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陆游与“中兴诗人” 第五节 独创新格的诗人杨万里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吉州吉水(今江西吉水县)人。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历任太常博士、宝谟阁学士等职。他青年时代曾从王庭珪和胡铨求学,任永州零陵丞时又拜谒谪居永州的名将张浚,张以正心诚意之学相勉励,此后对张浚终身奉之为师,他将自己的书房名为“诚斋”,并以“诚斋”为号。他的诗文虽然写得风趣幽默,但立身大节却严肃不苟。韩侂胄专权时他家居十五年不出,而且拒绝为韩侂胄的南园作记,当陆游为韩写了《南园记》和《阅古泉记》后,他还特地写诗去批评陆游。当他得知韩为巩固权位对金仓促用兵时,即忧愤而卒。

他曾自编诗集九种,收诗四千多首。在《江湖集》和《荆溪集》的自序中,他详细叙述了自己的创作历程:最初学江西诗派诸君,接着学陈师道的五律,继而学习王安石的七绝,转而又学习晚唐诗人的绝句,最后才“忽若有寐”,晚唐、王、陈、江西诸君都不学,“携一便面,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诚斋荆溪集序》)。杨万里始终没有公开批评过江西诗派,但以自己的创作和诗论破除了人们对江西诗派的迷信,他在《跋徐恭仲省干近诗》中说:


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

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


这表明了他要在诗坛上独树一帜的雄心,他的诗歌创作是宋代诗风转变的枢纽:由依赖诗法转向重视诗兴,由只求诗形诗格转向重视诗味,由资学问以为诗转向因性情而为诗。他认为“学诗须透脱,信手自孤高”(《和李天麟二首》其一),他的同辈和后辈都称赞他的“活法”,佩服他创作中“生擒活捉”的本领,他写诗是从师法前人逐渐转向师法自然的。

“活法”本是后期江西诗派诗人吕本中提出的,本意是要诗人不破坏江西诗派的诗法又不株守其诗法,使创作中既有规矩又灵活自如,杨万里的“活法”比吕本中更彻底,它更强调必须括掉诗法的翳障,让自己直接从自然中寻觅诗情,“郊行聊着眼,兴到漫成诗”(《春晚往永和》),“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四首》其二)。所谓“生擒活捉”的本领是指杨万里对自然的敏感和他才思的敏捷,像摄影机一样能“抢拍”下大自然中瞬息万变的“镜头”和画面。江西诗派对古书的敏感造成了对大自然的迟钝,杨万里则跳出古书而投身于大自然,从而与自然建立起一种新的审美关系,并形成了他那独具一格的诗风——“诚斋体”。

“诚斋体”突出的特点就是风趣。他各种题材的诗都充满了机智、诙谐和幽默,即使是严肃的主题也出之以诙谐嘲讽,如《嘲淮风进退格》:“絮帽貂裘莫出船,北窗最紧且深关。颠风无赖知何故,做雪不成空自寒。不去扫清天北雾,只来卷起浪头山……”借淮风来嘲骂议和派无能抗击北方金兵,只会在朝中搅得国无宁日。至于那些写山水和日常生活的诗歌更充满喜剧色彩,读来简直叫人捧腹,真的是“不笑不足以为诚斋之诗”(吴之振《宋诗钞·诚斋诗钞序》),如:


篙师只管信船流,不作前滩水石谋。

却被惊湍漩三转,倒将船尾作船头。

——《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四首》其一


雨里船中不自由,无愁稚子亦成愁。

看渠坐睡何曾醒,及至教眠却掉头。

——《嘲稚子》


“诚斋体”的另一特点是大量运用拟人手法。他之前的山水诗中人与自然的和谐是以人消融在自然中为前提的,在静观的诗境中人齐同于山水万物,而杨万里的山水诗则使自然变成人,山水万物被赋予了人情世态:


过尽危矶出小潭,回头失却石峰巉。

春寒料峭元无事,知我犹藏一布衫。

——《出真阳峡十首》其一


岭下看山似伏涛,见人上岭旋争豪。

一登一陟一回顾,我脚高时他更高。

——《过上湖岭望招贤江南江北四首》其二


碧酒时倾一两杯,船门才闭又还开。

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

——《舟过谢潭三首》其三


“诚斋体”的又一特点是语言活泼轻快、生动自然,由于他的诗直接酝酿于社会生活和大自然,所以广泛吸收活在口头的俚语谣谚入诗。他只求诗语的自然生动,很少像江西诗派的诗人那样去过问语言是否有“来历”,如:


野菊荒苔各铸钱,金黄铜绿两争妍。

天公支与穷诗客,只买清愁不买田。

——《戏笔二首》其一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闲居初夏午睡起二绝词》其一


“诚斋体”的再一特点就是它的奇趣。杨诗的奇趣不是来于怪字、僻典和拗句,而是来于他那奇幻丰富的想象和新颖的构思,如《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前半部分:


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

领取青天并入来,和月和天都蘸湿。

天既爱酒自古传,月不解饮真浪言。

举杯将月一口吞,举头见月犹在天。

老夫大笑问客道:“月是一团还两团?”


月落酒杯是因为它比“老夫”渴得更急,青天也被月亮领来映入杯中,自己明明“举杯将月一口吞”,怎么“举头见月犹在天”呢?请问到底“月是一团还两团”……一连串的奇思异想使人目不暇接,用笔同样曲折多变,诗境奇峰迭起,层次一笔一转,“他人诗只一摺,不过一曲折而已,诚斋则至少两曲折”(陈衍《陈石遗先生谈艺录》)。

尽管他的艺术个性偏爱陶、谢、王、孟一路的山水田园诗,诗集中大部分为“追琢风月”之作,但他同时又是一位极有爱国心和同情心的诗人,不仅在山水诗中寄寓忧国忧民的情怀,讽刺上层权贵残暴而又无能的本性,如“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雪霁晓登金山》),“翠带千条束翠峦,青梯万级搭青天。长淮见说田生棘,此地都将岭作田”(《过石磨岭,岭皆创为田,直至其顶》),而且还写了不少直抒爱国之情的作品,如《初入淮河四绝句》:


船离洪泽岸头沙,入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其一


两岸舟船各背驰,波痕交涉亦难为。

只余鸥鹭无拘管,北去南来自在飞。

——其三


中原父老莫空谈,逢着王人说不堪。

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

——其四


《插秧歌》是农忙季节插秧情景的生动写生,以朴实而又诙谐的笔触写出了农民的勤劳与辛苦;《竹枝歌》七首充分表现了诗人“生擒活捉”的本领,以快捷的镜头为我们“抢拍”了一组纤夫拉纤图;《悯农》则以沉痛的心情反映种稻谷的人没有稻谷“度残岁”的惨象。

可能是他过于看重风趣,他抒写爱国情怀的作品不如陆游的慷慨激烈,同情人民疾苦的作品不如范成大的悲切深沉,读者对他创作的机智幽默报以会心的微笑,但他的诗情难以深深地打动人心。他得心应手的“活法”为他的诗歌带来了活泼轻巧,又正是这个“活法”造成了他创作的滑快草率。当然,这些无损于他是一位优秀诗人,他那幽默诙谐的艺术个性,他那轻巧活泼的诗歌风格,将永远给人以审美的愉悦。从诗歌发展来看,他的诗风给诗坛注入了新的活力,对同时和后来的诗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与他齐名的范成大尚且有《枕上二绝效杨廷秀》,“四灵”和江湖派诗人得益于他的就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