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之死(1)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石头记》第七十六回

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尽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石头记》第二回

忠顺王爷府仪门内的过厅里,摆满了从宁、荣二府里搬来的珍贵古董文玩。

皇上去冬下旨查抄了宁、荣二府,所有财产固封看守,将两府主犯枷号收监,著交九卿严审定谳,经过几个月的审讯对质,初夏时已定准宁国府贾珍斩监候,主要罪名是窝藏罪家之女秦可卿,并交通铁网山叛匪秦可信等;荣国府贾赦流三千里,发往乌里雅苏台,主要罪名是交通平安州节度使;贾政谪往云贵烟瘴地,罪名是藏匿犯官甄应嘉家的财物;贾琏流两千五百里,发往打牲乌拉,主要罪名是国孝、家孝期间强娶民女,勾结长安节度使云光害死两条人命,以及私放高利贷等。由于有北静王一意照应维护,也由于皇上日理万机,需立决的事情实在太多,所以九卿定谳后,当时并未批复;在这期间,宁、荣二府除上述枷号收监者外,其余男主子,贾蓉、贾琮、贾宝玉、贾环也都被相继收监,贾宝玉被派作狱街击柝打更的更夫;只有贾兰,因其母李纨曾因净心守寡被旌表过,且未成年,幸免了囹圄之苦;两府女眷,贾母和薛宝钗在抄家前后相继亡故,尤氏、贾蓉妻许氏、邢夫人、王夫人等俱被暂时圈禁在荣国府下房中,听候发落,只有两位状况较为特殊,一位王熙凤自身有罪被逮入狱,一位李纨竟恩准仍暂居大观园稻香村;余姨娘、家人、嬷嬷、丫头、小厮等,入官后有的已被卖掉,未卖掉的亦暂圈在马棚中等候买主。至于当年对宁、荣两府趋之若鹜的清客相公们,事发前见势不妙,早已作鸟兽散,其中詹光、卜固修二人,投奔到了忠顺王爷府中。

这天詹光、卜固修二人,早到过厅里鉴定古董文玩,以便王爷亲来过目时解说凑趣。这些原属贾家的东西,许多他们本是熟悉的,摩挲清点之间,也似有不胜感慨之态。

在所有器物中,体量最大,也最扎眼的,是从荣国府里抄来的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大紫檀雕螭案、青绿古铜鼎、金维彝、玻璃围屏等。詹光指着叹道:“没想到百多年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竟一败涂地至此啊!”卜固修说:“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谶语了!也真是‘一荣俱荣,一枯俱枯’,先是金陵老亲甄家抄家治罪,没多久老太太娘家人,忠靖侯史鼎、保龄侯史鼐双双削爵流边,紧跟着王夫人、凤姐儿娘家的顶梁柱王子腾附逆被诛;那薛姨妈家,吊销了领取内帑钱粮、采办杂料的执照不说,女儿死了,儿子吃了人命官司收在大牢里,也不知她一个孤老婆子怎么捱日子!”

看到悬在壁上的大幅《海棠春睡图》和两旁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詹光道:“这画儿倒是唐伯虎真迹;这对联署着宋学士秦太虚的名儿,实属胡闹,对联的风俗,有明以来才渐时兴……”卜固修说:“偏你知道!我谅你也未必事事皆知!比如这对联上,分明含有原怡红公子宠妾的芳名,我问你,她怎么就逃过了这一劫,竟配给了王爷最宠的琪官儿,在东郊紫檀堡过起了红灯帐底卧鸳鸯的绮靡日子?”詹光应道:“要说这个袭人,我倒还确知一二,她原本在怡红院究竟并未收房,两府事败前,琪官已将她赎出迎娶,事败后,两口子暗地里供养照应宝玉夫妇,后宝玉入狱,宝二奶奶回娘家,直到得伤寒而亡,他们未曾间断接济,帮着给送了终;宝玉在狱,他们恐怕也买通狱卒,常有供应;于今世道里,这也算难得了吧!”卜固修又指着壁上的一幅《燃藜图》说:“这也是东府里的吧!那贾珍要真能燃藜苦学、自戒自律,也不至落到今天的下场!”詹光道:“如今圣旨下,说是姑念当年宁国公有功于朝廷,以不忍之心,将贾珍的秋斩改为罚往大漠军台效力赎罪,并准尤氏及贾蓉夫妇随往,这真是皇恩浩荡,也算他贾珍的造化!”卜固修说:“圣上对贾政更是恩加一等,将远谪云贵烟瘴之地,改为发往荆州府堤岸工程处当差,并允王夫人前往。只是对贾赦、贾琏,似未甚施恩,只不过把原议的流放两处,并作打牲乌拉一处,让他们父子得以有个照应罢了,且未允夫人们同往……”詹光问:“怎不闻那王熙凤的消息?”卜固修道:“我原也纳闷,她恶贯满盈,怎能宽宥?后问了这府里长史官,才知详情。结案时,细审她的身份,竟早已不是主子,抄家前半年,那贾琏已将她休了,将通房丫头平儿扶了正,两个人换了一个过子——所以只把她的诸罪,都归并到贾琏身上。不过她和那平儿,还有两府里的犯妇姬妾家人等,这两天都要带到崇文门发售,再无人买走,便一律强配为奴了。”两人边议论边继续清点物品,只见桌案上陈列着些缠丝玛瑙碟、掐丝珐琅盒、白玉比目磬、墨烟冻石鼎、乌银梅花自斟壶、黄杨根整雕大套杯、捏丝戗金五彩大捧盒……詹光叹道:“那贾宝玉,虽说是恩准遣返金陵原籍祖茔居住,可今后哪儿还能有这些个器用排场?”卜固修说:“锦衣纨裤、饫甘餍肥,于他而言早已是来如春梦去如烟了吧,年初有人亲见过他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惨相,形容给我听,回想当年亲历所见,不禁唏嘘良久。依我想来,到如今他也过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了,回原籍祖茔,苦的恐怕还不是吃用上的事;那贾琮、贾环等,也是恩旨遣回,只怕棠棣之威,令他比当更夫还要难受呢!”詹光问:“贾兰不回金陵么?”卜固修说:“本来就把他们另当别论,现在更恩准他们在城区自购民房安居。那李宫裁对两府其他人等的遭际竟置若罔闻,一心一意只督促贾兰埋头攻书,期待有一天蟾宫折桂。”詹光道:“两府的宅第,还有贾赦的别院,更加上那当年元妃省亲时盖起的大观园,也不知皇上究竟想赏给谁家?大观园里好像还有家庙,里头是和尚还是尼姑?是否早已撵出?”卜固修说:“那些蝼蚁,或撵出,或一并赏予新贵,谁去细问他们的死活!圣上倒是特地将两府的一应古董文物器用细软全数赏给了咱们王爷,可见优渥非常。咱们还是专心检视为好,不要一会儿王爷到了,应对时语塞起来。”

正说着,便闻忠悫堂那边传来履响人声,二人忙趋厅门垂手伺候。忠顺王爷,由长史官陪同,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步入了过厅。那王爷已年近七旬,枯骨支离、蛇面秃眉,不过身架高大,每日定时进补,精气神提起来时,倒也声高欲炽。大略地将所摆出的物品扫描一遍后,詹光便将古董中的“软彩”精品逐一指点解释,其中一架贾代善时搜罗的慧纹,系当年苏州刺绣世家的慧娘亲刺,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草字诗词的缨珞,细看竟是温庭筠的《菩萨蛮》,有“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等句,詹光道:“贾府原存三件,两件早

已献入宫中……”王爷也未觉精彩,只把眼光晃往别处,詹光忙去打开一只锦匣,取出若干折扇,一一展示赞叹:“这扇骨皆是湘妃、棕竹、糜鹿、玉竹精造,更难得的上面字画皆系古人真迹,看这把,乃宋徽宗亲绘的‘枇杷黄莺’,这把是米友仁的‘云山忆梦’,这把是黄公望的‘富春归舟’……明季的则有倪瓒、沈周、文征明、董其昌……等的精品佳构,这把仇十洲的‘芳洲九艳’,比那幅从贾家老太太屋里抄来的《双艳图》灵动多了……”王爷取过数把鉴赏,倒也知其好歹,问道:“偏没有唐寅的?”他心中所欲,是最好是有唐寅的春宫秘制,詹光因移身那壁上所悬的《海棠春睡图》,尚未开口,王爷已撇嘴说:“似此等貌似神离的铺张之作,也只有你詹子亮才独具只眼,认作真迹!改日请程日兴再来评说吧……”詹光忙陪笑道:“王爷眼透纸背,我等就是浑身眼睛,终究是瞎子摸象……”王爷不耐烦地移步巡视,摇头道:“多是些粗夯常见之物,命你等择精而陈,难道他两府三宅,就掏腾不出些个润眼喜心之物?”长史官知王爷一贯轻古董中的“软彩”而重“硬彩”,尤重古瓷,忙给卜固修递眼色,卜固修原是跟詹光分好工,负责解说“硬彩”的,因见詹光讨了没趣,伺候时便格外小心,指点着几件瓷器说:“这只汝窑美人觚,还有这个斗大的汝窑花囊,虽算不得怎样的珍品,究竟那雨过天晴云破处的颜色也还入目不俗……这个哥窑美女耸肩瓶宜插折枝梅,否则难出韵味……这宣窑青花红彩大海盘还算匀整富丽……”王爷背手细看,面上并无一丝喜色,更望着一只土定瓶质问:“怎的就这么个破烂?难道真再没有好瓷了么?”长史官深知,打从宫里圣祖皇帝到太上皇到当今,都最喜搜罗鉴赏明代成窑瓷,各王公大臣群起效尤,忠顺王府历来多方淘选,也拥有几件,然王爷每到别府拜访,凡主人夸示其成窑精品,当时便难掩其妒,回到家里以后,更是摔盘砸碗,怒斥下属买办眼瞎无能;这回皇上将宁、荣两府古董文玩尽赏王爷,王爷本以为在成瓷一档必有意外收获,没曾想竟告阙如,难怪愠怒非常。

长史官待王爷怒气稍平,翻开手中册簿回道:“在下倒有一个线索,或许能追究出成窑精品来……查抄荣国府时,从王夫人陪房周瑞家,查到一个古董交易的账簿,周瑞交代说,那是其女婿,名叫冷子兴,临时忘在他家的;从那账簿上看,冷子兴从一个庄户王姓人家,以六十两银子收得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钟,竟是稀世之宝!……”王爷忙问:“那成窑五彩盖钟,我只在宫中赐宴时见过,民间从何而有?——现在何处?拿来我看!”长史官退步躬腰答曰:“古董账上记得分明,已被小缮国公石光珠府上以五百两银子买去!”王爷听了顿时大怒:“岂有此理!既如此,提它作甚?”詹光忙一旁陪笑道:“冷子兴手中想必还有此类成瓷,他若知道王爷如此喜欢,且可为其岳父母减缓煎熬,恐拱手奉献,也是肯的。”长史官更退半步,回道:“这冷子兴在两府事发前,已往江南,现在都中事态如此,只怕他少不得闻讯后就此隐姓埋名、藏匿不归,也未可知……”王爷听了更怒,卜固修忙趋前帮腔道:“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王姓人家既出手了一个盖钟,保不定就还有另外的,说不定除了盖钟,尚藏有更为珍奇的成瓷……”长史官接上去回道:“正是如此,奴才已查明这家人居址,不过在城外三十多里处,已托那程日兴——他在这京中古董行里,口碑早在那冷子兴之上——前往彼处求购,想来此时该已在回程中了,如能收进,奴才一定即刻呈上……”王爷没等他说完,从花梨大理石案上操起一柄金丝编就嵌有珊瑚玛瑙猫儿眼祖母绿的如意,用力一掷,骂了声:“废物!”扭身便走。那如意先砸到一座西洋国自鸣钟上,将钟顶的旋转尖塔击落,又带倒了一架玻璃炕屏,再滑落到桌下的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上,敲碎了数寸珐琅,只听得嚯啷啷一片响声,吓得詹光、卜固修缩颈屏息、面面相觑,良久才回过神来。

王爷大怒后,径往宠妾秋芳所住的遐思斋而去。这秋芳乃暴发户通判傅试之妹,傅试原拜在荣国府贾政门下,总想以其妹嫁入贾府,攀牢高枝,甚至在秋芳已然二十三岁时,还妄谋将其说与还只有十六岁的贾宝玉。但贾府金陵老亲甄府一被查抄,傅试便料到贾府前景不妙,赶紧冷淡了贾府,并忙将妹子聘出;本也想让妹子当个元配正室夫人,而且打听到贵公子陈也俊也是年过二十三尚未婚配,让官媒婆去陈府提婚多次,那陈公子父母倒觉般配,偏那陈公子说是心中自有颜如玉,只是尚未遭逢,非那意中人绝不迎娶!其父母难以强迫,故与陈府无缘;无奈那傅秋芳一天大似一天,即使给人续弦,也难觅到富贵之家了,傅试遂作主将妹子送往忠顺府王爷为妾,秋芳虽万般不愿,怎奈父母早逝,只能服从哥哥,委委屈屈地迈进了这王府大门。

王爷进了屋里,秋芳赶紧上前服侍。丫头靓儿端来盖碗茶,刚放到炕桌上,便被王爷挥手掼到了地下,唬得靓儿咕咚跪下,瑟瑟发抖。秋芳因劝道:“王爷身子要紧,奴才们有什么不周,吩咐管事的教训就是,何必自己动气。”忙要亲自另备茶来。王爷叹道:“你用什么给我斟茶?难道你有那成窑五彩小盖钟不成?”秋芳不解,王爷也不多说,只是气闷心躁。秋芳移身到王爷背后,举起一双美人拳,且给王爷捶背,王爷喉咙里一阵乱响,秋芳取过金唾壶来,王爷呼哧带喘,吐出许多黏痰,秋芳忙接着。彼时靓儿已在秋芳目示下起身收拾

了地上的瓷片茶水,另端了一碗枸杞桂圆参茶来,秋芳未等她将茶端拢,又以目代言,命她且放那边镶螺甸的红木圆桌上。王爷早晨提起的精气神此时已全然卸掉,秋芳忙伺候他小寐一时。

移时,王爷小寐毕,长史官求见。长史官回道,程日兴已从城外归来,在乡间找到了那一庄户人家,户主人称王狗儿,与妻子刘氏,及岳母人称刘姥姥,还有女儿儿子一起过活,问他们可还有古瓷可卖,告若有,哪有不想卖之理,女儿出阁,儿子娶妻,都还需要银两,多多益善,只是实在是再没有那样的器物了;又说若知道你们那么看重那么个小盖钟儿,当年可不该便宜了那位冷老板……王爷不等他回完便啐道:“原来是竹篮子打水去了!究竟他家那成瓷是怎么个来历?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长史官回道,程日兴反复追问他们,一会儿说是王家祖上留下的,一会儿说是刘家当年体面时公侯家赏的,毕竟搜罗古董不是审贼,也只能不得其要领而归……见王爷又要怒目喝斥,长史官忙从袖中抖出一只小盖钟儿,呈上去,秋芳代接了;长史官说,程日兴因未能为王爷收到正宗的成窑小盖钟,愧赧交加,故特将本朝圣祖年间仿造的上品,先奉上一件——实在是几可乱真,坊间售价也在百两左右,且先博王爷一笑;自然还要再抓紧寻访真品,一俟到手,不等过夜,必赶紧送来……王爷仍耿耿于怀,秋芳一旁摩挲把玩那五彩小盖钟,赞不绝口,又送到王爷眼前,百般凑趣,王爷才略有霁颜。

且说伺立一边的丫头靓儿,她本是荣国府贾母房中的小丫头,那时叫作靛儿,荣国府籍没后,她被忠顺王府买来,派给秋芳当差,秋芳嫌靛儿的靛字叫起来声气太硬,又平生最厌靛蓝色,以为未免丧气,故给她改名为靓儿。这靓儿听那长史官说到刘姥姥,又见到那几可乱真的成窑五彩小盖钟,蓦地回想起,那一年贾宝玉曾将一个如此这般的瓷器,递给过她,她后来送到鸳鸯姐那边的下房,说明是宝二爷赏给那到贾府打秋风的刘姥姥……她是知道刘姥姥家那瓷盖钟来历的啊!要不要向王爷举报呢?

原来的靛儿,如今的靓儿,低头盘算起来。她又蓦地记起,那一年夏天,林姑娘、宝姑娘、宝玉,都在贾母屋里,也不知他们一处说话时,怎么着又拌起嘴来似的;当时她找自己扇子找不见,也没多想,顺口问了宝姑娘两句:“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吧!”那宝姑娘竟满脸溅朱,指着自己鼻子,恶声恶气地喝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登时把自己喝得又臊又怕,忙跑开了……从此以后,她对宝姑娘由惧而怨,林姑娘死后,宝姑娘成了宝二奶奶,她连带对宝二爷也没了好感。现在她已是忠顺王府的人了,要在这儿混好,头一条就该知情必禀……想至此,她鼓起勇气,跪在王爷和秋芳面前,禀告说:“奴才知道那成窑五彩小盖钟的来历!奴才还曾亲手拿过那小盖钟——那是宝二爷,贾宝玉的,是他递给我,让我给那刘姥姥带回乡下去的……”

王爷听了,把桌子一捶,竖起眼睛说:“果不其然!真相大白!我料到如此!早听说那贾宝玉住在那个什么大观园的什么红院里子,骄奢到不堪的地步,他既能把那价值连城的成窑盖钟随随便便赏给村婆子,可见屋子里满撂着这等珍奇!怎么抄家时竟一件皆无?显见是事前听到风声,转移藏匿别处了!”遂命长史官:“不能让那贾宝玉就此回那金陵原籍!你速速去通报刑部察院等处,贾宝玉藏匿成窑名瓷,欺瞒圣上,蒙混获释,险被他就此遁去!宜速将他严鞫审问,令他从实招来,吐出所藏成瓷,如其不然,我绝不甘休!……”

长史官奉命去告发宝玉,本已获释的宝玉必被重新入狱,且藏匿珍奇抗拒查抄,属欺君重罪,闹不好枷号后流往三千里外为奴,秋芳对此实有不忍之心。她未出阁时,曾听哥哥派往贾府请安的嬷嬷回来说过,道那贾宝玉自己烫了手,倒忙着问惹祸的丫头疼不疼;自己让大雨淋得水鸡似的,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吧!”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这样的一位公子,对无情之物亦倾情相待,奇是奇,怪是怪,但终究是个好人,怎能令他刚经过一番摧残,再更遭噩运呢?秋芳想到这些,心里七上八下,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救援宝玉一把。

长史官刚去没多久,忠顺王爷府前忽来了一位没了双腿的老头,他垂着双臂,手握两个小板凳似的木撑子,移动着身子,在府门前大声喊冤,顿时围了一群过往行人聚观。门卫上前驱赶,他一个残疾人,瞪着红眼,不怕死的模样,实难对付。围观人群中有认得他的,说那不是石呆子么,几年没见,怎么就把腿弄没了?长史官不在,大管家不敢不往里头禀报,王爷很不耐烦,怒问怎么不远远地轰走,或报官,交那皇城巡察使贾雨村重重处置?大管家回道,那石呆子正骂着贾雨村,说贾雨村为讨好荣国府的贾赦,对他严刑拷打,打断了双腿,定了他一个拖欠官银的罪名,把他家祖传的二十把稀世古扇抄没,拿去奉承了那贾赦,他被迫流落乡间,几乎丧命;近几日方闻贾家已获罪败落,贾赦流往打牲乌拉,而贾府的古董文物,圣上尽赏了忠顺王爷,他来哭告王爷,盼王爷给他作主,伸冤报仇,还说王爷必能将他那二十把古扇,尽数发还……王爷心中原对宁、荣两府并无绞斩者颇觉气闷,对那贾雨村亦早觉不满,听毕禀报,顿觉此事大可做成文章,于是命大管家且将那石呆子带至府内,亲自讯问,以明究竟。

王爷往前面讯问那石呆子去了,给了秋芳一个机会。原来王爷所宠的伶人琪官,大名蒋玉菡者,除了逢王府堂会,必唱一出大轴戏外,每常下午,照例要到引蝶轩中伺候,为王爷清唱解闷,王爷也总带着秋芳一起听曲小酌。秋芳支开了靓儿仆妇等,匆匆闪进了那引蝶轩,又以吩咐王爷旨意为掩护,把琪官从小厮琴师等近旁引至窗边,压低声音,简捷地把王爷将对贾宝玉不利的事情告知了琪官——那蒋玉菡与贾宝玉素来交往密切的事情尽人皆知,秋芳谅宝玉虽沦落不堪,蒋玉菡必对之不弃,当能设法援助——言毕,装作颇为不快不屑的模

样,边往外走边放声说:“今儿个王爷没心思,你们散了吧!”意在令琪官能尽快去设法营救宝玉。

出得引蝶轩,一阵秋风扑到秋芳脸上,望着轩外满池的残荷,她叹出一口气来,心中自忖:那贾宝玉能不能脱出王爷的手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狴犴门内,是一条狱街,街这边是重犯狱,街那边是轻犯与待决羁押犯的牢房,并有一排狱卒的宿舍;街尽头则有一座小小的狱神庙。狱神庙的堂屋正中,供着狱神,说是汉代的萧何;何以萧何成了狱神?就连在这里混了好几年,把那西屋当作了自己歇息所的卒头王短腿,他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反正狱里有这么个风俗,犯人锁进了狴犴门,例准其到狱神庙里烧香祝祷一番,求狱神保佑自己逢凶化吉;如蒙恩释放,当然更要到狱神前献供叩头;就是杖流几千里,乃至判了死罪,临到带出狴犴门以前,也大都要来狱神前虔求庇护超度;王短腿每日靠卖供香供品,也有不少的收入。庙堂的东屋是给在狱街上白日洒扫抬运、夜间击柝打更的待决轻犯们歇脚睡觉的地方,里头只有一铺土炕,炕上连炕席也没有,只有些霉烂的稻草。

这天下午,狱神庙里照例香烟缭绕,狱神早已熏得黑若炭柱,神龛的帘幔也烟灰密布,整个庙堂里弥漫着劣质供香的刺鼻气息。

王短腿的那间西屋,略显得整洁明亮一些,炕上有半新的炕席和炕桌,靠墙摞着被褥枕头;炕下有些个桌椅柜橱,及若干必要的生活用品。他白天使用这间屋子,夜晚一般都回家去睡。此时他让贾宝玉在他那屋里洗了头脸、擦了身子,换上了干净衣服,还请到炕上一处坐着,劝宝玉跟他喝上两盅烫好的酒。宝玉说:“若非王哥这半年来多所照应,我怕是活不到今天了!”王短腿说:“若不是把你释放令回原籍过活,我再怎么照应你,也不敢让你进这间屋来,这么着平起平坐。”仰脖干了一盅,又道:“我是个爽快人,你也跟我这样,一根肠子通屁股才好——你究竟打算怎么着?像你这种判法,说是遣返原籍祖茔居住,其实官府还真派人押送不成?只要使些个银钱,出去再不要招惹是非,你就是还在这都中,或左近地方,找个落脚之处,或谋个差事,甚至卖字鬻画,过起小日子来,谁非追究死缠你去?”见宝玉低头不语,又道:“南船北马,我原是贩马的,没去过南边,这辈子怕也没去南边的福分。谁不知道江南好?况那边有你家祖茔。但你那两个兄弟,不是我多嘴多舌,实在奸猾难缠,回那祖茔,你怕是要吃他们的亏!或许你这人不怕吃亏,道‘吃亏是福’,实在也是,吃点亏也罢了,怕的是不光让你吃亏,还变着花样欺侮你,你在那边怕连我这么样的烂朋友也没一个了,可怎么是好?别光发愣,你也干一盅!”宝玉干了一盅,道:“王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刻心里太乱,况是命我们一旬内离京,也还有七、八天的工夫呢,容我再好生想一想才是。”王短腿道:“细想想也好。你又不像那贾环和贾琮,急着去祖茔争那收租放债的权柄。他们可是今儿个一大早就赶着到张家湾租船去了,走水路,从运河南下,省些费用;现在正是好时候,再过两个月,北边的河上了冻,那就只能从陆路走了。”

正说着,王短腿老婆茜雪来了,提了个大食盒,从中取出些个菜肴果品,并一壶茶来,她往那茶壶里兑了热水,斟上一杯,递到宝玉跟前道:“这枫露茶,是我用香枫嫩叶,搁在甑子里蒸了一整天,统共才凝出一小盅,滴在茶壶里半盅,泌了三四次才出色的,现在恰到好处,二爷尝尝。”宝玉接过,心中愧悔不已。遥忆当年,他在府中养尊处优,一日从梨香院薛姨妈处酒足饭饱而归,那时在他那绛芸轩当丫头的茜雪给他捧来一杯茶,他不爱那茶的气味颜色,忽想起早上沏的枫露茶来,问为什么不给他端来,茜雪回道,是奶子李嬷嬷来,看见,给吃了;当时宝玉听了,鬼使神差地将手中的茶杯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跳起来怒声呵斥,一迭声地嚷:“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虽说心中恨的是那李嬷嬷,要撵的是那老货,可贾母那边听见,只当是茜雪的过错,当晚竟下令将茜雪撵出,宝玉嚷完,醉倒卧榻,待第二天醒来,生米业已成了熟饭……万没想到,富贵荣华,终有尽头,贾府被抄,锒铛入狱,而率先到狱神庙来安慰他的,竟是茜雪和其丈夫王短腿!……想至此,望着那茶,几滴泪水落入了茶中。

忽然有个乡下后生来拜见王短腿,请安时又唤“宝叔”,原来是刘姥姥家的板儿,他呼哧带喘地说,他家一大早去了个城里古董行的程先生,刨根问底地盘问头年卖给冷子兴的那个成窑五彩小盖钟的来历,他们自然含糊应对,那程先生悻悻而去;他姥姥觉得来者不善,怕给宝叔带来麻烦,所以那程先生前脚一走,就打发他进城来报个信儿……宝玉忙道谢,可也实在想不出这事能惹出什么麻烦。板儿又说路过崇文门时,听街市上议论纷纷,说是宁、荣两府的在押人口,正被发卖,着实吓了一跳;他姥姥父母等光知道两府众人羁押在府中的下房马圈里听候发落,嘱他给宝叔报信后凑到那府门前探探风声,没想到事情已到了这一地步!宝玉听了,两眼发直,脊背发麻,张嘴却无声。王短腿和茜雪急问板儿都听到些什么消息。他说先打听到了琏二奶奶的下落,茜雪问他哪个琏二奶奶?因为原来人们嘴里的琏二奶奶,说的是王熙凤,后来平儿成了琏二奶奶,王熙凤改叫凤姑娘了;板儿道人们七嘴八舌,说是琏二奶奶让一个叫张如圭的官儿买下了,那官儿刚谋了个外任,立马就要带着刚买下的人往金陵去,究竟他买的是先头的还是后来的琏二奶奶,也闹不清;又说那巧姐儿,因为年纪尚小,恩准她的一个舅舅把她接走了,可也不知那舅舅能不能善待她……还有一个恩准不卖的,是东府的惜春姑娘,因她早已带发修行,故允她到馒头庵里削发为尼;别的就闹不清了,也有人议论说,究竟贾家是出过贵妃的,原是皇上亲家,两府也行过些惜老怜贫的善事,因之不敢也不愿买领两府里的人……板儿说到这里,宝玉才哇地一声嚎啕起来,王短腿夫妇忙加劝解。待宝玉悲声稍减,板儿匆匆告辞,说是还拟打听一下巧姐舅舅居处,且怕天晚了关在城里出不去。

王短腿夫妇正劝解着宝玉,却又来了蒋玉菡。原来只要使些银子,这狱街很容易进来,何况是拜见王短腿;自宝玉收监以后,他来此也非止一次;宝玉获释允回原籍,他本是要即刻将宝玉接出居住的,无奈宝玉不肯。蒋玉菡用绸帕揩着额上的汗,报告了忠顺王爷必欲将宝玉再送官严鞫拷问的消息,说是这回情况真是紧急,宝二爷一刻也不能耽搁,立刻跟他走脱,且先藏匿起来,如有人来鞫,只说是奉旨启程回金陵祖茔了,先把这劈头横祸躲过,再作道理。王短腿听了道,只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担责任——我哪能预知你前头放了后头又来

鞫呢?宝玉此时清醒起来,心想自己究竟会如何倒在其次,焉能给王哥茜雪再添麻烦?遂与二位恩人洒泪而别。

出得狱来,登上蒋玉菡的骡车,只听鞭声脆响、蹄声得得,须臾间已至闹市,又拐了几拐,市声渐稀。二人盘腿对坐在骡车中。蒋玉菡伸手握住宝玉指尖,对宝玉说:“我那里不便,先去亲戚家,都是知道二爷、仰慕已久的,二爷切莫见外,只当是回自己家吧。”觉出宝玉指尖冰凉,遂安慰他说:“二爷宽心。二爷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依我看,二爷那通灵宝玉失落至今,整两年了,必是就要自己回来。”宝玉对那玉一贯并不在意——此时哪知后来是甄宝玉将玉送回,竟引出悬崖撒手,归于青埂峰下,显现《情榜》诸事——心中只惦着妙玉安危,一路上心神不定,问蒋玉菡道:“那告密的丫头靓儿,确是原来我们府里老祖宗屋里的靛儿?”蒋玉菡道:“她名字是傅秋芳亲自改的,怎能有误?也不知她为何恩将仇报。”宝玉说:“我只怕她告发出妙玉来!现在细想,那年老祖宗带着我们,还有刘姥姥到栊翠庵品茶,进了东禅堂,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着那成窑五彩小盖钟,给老祖宗献了一钟老君眉……当时靛儿不该在场,她在老祖宗房里,只是个粗使丫头,那天就是跟着进了园,到了栊翠庵,怕是也只能在山门内外立候使唤……后来老祖宗把喝剩的茶递刘姥姥喝了,妙玉嫌那杯子脏了,视若粪土,撂了不要,是我跟她讨过来,袖出屋子,大概是在山门边上,顺手递给了她;她能知道那小盖钟是怎么个来历么?按说,一般人都会以为,栊翠庵里的东西,自然全是我们府里配备的……但愿那靛儿只说出我来,没牵出妙玉!唉唉,该死——当时我把那小盖钟递给翡翠、玻璃……哪个丫头不成呢?偏递到了她手上!倘若这两天那靛儿细细回想,竟推敲出那小盖钟是妙玉的……那不是因为我,给妙姑招来无妄之灾了么?……”竟越想越急,越想越怕起来。蒋玉菡安慰他说:“听说已有旨让把园子腾空,那妙玉大概跟珠大嫂子一样,已然搬出去了吧!你且多为自己安危担忧才是,何必胡思乱想!”

骡车停在一条胡同当中,一个黑漆大门前,看那大门的制式,不是贵胄之家,但进得门去,竟是深堂大院,屋宇回廊鲜亮整洁,树木花草点缀得当,宝玉便知定是富商之家。蒋玉菡道:“我是至亲,你来避难,男主远行了,我们径见女主,也并非孟浪。”说着把他引进一处厅堂。只见迎上来的一位红衣女子,赶着蒋玉菡唤姐夫,又唤他宝二爷,请安不叠,他顿觉入堕梦中。坐下吃茶时,才恍然大悟——红衣女是袭人的两姨妹子,那年他由焙茗陪同,一起从宁国府溜出,闯到袭人家去,原是见过,回到绛芸轩里,还赞叹不已的啊!没想到如今竟天缘凑泊,有这样意想不到的邂逅。

红衣女说:“我家人少嘴严,客稀屋多,宝二爷只管多住几天,不妨事的。”正说着,袭人和小红来了,大家见过。只见袭人、小红二人眼圈红红的,原来她们打听到了凤姐和平儿的下落。凤姐果然是让那叫张如圭的买走了,明日就要带往金陵。买走平儿的则是粤海将军邬铭,明日也要带至南边。小红说:“二奶奶于我,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了;又在未败之时,放出我来,成全了我和芸爷的婚事,所以我今天才能坐在这儿,若不然,今天也跟牲口一般,拉到崇文门卖了!二奶奶回金陵,我说什么也得去送送,纵不让见,设法给她带进点银子搁在身边,也是好的。唉,听说那张如圭,早年就跟那饿不死的野杂种贾雨村交好,有难兄难弟之称;两个人一会儿做京官,一会儿让人参一本丢了那官,一会儿又放了外任,起起伏伏的,特能钻营,这倒也罢了,听人说他那大老婆是最容不得人的,几个买去的姨娘丫头都让她给搓揉死了。二奶奶那刚烈的脾性,怎忍得了那挫辱?……”袭人说:“没想到平儿这回要走得更远。一人难分二身,她去送二奶奶,我去送平儿。虽说她后来也当了一阵二奶奶,我只还把她看成亲姊妹。想起我们几个,一起在府里长大的,鸳鸯在老太太没了后,为了不让那大老爷玷污,竟撒手自尽而去;林姑娘沉了湖,紫鹃出去配了人……如今平儿又这么惨,真是一阵风来,烟消云散!”本还想感叹一番,怕引得宝玉悲怆欲绝,遂止住了。谁知宝玉竟未曾把她们的话听真,只在那儿盘算如何保护妙玉。蒋玉菡替他把怕连累妙玉的心思说了出来。宝玉说:“该即刻把忠顺王爷查究成瓷的事情告诉她,让她早早躲避起来才好。事不宜迟,今日若实在来不及,明天一早是必得知会她的了!要么,我去一趟!”蒋玉菡说:“那怎么行?我也去不得!”袭人、小红对望着,不知怎么是好。蒋玉菡寻思说:“要么,央烦茜雪辛苦一趟?”袭人说:“使不得。万一出了纰漏,连累到王哥,咱们狱里连个能帮忙的人都没了。况且茜雪出来得太早,那时候园子都没盖呢,她不认得里头的路,妙玉也不认得她。”小红说:“要么,我一会儿回家跟芸爷商量一下,烦他仗义探庵吧。妙玉虽不认识他,他在园子里管过种树,对那园子里的路径倒是熟悉的。况且他出面贿赂那些守园的公差,也比我们女流之辈方便。” 宝玉说:“只怕他进了园子,那妙玉不让他进庵。”小红说:“那就看他机变的能耐了。也看妙玉的运气。”袭人说:“那妙玉的脾气也忒乖僻了。素来大奶奶常说,最讨厌妙玉为人。”小红说:“事到如今,说出来也不怕了。论起来,我们家的上一辈,是江南秦家的世仆,就是那小蓉奶奶,秦可卿她们家,不过我爹我妈过来的时候,秦家还没坏事,不像那秦显两口子,是坏了事,才跟着秦可卿藏匿过来的;老早的时候,秦家,贾家,妙玉她家,还有甄家,在江南是通家之好,有了什么好东西,你送我,我送你,就连家中世仆,也常成窝地赠来让去;我爹原赐名秦之孝,到了都中荣国府才改叫林之孝;秦家坏事后,为了不令外人对我爹妈来历生疑,我妈还认了琏二奶奶为干娘,所以连你们都只当我们家是贾家祖上就有的世仆。我爹妈在外人跟前天聋地哑的,在家里,跟我可说了不老少的来龙去脉,我爹妈对那妙玉来历,比别人都心中有数,当年元妃娘娘要省亲,盖好了大观园,我爹跟太太禀报接妙玉进园的事儿,太太一听就允,还让给她下帖子,那是因为,打小原是见过的啊!后来有人疑那妙玉,是不是家里也跟秦可卿似的,坏了事,来栊翠庵藏匿的?我听爹妈说过,那还不是;说是那妙玉爷爷官做得好好的,谁知得了场急病,一命呜呼了;后来她爹做的官没那么大,命也不长,她妈没多久也去了——也有一说,是她给气死的;她带发修行,说是因为有治不好的病,什么病?其实是心病!所以她阴阳怪气的。她后来在苏州玄墓蟠香寺,缁衣素食,身边只有两个嬷嬷、一个丫头,有人说她贫贱,其实她家从高祖起就爱搜罗古董玩器,上辈全去了,那不都是她的了?若都卖出去,她富可敌国呢!那忠顺王爷要是追究到她,害了她,怕不止是得个什么成瓷小盖钟了!”一番话把几个人都听呆了。袭人心里更是诧异,没想到这原在怡红院中不过是浇花、喂鸟、拢茶炉子的粗使丫头,却有如此这般的来历;她更想不到,正是因为小红断断续续从爹妈那里听到了上几辈皇族富贵之家的浮沉沧桑,所以早已懂得“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的道理,深知“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的人情世故;不过好在小红虽悟透“谁也没有几百年的熬煎”,事到临头,却也并不心冷意淡,却还能急人所难,挺身维护。宝玉听毕小红一番话,只觉得忠顺王爷随时都会施害妙玉,心中更加着急,连连央求小红,快烦贾芸去知会妙玉,让她速速躲避!

这时天色已暗。西风吹过,院中银杏叶和银杏果簌簌落地,天上飞过归巢的鸦群,呱呱地叫个不停。

暮色垂落,令本已荒芜破败的大观园更显得凄凉阴森。怡红院里,蕉枯棠萎,牖裂帘破

,屋墙上那些原用来安置琴剑瓶炉的凹槽空空如也,集锦格子上布满蛛丝;昔日的欢声笑语、娇嗔浪谑,早已化作了鼠呜枭啼、狐吟鸦聒;潇湘馆里,早不复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只一派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悲楚景象;蘅芜苑里香草死尽,杂草丛生;紫菱洲缀锦楼里,霉气氤氲,怕是有被“中山狼”蹂躏而死的迎春怨魂在呜咽游荡;秋爽斋里,梧桐叶落,寒雀觫觳,似期盼着“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的探春,有朝一日能从远嫁之地,回来从头收拾贾府残局,使其子孙不至流散湮灭;蓼风轩里,雨浸薜荔,地走蚰蜒,那昔日在这里作画的惜春,虽免于被卖,暂到馒头庵栖身,终不免被贾芹等欺凌难忍,以至离庵出走,缁衣乞食……正是: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偌大的园子里,也就稻香村、栊翠庵两处,尚有人气。

稻香村里,李纨、贾兰指挥素云及丫头婆子等,早打点好箱笼家什,只等着明天一早,便迁往蒜市口购妥的一所四合院居住。吃罢在园中的最后一回晚餐,李纨守着贾兰,在灯下苦读《孟子》。素云想起昔日一起嬉戏闲话的园中姊妹,死的死,嫁的嫁,更有被拉往崇文门发卖的,心中酸楚,给李纨母子端茶时,不免含泪呜咽。李纨遂对她说:“咱们心里只该感念皇上的隆恩沛泽,切莫有非分僭礼之思,若是为那罪有应得者涕零,便是糊涂人了!”素云也不敢搭腔,一旁默默哀伤去了。

栊翠庵里,却仿佛山门外未曾发生过什么巨变,不仅一切如昔,甚或更其明净幽雅。竹丛青润,桂花飘香,整洁的甬路两侧,各色秋菊怒放,一盆藕合色的瀑布菊,从东禅堂门外的山石上,泻下壮观的花枝;禅堂里纤尘不染,观音大士瑞像慈蔼,供案上的宣德炉中,暹逻细香飘出袅袅的如雾轻烟,氤氲出淡淡的莲花气息。此时妙玉打坐毕,在西厢书房中,自抚一架焦尾琴,让丫头琴张以木鱼伴奏,吟唱汉代乐府古辞《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两个嬷嬷在庭院中清除落叶残花,听到那琴音歌声,也并不为意。荣国府刚被查抄时,嬷嬷们吓了个半死,就连深受妙玉熏陶的丫头琴张,也被唬得不知所措。后来得知按例家庙与祖茔等不在查抄之列,公差们并未踏入庵门,且仍允庵中人暂居其中,付足银两亦可保有米粮油盐菜蔬供应,嬷嬷、琴张这才心神稍定。那妙玉却始终毫无异样神色,我行我素,泰然如昔。琴张也曾试着探问:“我们是不是该早日迁出,离开这是非之地,比如且到西门外牟尼院去,再买舟南下,回苏州玄墓蟠香寺?再说,一旦皇上把这府第并园子赏给了什么人,他们进驻以后,会怎么对待我们?闹不好让他们撵出,倒不如我们自己早作主张。”妙玉只是微笑不答,后来也许是嫌琴张一再聒噪,这才淡淡地说:“师傅圆寂时,留下遗言,说我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我的结果。一切听其自然,撵也好,不撵也好,想它作甚?我们且关起庵门静心养性,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的自然不会来,一切自有先天神数锁定。”琴张和嬷嬷们究竟难有妙玉那样境界,每当送粮油菜蔬的到来,少不得打听外面消息,一日琴张忍不住跟妙玉说起,两府羁押的人口中,有的如周姨娘、赖升、绣橘等已然惊恐病饿而死;有的如绣鸾、春纤、靛儿、彩明、焙茗、扫红等已先期被人买走;有的则已疯癫;余下的惶惶不可终日……妙玉听了,不但毫无悲悯之色,竟笑着说:“一劫之中,有成、住、坏、空四步,他们已然走到了坏这一步,再往下便空空如也,得大自在了,可喜可贺!”并让琴张跟她一起鼓琴击节而歌。琴张常听妙玉说,文章只有庄子的好,又给她讲解过庄子的《大宗师》,那《大宗师》里讲到,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是莫逆之交,忽然有一天子桑户死了,孔子听说,派徒弟子贡去帮着办丧事,结果发现孟子反、子琴张他们在编曲鼓琴而歌,快活非常……那是为什么呀?就是因为孟子反、子琴张他们是逆于俗理而合于天理的“畸人”,他们懂得“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的道理;妙玉给她取名琴张,正是从《大宗师》里这段故事来的。琴张虽然懵懵懂懂不解其意,但看到主人如此洒脱无畏,也便心中稍定;不管外头生离死别,关紧庵门,她们四个人每日里按部就班,往日该做什么,现在便依然做什么,两位嬷嬷也渐心定,竟把庵中花木伺弄修理得比以前更好。

且说贾芸买通守府公差,从大观园后门,越过往昔厨房一带,转到园中,迤迤逦逦前往栊翠庵。路过沁芳闸,月光下只觉闸闭水腐,冒出不雅气息;经过翠樾埭,那些往日他监植的树木,要么枯萎折倒,要么无人修整长疯了枝叶;荼蘼架已空,木香棚已倾,牡丹亭已残,芍药圃已废,蔷薇院已芜,芭蕉坞已塌……触目惊心,悲从中来。远远望见稻香村,尚有一窗灯火,想是大奶奶和兰哥儿还在,便掂掇着是否知会妙玉后,顺便也去一晤。渐渐来到了栊翠庵前,忽有木樨幽香,沁入鼻息,并有菊香阵阵,飘忽而来,更有琴音歌咏之声,越墙入耳,不含悲戚,竟似欢唱,不禁诧异。转眼山门已在脸前,少不得敲起门来。

妙玉正与琴张和歌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一个嬷嬷忽慌慌张张走过来说:“有人敲打山门!说是要拜见妙师傅!”琴张停歌问:“究竟是什么人?素来这时候没人敢来骚扰,怎么今天竟有这等怪事?”妙玉却还管自轻吟:“……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嬷嬷回道:“说是后廊上五嫂子家的贾芸,是二爷让他来的,有万分紧急的事情……”琴张不得不止住妙玉的吟唱,把嬷嬷的话给妙玉重复了一遍,妙玉说:“什么前廊后廊五嫂六嫂云儿雨儿的。我倒兴尽了,你且把焦尾琴收拾起来,我要到禅堂坐禅了。”说着

便起身,欲往禅堂去。这时山门外贾芸的敲门并呼唤声已清晰可闻。另一嬷嬷也跑来报告,说山门外那贾芸说是有“十万火急的泼天大事”要禀告。妙玉笑道:“十万算个什么数目?我只知恒河沙数。泼天又有多大?我只知梵天十八重。”说着便移步而去。琴张跟过去请示:“究竟怎么办?让不让他进来?听不听他禀告?若不让他进来,可怎么把他轰走?”妙玉边走边说:“也不要让,也不要轰。由他。”又说:“那槛内之声好龌龊。你去给我准备一盆净水,并桂蕊菊英等物,我要洗耳。”

贾芸没想到,竟无论如何敲不开那山门,又怕敲得太响或呼唤声过大,竟让公差们听见惹出麻烦,急得一头大汗。可怎么办呢?情急之下,他都想逾墙而入了。只是那庵墙虽不甚高,如无梯架,或有人托举,他也只能望墙兴叹。抓耳挠腮、万般无奈时,忽然想起稻香村的一窗灯火,虽然听小红说到过,那珠大奶奶素昔厌恶妙玉,二人很不相得,但事态如此,找那珠大奶奶救急,也不失为一个应变的办法,况且贾兰论起来是个本家堂弟,宝玉更是他亲叔叔,几层的关系,找上门去,总不能撒手不管吧!主意拿定,贾芸便转身暂离了栊翠庵,往稻香村而去。又一路盘算着,若珠大奶奶和贾兰亦无进庵之法,那就借贾兰的纸笔,写一告帖,从庵门的门缝塞将进去……

贾芸不知不觉走经了凹晶馆边,那一带岸上可谓是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水边的芦荻蒲草长疯了,夜风吹过,瑟瑟乱响,不禁毛骨耸然。忽然眼前有黑影一晃,似有什么活物在颓馆残窗间藏匿,心想这园子里原饲养过梅花鹿、丹顶鹤等物,敢是它们变野了各处觅食?又想到此园荒废已久而归属未定,守门公差见钱眼开,既能放我入内,自然也会放别的人进来;只是那黑影若是人,为何鬼鬼祟祟?莫不是连贿赂未使,飞檐走壁而入的盗匪?那一定持有凶器,若把我当作了巡园的公差,在这暗处将我结果了,那可怎生是好?想到这里,脊骨上蹿过一道凉气,不由得屏住气息,呆立在那里。这时那匿于馆中的人倒把他认出来了,闪出来,离他一丈远,便给他请安,唤他“芸哥”,这一声呼唤竟比刚才的揣想更令贾芸恐怖入髓,难道不是人竟是鬼么!莫是个拉人乱抵命的厉鬼!但那“鬼”却只是一再请安问好,贾芸略回过神来,只听那边在跟他说:“……芸哥莫怕,我是板儿,王板儿……我姥姥姓刘……我们原是见过的……”说着进前几步,贾芸也才迈前几步,凑拢一眯眼细认,可不是那宝玉被鞠后,不约而同地前往狱神庙探监时,会到过的那个庄户人家的王板儿么!两个人互相认定后,不由得一同问出:“这时候你怎么来了这里?”

王板儿先说他的经历。他到狱神庙给宝二爷送信后,忙去寻找巧姐儿的舅舅王仁,本想见一面后,留个地址,以备今后联络,便赶紧出城回家。谁知打听来打听去,那王仁竟径将巧姐儿带到勾栏巷,卖与那锦香院的鸨母了!没想到巧姐儿躲过了官卖,却躲不过狠舅的私卖!这可把王板儿急坏了!他找到那鸨母时,王仁已然携银溜走了,鸨母说你明儿个拿二百两银子来,我也不问你是她什么人安的什么心,只管接走;如若不然,那后天就让巧姐儿绞脸上头挂牌接客了!事不宜迟,王板儿哪还顾得出城回家,想起贾家唯有珠大奶奶和兰哥儿还没遭难,多年来也有些个积蓄,那巧姐儿乃他们至亲骨肉,一位是大妈,一位是堂兄,焉有任其流落烟花巷之理,所以便赶到这里,贿赂了公差,混进了园来……一番话令贾芸听得心里怦怦然,叹息道:“这府里竟败到了如此地步!可幸大奶奶他们还在,你若明天来,他们也都搬出去了!”又问:“银子可已拿到?”板儿说:“咳,没想到,刚听我说起巧姐儿给卖到了锦香院,娘儿俩还摇头叹息,那大奶奶以至红了眼圈;可等我说起需拿二百两银子一事,他们可就半晌不吱声了。末后大奶奶说,巧姐儿打小看大的,本应择一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着实可怜!但那王仁虽说忒凶狠了些,却是她嫡亲的舅舅,我们本不是一房的人,鞭长莫及,也无可奈何!我一听急了,便说只当我来借你们银子,日后一定还给你们,赎了出来,我带回去给我姥姥,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那贾兰便说他们没那份闲银子,又说他们为买宅子、搬家,已花费很多,况他母亲寡妇失业,有道是人生莫受老来贫,好容易攒下了一点银子,也需留给自己,以防万一。我说救出巧姐儿,莫说是你们至亲,就是原来不相干的,也是积阴德利儿孙的事,没想到你们竟如此无情!大奶奶听我如此说,便拿着帕子不住地抹眼泪;那贾兰强辩说,不是巧姐儿不该赎,哪一位都是该赎的,卖到勾栏的该赎,卖到别人家当奴才的就不该赎吗?要赎先该把二奶奶赎出来才是!谁有那么多银子呢?……”贾芸听了,大觉诧异,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问道:“难道他们就真撒手不管了么?”板儿道:“也许是我又说了几句气话,末后那贾兰说,倒是想起来,他们还有一张一百五十两的银票,本是留着置备新居家具的,现在既然事情这么紧急,就先给我,明儿个一早去银号兑出,再不拘到哪儿凑齐那五十两,且把巧姐儿接到我家去,交给我姥姥吧。”贾芸点头道:“这还算是句人话。那五十两,我和蒋玉菡凑凑,你明儿个务必把巧姐儿赎出来。”板儿道:“我听姥姥说过,巧姐儿生在七月初七,她这名字是姥姥给取的,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她若遇到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却都从这‘巧’字上来。你看我又恰巧遇上了你,明儿那缺的银子也有指望了。我打算今晚就在这园子里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忍一夜,天一蒙蒙亮就溜出去办事儿。”说到这儿,板儿才又问贾芸为何进园。贾芸朝稻香村那边一望,跺下脚说:“光顾听你的,误了我的事了!你看他们已然熄灯了!这便如何是好?”于是把他急着干什么告诉了板儿。板儿听毕,冷笑道:“就是他们娘母子二人没有熄灯就寝,你找去他们也怕不会帮你。连巧姐儿的事他们都能推就推,何况那外三路的什么姑子!你既急着进庵,死敲不开门,巧在遇上了我,我把你托过庵墙,不就进去了么?”贾芸低头思忖了一阵说:“好。也只得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