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之宗 明道之要” 二
《汉志》还向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著称,现在我们就来阐述它“学术之宗”的第二个层面——溯学术之源。
著名目录学家、文献学家余嘉锡在《目录学发微》中多次强调“凡目录之书,实兼学术之史”,甚至认为“目录即学术之史”。《汉志》可以说是一部以目录学形式写成的“学术史”,这种特殊“学术史”十分注重“溯学术源流”。
《汉志》前面有一篇总序作为全志的总纲,每略之中又分若干小类,每一小类后又有一小序,追述其学的渊源出处,先明其长而终言其弊,每略后再作一总论分析其源流得失。章学诚在《校雠通义·补校汉艺文志》中说:“《汉志》最重学术源流……所以有关于明道之要,而非后世仅计部目者之所及也。”对于古学渊源、古籍版本、师儒传授和承学流别,《汉志》为我们勾勒了一幅清晰的轮廓。
试以《六艺略》之七《论语》为例。首载“《论语》。古二十一篇”(原注:“出孔子壁中,两《子张》”),次列“《齐》二十二篇”(原注:“多《问王》《知道》”),再列“《鲁》二篇”。由此我们得知汉代《论语》有三种版本:《古文论语》《齐论语》《鲁论语》。何晏在《论语集解序》中说:“鲁恭王时,尝欲以孔子宅为宫,坏,得《古文论语》……《古论》惟博士孔安国为之训说,而世不传。”孔壁所得版本名《古文论语》,齐人所传的版本叫《齐论语》,鲁人所传的版本叫《鲁论语》,《齐论语》和《鲁论语》都是今文《论语》。《古文论语》与《齐论语》很早亡佚,今天我们读到的《论语》即《鲁论语》,今本《论语》的篇次与《鲁论语》完全相同。为何《古文论语》有二十一篇呢?从班固注可知该本有两个《子张》篇,原来它将《尧曰》篇中“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以下别出单独成篇,这样就比《鲁论语》多出了一个《子张篇》。《齐论语》之所以有二十二篇,是因它多出《问王》和《知道》两篇。即使今天见不到《古论》和《齐论》,我们也大致能够猜到这两个版本的《论语》概貌。由于《古文论语》亡佚最早,《汉志》只列出《齐论语》和《鲁论语》师儒授受源流,“《鲁传》十九篇、《齐说》二十九篇、《鲁夏侯说》二十一篇、《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鲁王骏说》二十篇、《燕传说》三卷”。最后小序总结说:“凡《论语》十二家,二百二十九篇。”交代了《论语》这一小类收书的家数和篇数后,再阐述《论语》的形成过程、基本内容、著作编者、得名由来:“《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讲完了《论语》本身的概况,最后就介绍汉代《论语》的传授与承学源流:“汉兴,有齐、鲁之说。传《齐论》者,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宋畸、御史大夫贡禹、尚书令五鹿充宗、胶东庸生,唯王阳名家。传《鲁论语》者,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皆名家。张氏最后而行于世。”这与今天图书馆中的藏书目录或借书目录大不相同,现在的馆藏目录或借书目录,或按笔画、或按拼音、或按书名、或按著者进行排列,只是便于馆藏和便于借阅,不涉及学术源流和师徒授受,而这些现代目录所忽略的东西,恰恰是《汉志》特别重视也特别精彩的内容。《六艺略·论语》就是一篇《论语》学术研究小史。《汉志》中《论语》类如此,其他各类也莫不如此。如细读一遍《六艺略·小学》,对我国汉字的产生、汉字的源流、汉字的特点、字体的演变、文字的著述、汉代的文字政策及教学与使用情况,总之对汉以前汉字的方方面面就会有深入的了解,这也同样是一篇杰出的语言文字学史论。
《汉志》虽然主要是整理典籍,但它在推阐“坟籍之初”的同时,也重视探寻百家学术之源,因为只有溯其学术之源,才能使典籍各从其类。章学诚在《校雠通义·原道》中说《汉志》“总计部目之后条辨流别数语……深明乎古人官师合一之道,而有以知乎私门初无著述之故也。何则?其叙六艺而后,次及诸子百家,必云某家者流,盖出古者某官之掌,其流而为某氏之学,失而为某氏之弊。其云某官之掌,即法具于官,官守其书之义也。其云流而为某家之学,即官司失职而师弟传业之义也。其云失而为某氏之弊,即孟子所谓‘生心发政,作政害事’,辨而别之,盖欲庶几于知言之学者也”。《汉志》中《诸子略》十家后每篇小序都推见各家所出之源,如论“儒家”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周礼·地官司徒》说司徒的职责是掌邦教,“以佐王安扰邦国”,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又如论“道家”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清姚明辉《汉志注解》引《经典释文·老子音义》说:“出道字云,生天地之先,老子史官也,而道家。司马氏世为史官,而太史谈《论六家要旨》,推重道家,其言道家使人精神专一,与时迁移,应物变化,旨约易操,事少功多,即秉要执本之谓也。”再如论“法家”说:“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据《周礼》记载,理官即上古治狱之官,夏时称为大理,周代称为大司寇。章学诚《校雠通义·原道》说三代“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有书斯有学,故师传其学;有学斯有业,故弟子习其业。官守学业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为治”。章氏“官师合一”之旨虽然遭到有些学者的质疑,但对有些学派的论述基本符合上古的历史真实。王国维据殷墟卜辞考证,“史之本义,为持书之人,即为掌书之官,引申为大官及庶官之称,又引申为职事之称”。据王氏考证在上古吏、事二字都从“史”取义,史、吏、事三字古可互通。《汉志》所谓某家出于上古某官,意在推阐各家学术的源头,具有某种学术思想史的深度,当然其中有些论述于史无据,并受到清代四库馆臣和胡适等人的质疑。
在《汉志·诸子略》中,《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三略的小序,在论述各家学术技艺之所出时同样也深探其本源。《兵书略》小序说:“兵家者,盖出古司马之职,王官之武备也。《洪范》八政,八曰师。”据《周礼》载,夏官司马实掌军政,其后历代多以司马主兵,由于上古官师合一,说兵家出于古代司马揭明了历史真实。《数术略》小序说:“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史官之废久矣,其书既不能具,虽有其书而无其人。”《史记·历书》的记述支持了这种论断:“三苗服九黎之德,故二官咸废所职,而闰余乖次,孟陬殄灭,摄提无纪,历数失序。尧复遂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而立羲和之官。明时正度,则阴阳调,风雨节……幽厉之后,周室微,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故畴人子弟分散。”《汉志》所说的“史”是史巫之史,官就是太卜。将数术溯源于“羲和史卜”,看来有充分的历史根据。近人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也肯定了这种观点:“此明数术之学,出于古史。则今之江湖医卜星相之流,皆其苗裔也。然其授受,比诸古史世传,则又迥异也。”
找到了学术的源头就为学术分类找到了历史根据,也为图书分类奠定了理论基础,非深明于学术精微和群言得失的人,不可能像这样为九流百家深刻地推本求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