影”句写货船之密,“车声”句写货车之多。全从“咽”字和“聋”字中见意。这两个字可以说下得奇险而又工稳。《送远吟》是他遣词用字刻意苦吟的代表作之一:


河水昏复晨,河边相送频。

离杯有泪饮,别柳无枝春。

一笑忽然敛,万愁俄已新。

东波与西日,不惜远行人。


别酒和泪而饮,别柳已无剩春,“有”与“无”的对照将别情写得真切而又别致;“一笑”才敛,“万愁”已新,“一笑”写别时欢意本少,“忽然敛”见得笑容的短暂勉强,“万愁”形容离者送者愁绪太多,“俄已新”见得旧愁未了新愁又生。“有”与“无”、“一”与“万”、“笑”与“愁”、“东”与“西”,诗中这些人们日用的平常字面,经诗人“苦吟”后给人不寻常的审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