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现战争的艺术画卷 第一节 战争文化规范与小说创作

战争题材的文学创作在50年代以后达到了空前的繁荣,由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是通过几十年的战争才建立起来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成为1949年以后宣传现代革命史的重要内容,马背上的英雄也成了时代的骄子。新生的政权理所当然地要求文学为政治服务,要求作家们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观点来反映中国现代战争史,并通过艺术形象向读者宣传、普及有关新政权从形成到建立的历史知识。周扬在第一次文代会上直截了当地呼吁作家:“假如说,在全国战争正在剧烈进行的时候,有资格记录这个伟大战争场面的作者,今天也许还在火线上战斗,他还顾不上写,那末,现在正是时候了,全中国人民迫切地希望看到描写这个战争的第一部、第二部以至许多部的伟大作品!它们将要不但写出指战员的勇敢,而且还要写出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战术思想,要写出毛主席的军事思想如何在人民军队中贯彻,这将成为中国人民解放斗争历史的最有价值的艺术的记载。”周扬认为,只有这样写战争历史,才算达到了黑格尔所说的,站在“时代思想水平”1上了。周扬的话流露出当时的文艺界官员对未来中国文学创作走向的设计:描写战争,通过战争的胜利来歌颂中国共产党的胜利,来表现历史的本质的发展(即黑格尔的所谓“时代思想水平”)。1949年正处于百废待兴的时候,一切新的生活都刚刚开始,唯一与新的生活紧密相连的历史,就是已经被实践证明为胜利了的昨天的战争。

于是,歌颂革命战争,并通过描写战争来普及现代革命历史和中共党史,成为5 0年代公开发表的当代文学创作中最富有生气的部分。刚刚结束不久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成了众多作家竞相反映的热门题材。袁静、孔厥的《新儿女英雄传》、孙犁的《风云初记》等一系列表现华北抗日根据地战斗生活的作品率先拉开了战争小说的序幕。此后,抗战中敌后斗争的传奇性故事受到广大作家的特别欢迎,知侠的《铁道游击队》、刘流的《烈火金刚》、冯志的《敌后武工队》、雪克的《战斗的青春》等在当时都风行一时。与抗日战争的游击题材相比,第三次国内战争题材的创作更为活跃。碧野的《我们的力量是无敌的》、杜鹏程的《保卫延安》、峻青的《黎明的河边》、肖平的《三月雪》、吴强的《红日》、曲波的《林海雪原》、玛拉沁夫的《茫茫的草原》等各种体裁的小说,都是当时引人注目的作品。到了60年代,萧玉的《高梁红了》(三部)、柯岗的《逐鹿中原》等一批描写重要战役的长篇小说也相继问世。其他现代历史阶段的战争也得到了艺术上的反映,但数量上要比前两种题材少得多,只有陈立德描写北伐战争的《前驱》、王愿坚反映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的一系列短篇小说比较有影响。直接的原因可能是作家们大多数亲身经历了抗日战争和第三次国内战争,而对年代较远的战争缺乏感性的认识(据说王愿坚的创作题材基本上来自第二手的采访资料)2.朝鲜战争爆发以后,许多作家(包括来自国统区的作家)被安排到前线去“下生活”,有组织地创作了一些作品,如巴金、路翎、杨朔、陆柱国等关于朝鲜战场上的故事,但优秀作品并不多。

战争小说的作者绝大多数来自解放区,主要是军队里的随军记者和部队文艺工作者,也有个别作家直接担任过军队的指挥工作。他们既是战争的目击者,也是战争的参与者,特殊的战争经历和特殊的文化背景,形成了他们特殊的文学创作风格。他们的出现不仅充实了新文学以来的作家队伍,同时还改变了新文学的传统格局:他们除了自身的战争生活经验以外,还带来了把他们滋养成作家的战争文化的背景。也就是说,他们在战争文化背景下不仅获得了有关战争的知识,而且获得了认识战争和表现战争的美学观念。

这种观念,首先表现在作家不再以知识分子的启蒙主义立场竿视角去描写战争。抗战时期,由于作家们是带了启蒙主义传统的文化背景去表现战争的,所以文学创作中经常表现的是农民如何带着自身的局限投入战争,又如何在战争的考验中开展自我克服和自我斗争的问题。在新的历史环境下,这一启蒙主题被迅速淡化或压缩到很不重要的地位,作家们全心全意地赞美和歌颂革命战争中涌现出来的战斗英雄。虽然战斗英雄不久前也可能是穿上军装的农民,但当他们投入了革命战争后,就被认为是无产阶级革命行列中的一员,因而必须用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标准来塑造他们。英雄的成长一般被表现为从不够成熟到成熟,而不再是自身带了旧时代遗留下来的沉重精神负担而进行自我灵魂搏斗的过程。其次,战争形态使作家养成了“两军对阵”的思维模式,因为战争往往使复杂的现象变得简单,整个世界被看作是一个黑白分明、正邪对立的两极分化体:活着或者死去;我军或者敌军;战斗或者投降;前进或者后退;胜利或者失败;立功或者惩罚;烈士或者俘虏,等等,两者必须选一,不允许兼而得之。这种由战场上养成的思维习惯支配了文学创作,就产生了“二元对立”的艺术模式,具体表现在艺术创作里,就形成了两大语言系统:“我军”系统和“敌军”系统。“我军”系统是用一系列光明的词汇组成:英雄人物(包括共产党领导下的各种军队和游击队战士,以及苦大仇深的农民),他们通常是出身贫苦,大公无私,英勇善战,不怕牺牲,不会轻易死亡,没有性欲,没有私念,没有精神危机,甚至相貌也有规定:高大威武,眼睛黑而发亮,不肥胖……等等;“敌军”系统是用黑暗的词汇组成:反面人物(包括国民党军队、日本侵略军队、汉奸军队的官兵,以及土匪恶霸地主特务等等一切“坏人”),他们通常喜欢掠夺财富,贪婪,邪恶,愚蠢,阴险,自私,残忍,有破坏性和动摇性,最终一定失败,长相也规定为恶劣、丑陋、有生理缺陷……这两大语言系统归根结底可以用“好人一切都好”“坏人一切都坏”的模式来概括。在实际的创作中,这两大语言系统是不允许被混淆的。这种“二元对立”艺术模式在当代各类创作中都是存在的,但因为战争题材最符合它的特征,所以表现得最为充分。其三,由于战争是以辉煌胜利告结束的,战争帮助人们实现了建立新的社会秩序的美好愿望,所以英雄主义乐观主义的创作基调被作为固定的审美模式,并以此形成了统一的审美风格特征。它表现为强调战争的最终胜利意义,将过程的意义溶解到最后的结果中去,将个体生命的价值溶解到集体的胜利中去。英雄人物不会轻易死去,即使是非死不可的时候,也必须要用更大的胜利场面去冲淡它的悲剧气氛。英雄的死不能引起传统悲剧中的恐惧效果,而是以道德价值的认识来取代生命本体价值的认识,其结果消解了战争文学的悲剧美学效果。因此,中国当代战争小说不像西方战争小说那样,重在通过战争表现对人类的命运,通过对个体命运遭遇的观照体现对人的存在意义和生命意义的思索,而是重在表现战争中的群体风貌、战争的整体和现实结果。与此相应的是,中国作家对战争中大量存在的暴力、血腥的回避,对英雄之外的大量普通个体命运和生命价值的忽视,这都是现代战争文化规范对作家主体的制约的结果。

五六十年代,由于中国政府一直卷入了支持邻国反对美国军事干涉的战争,同时东西方冷战、中苏意识形态的论战、以及当时流行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解放全人类”的思想观念的影响,都促使了战争文化传统在中国和平建设时期不但没有失去生命力,反而更加深刻地渗透到人们的日常意识中,不但支配了作家们的创作过程,也支配了大多数读者的审美接受过程。战争文化规范一方面有力地推动了战争题材的文学创作,另一方面又把这一题材牢牢地置于固定的审美模式之下,虽然十多年来战争小说在数量与篇幅上不断有增长的趋势,但从艺术多样化的要求来衡量,却很少突破英雄主义基调和人物程式化的模式。描写战争而回避了对生命的直接的感性的体验,不能从战争中生命力的高扬、辉煌和毁灭过程里把握它的美感,那么,充其量只能起到普及军事知识和历史知识的宣传教育作用,很难在审美意义上产生真正的力量。

1954年,杜鹏程的《保卫延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被看作是新的战争文化规范下当代战争小说的一个重要收获,它保留了这一时期战争小说的许多特点。首先,这部小说第一次在较大规模上全景式地描写了整个战役的全过程。它通过青化砭伏击战、蟠龙镇攻坚战、长城线上的运动战,以及沙家店歼灭战等不同类型的战斗场面,很生动地表现出各种类型的战争的特征。作家也没有孤立地写陕北战场,他把这场对中国的政治大决战有着决定性意义的延安保卫战置于全国性战争的大背景中,通过与“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陈谢大军东渡黄河”等军事行动的相呼应,展现出中国人民解放军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的宏大军事画卷。从描写战争的规模和丰富性的意义上说,这部作品可以起到形象教材的作用。其次,作家从英雄主义的审美原则出发,塑造了周大勇、王老虎等英雄形象,这些近于完美的英雄形象并不是靠空洞的赞美词树立起来的,而是通过战争的惨烈、环境的残酷,生死的考验,用力刻画出英雄人物摧枯拉朽、九死一生的传奇色彩。在当时的创作环境中,这部小说比较完整地体现了战争文化规范下的审美特征。如果用今天的审美标准来看,《保卫延安》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幼稚与粗糙也在所难免,但问题主要不是在于作家个人的艺术表现能力,而是这样一种文化规范对文学创作的限制,只能创造出这样一种具有时代特征的审美模式。《保卫延安》直接描写了具体指挥这场战役的中共高级将领彭德怀的形象,所花笔墨不多,写得也很拘束,不能说很成功,但是在1959年中共庐山会议批判了彭德怀对所谓“大跃进”运动的意见书以后,这部小说遭到株连,被禁止发行借阅和就地销毁,作家也受到残酷迫害。但小说所反映的文化审美心理并没有引起质疑,反而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变本加厉地推到了极端。

战争文化规范下的审美模式,也是在创作实践和不断开展文艺批评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保卫延安》只是反映了这种文艺实践所达到的一个较高的水平。在这之前或之后,也一直有不少战争小说的作者都试图对这样一种审美模式有新的突破和新的探索。比如,革命军队里的战士身上有没有农民阶级的局限性?能不能描写军人的复杂的内心世界和私人感情?能不能打破简单化的“二元对立”艺术模式写出反面人物的复杂精神世界?能不能暴露军队里的阴暗面?能不能写战争给人的精神和命运带来永远的创伤?……这些领域的问题,在《红日》这样曾经产生过相当影响的作品中,也作过可贵的探索,但直到8 0年代以后才被一批军人作家逐一实现,并取得了很有价值的收获。在50年代的文化环境里,这样的艺术探索,哪怕是极为微弱的探索,都会遭到无情的批评和否定。今天还值得一提的是路翎的短篇小说《洼地上的“战役”》。作品以志愿军侦察兵在朝鲜战场上的战斗生活为背景,通过新兵王应洪与老侦察班长王顺以及纯洁热情的朝鲜姑娘金圣姬的故事,从志愿军士兵之间的感情写到军人与朝鲜姑娘的男女之情,在“友情”和“爱情”两个层面上探讨了个人幸福与战争的关系,部队纪律与个人情感的关系,在当时文学创作普遍不重视人物心理,特别是完全忽视个人感情的氛围下,更显得特立独行。小说在战争场面的描写上也别开生面,它正面描写侦察员在洼地上与敌人战斗的场面,完全摒弃了英雄传奇的成分,同时在战斗过程中不断地插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将各种心理变化都无遗地展示出来。这是一部打上了鲜明的个人风格印记的作品。但正因为它的艺术追求不符合当时的战争文化规范,也因为胡风冤案的株连,所以小说一面世就遭到无情的否定。

还有一种探索性的努力表现在对民间文化形态的利用方面。中国传统文学有所谓“游侠”、“绿林”、“侠义”等题材,一向为社会下层民众所喜闻乐见,其传统的艺术结构、道德观念和审美模式虽然含有传统封建意识形态的因素,但同时也渗透着劳动大众强烈向往自由的文化心理积淀。许多作家自觉从民间文化中吸收其粗野、活泼、洋溢着原始生命力的艺术营养,用以打破战争文化规范下过于刻板的审美模式。他们使小说情节变得传奇化,使人物变得草莽化,使战争场赴变得灵活化,大大加强了作品的可读性和趣味性。但由于叙述对象的限制,也因为这种叙述观念与方式和战争文化规范有着潜在的抵触,所以,这类尝试多半不能应用于正规的战争场面,只能用来描写抗战时期的游击战争题材,或者是剿匪、侦察、改造土匪等特殊题材。创作实践证明,这类作品虽然不能深刻地达到现实主义真实性的艺术高度,但比起描写正规战争的作品来,它们在生动活泼,接近大众口味这一点上,却获得了成功。如《铁道游击队》在当时是一部脍炙人口的流行小说,小说写了一支活跃在铁路线上打击日本侵略军的游击队,主要的游击队员是一群“车侠”,不仅身怀绝技,而且具有草莽英雄的习性,所以他们的喝酒赌钱、莽撞好斗等本来“英雄人物”不能沾有的习气都得到了合法的描写。主要英雄人物(刘洪)与一个准风尘女子(芳林嫂)的恋爱也变得可以理解。读者既从他们打击侵略军的战斗中品尝到传统“侠义”的动人魅力,同时也觉悟到这些农民英雄身上还是留存着传统社会的印迹,必须在长期的斗争实践中加以克服。这就曲折地表达了知识分子的启蒙观念。为了平衡这些英雄人物的草莽习气,这类小说往往又设计一个代表共产党正确领导的“政委”形象(如李正),虽然后者常常比较概念化。这种“政委- 草莽英雄”3 的模式,在五六十年代相当流行,反映了现代战争小说的特殊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