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篇 第三章 林黛玉眉眼之谜
在上一讲中,我通过文本细读,从原型研究入手,分别为大家解读了《红楼梦》中,可能与贾母、贾政、贾赦、李纨和贾兰这五个人物相对应的生活原型,从而揭示了林黛玉与贾宝玉在生活中的原型之间的非近亲关系。但林黛玉毕竟是一个文学艺术形象,她是一位与贾宝玉发生爱情故事的贵族小姐,一位沉鱼落雁的绝代佳人。在流传至今的众多版本的《红楼梦》中,关于林黛玉的肖像描写有着很大的差别,那么,究竟哪一种描写才最符合曹雪芹的本意呢?在《红楼梦》里,曹雪芹对很多人物都有肖像描写。比如说林黛玉初进荣国府,首先就把府里面的三位小姐介绍给她,然后曹雪芹就通过林黛玉的眼光看过去,这实际上就是肖像描写。
首先是迎春,说她: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然后写贾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这跟贾迎春就有很鲜明的区别。
那么,对贾惜春呢,写得比较简单,说她:身未长足,形容尚小。
王熙凤出场也有肖像描写,说她:一双丹凤三角眼,两湾柳叶掉梢眉,身材窈窕,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贾宝玉出场也有肖像描写,说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如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视而有情。
对这些人物的肖像描写都是比较明确的,在各种古本上个别字眼可能略有出入,但是没有什么很大的分歧。
到了林黛玉,麻烦就来了。我的两位“红迷”朋友曾在我的书房就林黛玉的眉眼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就是因为不同的古本对林黛玉眉眼的描写不一样,甚至很不一样。
比如说有一种通行本叫做《增评补图石头记》,现在有的出版社所出的《红楼梦》用的还是这样一个底本,它在第三回写到林黛玉的眉眼的时候就说她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这段文字之所以让人不太满意,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林黛玉年龄还很小,怎么就会有一双含情目?再比如说“庚辰本”,这是一个保存的回目比较多的一个古本,这个本子有很多优点,可是在这一回写到林黛玉的眉眼的时候,文字是这样的:“两弯半蹙鹅眉,一对多情杏眼。”也强调多情,杏眼则是一个没有创新的形容。这是一种很平庸的写法,甚至可以说有点恶俗。通行本里面的描写也不能让人满意。所以他们两个就争起来了。
因此,我们读《红楼梦》,还是要读曹雪芹的《红楼梦》,读古本《红楼梦》。我个人认为,周汝昌先生用十一个古本,一句一句加以对比以后,选出其中最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的一句,然后加以连缀形成的“周汇本”,实是一个值得推荐的本子。当然还可以争论,但是总体而言,它是一个家族两代三人用了56年精校出来的一个本子,所以关于林黛玉的眉眼问题,我也建议大家看看这个本子,它应该是比较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的。那么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的眉眼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周汝昌先生认为,在俄罗斯圣彼得堡的那个藏本的文字应该是最接近曹雪芹的原笔原意的,我认同这个判断。它对林黛玉眉眼的描写是这样的:两湾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这样就把林黛玉在当时那个情况下的眉眼形容得入木三分了。烟眉,就是好像要皱起来,又没有彻底皱起来,眉毛在微微地颤动,似蹙非蹙。什么叫“烟”?就是挂在空中的烟缕。这个“烟”是有典故的。曹雪芹有两位皇室的朋友,是两兄弟,一个叫敦敏,一个叫敦诚。敦敏写诗,有一首诗叫《晓雨即事》,里面有一句是“遥看丝丝烟柳”,就是形容柳叶在春天的薄雾当中似有非有,好像挂在空中的烟雾一样。用“烟”,就把林黛玉那样一个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小姑娘的那一对还可能继续生长的眉毛形容得非常到位。似蹙非蹙的烟眉,像飘在空中挂在空中的两弯柳叶。眼睛呢,是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好像含着露水似的。这是符合曹雪芹的总体设计的。因为在第一回就讲了,林黛玉是天界的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修成女体以后,追随神瑛侍者下凡,要把一生的泪水还给下凡的神瑛侍者——贾宝玉。刚见到贾宝玉的时候她还不可能立刻对之产生感情,所以她不可能立刻就有一双多情的眼睛。“含情目”、“多情杏眼”,都是后人妄改妄填的词句。曹雪芹第三回写她的时候,她当时已经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面泪水的储存量应该是相当丰富的,所以说是一双含露目——那时候露水还没有变成泪水,她的眼泪是逐步流淌,最后干枯的。这一点后来在小说里面有很多描写,而且在某一回还有很具体的交代,我在下面会讲到,她对宝玉的感情和还泪都是有一个渐进的过程的。
有关林黛玉的肖像描写,我认为,“烟眉,含露目”的笔法暗含着绛珠仙草向神瑛侍者还泪的艺术设计,比较符合曹雪芹的本意。在《红楼梦》中出场的人物不仅众多而且区别很大,肖像描写成为曹雪芹刻画人物的重要笔法。那么在对众多人物的描写中,是否对林黛玉的肖像描写就是最佳的呢?也不尽然。
曹雪芹写人物的肖像是非常下工夫的,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审美享受。前面提到的我的那两位“红迷”朋友,因为所看的版本不一样,在对林黛玉眉眼的写法这一问题上各持己见,虽然我跟他们介绍说“周汇本”从“俄藏本”里面所提炼出来的这样两句是最合适的,但是他们两个一时也很难认同,但是不要紧,我们彼此尊重,合而不同。
什么叫和谐社会?就是大家有不同的意见,但是还能够很愉快地相处。所以我们就各抒己见,回忆《红楼梦》里那些最打动自己的肖像描写。我们三个人各有一个最深刻的印象。一位“红迷”朋友说,他对小说里面对鸳鸯的肖像描写印象最深,超过关于林黛玉的眉眼的描写,超过刚才我举的那些例子。在第四十六回,邢夫人要完成她那昏聩的丈夫交付的一个任务,就是去动员鸳鸯离开贾母去给贾赦当小老婆,当姨娘。这个时候,小说就通过邢夫人的眼睛来看鸳鸯,有一个关于鸳鸯的肖像描写。说她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这个还无所谓,那位“红迷”朋友说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下面两句——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几点雀斑。
他说,读了这几句,一下子就觉得眼前出现了这么一个特殊的女性,多生动啊!我们俩一听,说也是啊。所以进行文本细读的不止我一个人,人家读得也很细,在那么多的肖像描写里面,选出了关于鸳鸯的肖像描写。我的另一位“红迷”朋友也有他的独特见解,他对关于司棋的一笔描写印象特别深刻。司棋是迎春房里的大丫头,这个人呢还有点浪漫的行为,小说里面有具体的描写,那么是被谁发现的呢?恰恰是被鸳鸯发现的。鸳鸯怎么会发现,怎么就知道是她呢?小说里面写到,鸳鸯到大观园里去传完话,天已经黑了,她在离开大观园回到贾母的院子时发现了司棋。
《红楼梦》里所描写的空间关系相当复杂,拿荣国府来说,荣国府的中轴线是好几层大园子,最后是荣禧堂,荣禧堂是中轴线上最重要的一个建筑物,是贾政、王夫人他们住的地方,当然荣禧堂后面还有其他的配房;在中轴线主建筑群的西边有一个大院子是贾母的院子;后来在府的东边、东北部又把宁国府原来的花园连起来,拆了一些下人的房屋,盖了一个大观园。当时在府里面走来走去也是很累的,因为通常距离不会很近,鸳鸯当时就遇到了一个很具体的问题,就是内急。小说里写这个情况写得很生动:要方便,回到贾母的院子又来不及,所以她就开始从花园的那个甬路往草里面走。这当然让我们有这样一个感慨:虽然荣国府那么富贵,大观园那么豪华,但是当时的卫生设施跟今天完全没法比。
且说鸳鸯当时要去方便一下,结果发现树底下山石边有身影晃动,这时候就通过鸳鸯的眼睛写了一笔司棋的形象。这个“红迷”朋友说这一形象给他的印象深刻极了,什么形象呢——穿红裙子,梳头,高大丰壮身材。这就是司棋。第一,她的身材跟别的丫头不一样,她特别高大、丰壮;另外她的发型很独特,梳头。虽然我们对清朝妇女的头饰发型不是很熟悉,但是头两个字还是能激发我们的很多想象。我这个“红迷”朋友就比划起来,我问他真见过头吗,他说反正他觉得特生动:一个身材高大丰壮的丫头,她的头发自然是要蓬起来,梳得很高,才和她的身材相称,这说明司棋很会打扮,选择了很适合自己的身材比例的一个发型。所以你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人家写了那么多贾宝玉的形象,虽然他觉得也不错,但是印象最深的,是司棋的形象。
他们两个当时就问我印象最深的肖像描写是关于谁的,没想到我突出奇兵——我不举其中主要人物的例子,而是只提到了一个很小的角色,只出现过短短的一小段的角色,而且还不是叙述文字里面的形象描写,而是别人的话语里对她的形容。这个角色是谁呢?就是秦显家的——荣国府里面有一个仆人叫秦显,他的媳妇就叫秦显家的。这个人物是怎么出现的啊?就是因为小说后来写到了大观园里面的内厨房,那里发生了权力斗争。
你别看那只是一个厨房,对有的人来说这个厨房也是一个“肥水衙门”,也需要去争夺对它的控制权。司棋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就想把当时那个厨房头子柳家的给轰走,以掌控厨房——当然不是自己去做厨房头,而是找一个跟她好的人去掌控厨房,那以后她一切就都方便了。
经过一场恶斗之后,柳家媳妇(她本来是厨房的头儿)就因被认为和她的女儿一起偷东西遭到罢免。当时府里面的管家林之孝和林之孝家的管这件事,他们罢免了柳家的,派了一个秦显家的。林之孝家的在权力的更迭上这样安排以后,平儿有所质疑,说,这个秦显家的是谁啊?她怎么不认识啊?平儿是很拿事的,是作为凤姐的助手在荣国府里掌大权的,所有的男女仆人她应该都是比较熟悉的,让秦显家的这个她不了解的人去顶替柳家的,平儿就觉得不放心,于是林之孝家的就来介绍秦显家的,话中就有对秦显家的的肖像的一个描绘:高高孤拐,大大眼睛,最干净爽利的。孤拐,就是颧骨。她这样介绍秦显家的,是希望唤起平儿对这个生命存在的一个印象,当然,平儿没有答应她,最后还是让柳家的主掌内厨房。我读《红楼梦》,没想到读到这儿以后,忽然觉得秦显家的的形象活跳于眼前。我跟两位“红迷”朋友说,我欣赏这几句:高高颧骨,大大眼睛,干净爽利——一个妇人的形象就出来了。所以你看,讨论曹雪芹的肖像描写真是乐趣横生,非常愉快。
鸳鸯、司棋和秦显家的这三个人物都不是《红楼梦》的主要角色,但是曹雪芹着墨不多的肖像描写却顿时让她们鲜活生动、跃然纸上,让读者过目难忘。在曹雪芹的笔下,“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林黛玉具有堪比西施的病态之美,那么这种美是否只是贾宝玉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并不被常人所赞赏呢?曹雪芹写人物不是只有肖像描写,比如写林黛玉,他不但多次写到林黛玉的外在形象,还写到林黛玉的肢体语言。他善于通过人物的肢体语言来传达人物的感情,向读者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
所以读《红楼梦》不能总是从一个概念出发,从框框出发。说林黛玉是反封建的,就翻着看哪点反封建,这点反封建,就看,这点没反封建,就一晃而过。林黛玉的思想境界里面确实有反封建的因素,值得我们在欣赏这个艺术形象的时候加以重视,但是读《红楼梦》我个人认为不能那样来读,要欣赏曹雪芹整个文笔的流动——他写林黛玉不仅有肖像描写,写了她的眉眼,还写了她的肢体语言。
第二十六回写贾宝玉信步进入潇湘馆,对潇湘馆的环境描写是最生动、最成功的。他写到,“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到窗前只见一缕幽香从碧纱窗内暗暗地透出,宝玉这个时候就把脸贴到纱窗上往里面看,不但看到了林黛玉,还听到了林黛玉的声音,耳内忽听得细细地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这是《西厢记》里面的一句词,因为他们两个在大观园的桃树底下偷读过《会真记》,《会真记》就是《西厢记》,所以林黛玉就背熟了,情不自禁地睡完午觉后哼出了其中的一句。宝玉听后不觉得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以下就有很多肢体语言。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一个美女在闺房伸懒腰,这个肢体语言非常优美,当然宝玉就进去了。黛玉知道被宝玉在窗户外头偷看了,也偷听了,就难为情,就红了脸,于是又有肢体语言: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作睡着了。曹雪芹就这样刻画了一个贵族小姐当时的状态,很生动。那么黛玉表示自己睡着了,宝玉走了进去,伺候黛玉的那些仆人,那些奶娘、婆子什么的,就跟进来,说您是不是过一会儿再来,林姑娘睡觉了。这个时候黛玉就翻身坐了起来——她不愿意让宝玉走,笑道:“谁睡觉呢?”于是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啊?这都是对肢体语言的描写,再结合在特定情况下对她的肖像描写:宝玉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得神魂早荡,一歪身就坐在椅子上??多生动啊!所谓星眼微饧,“饧”这个字现在很少用,就是半张开的样子,好像有点让蜜糖给粘住了,是一个让人看了以后确实会神魂早荡的一种状态。
那两位“红迷”朋友也跟我讨论了这个问题,其中一个就说了,说这个林黛玉不管怎么说她有病,用今天的检测手段来检测,可能她就是有肺结核,所以呢,小说里面描写的她的美都是病态美,因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贾宝玉爱她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就引出一个问题,就是林黛玉客观上美不美?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他们两个就此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了,一方说林黛玉就是病态美,也就是贾宝玉喜欢她,别人看见她就烦——她不光性格尖刻,那病病歪歪的身子,颤颤巍巍的走路姿势,怎么会吸引其他的男性呢?怎么会让他们觉得她是个美人呢?另外一位朋友就读得比较细,而且他往往都是读古本《红楼梦》,有一些在通行本中被删去的描写他能看见,所以他马上就正二儿八百地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说,在第二十五回,赵姨娘通过马道婆把王熙凤和宝玉都给魇了,王熙凤就跟疯了似的,拿着刀冲进院子,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宝玉也变得接近死亡状态了,因此惊动了所有的亲友,像王子腾啊,王子腾的夫人啊,都来探视,薛家的人也来探视,当然也包括薛蟠,于是就有这样一段描写: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他还有孝心,怕他妈给挤倒了;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对他妹妹还算关心,当时闺中的女子不应该让外面进来的男子看见,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已经很难免了,已经整个乱了;又恐香菱被人燥皮——怕香菱在这个情况下被有的色迷吃了豆腐,占了便宜。对他来说,有这样的想法都很自然,我们读来也不至于眼热,但是,随后就有一句: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早已酥倒在那里。
薛蟠虽然是林黛玉的亲戚,但是他没有什么机会见到林黛玉。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嘛。但在那种情况下,因为一片混乱了,整个宅子乱了,亲友们也都乱了,这个时候就男女混杂了,他就一眼瞥见了林黛玉。薛蟠是一个非常俗气的人,他的审美观念是非常俗的,但是他也觉得林黛玉风流婉转,美死了,所以他就已经酥倒在那里。咱们吃过一种点心叫核桃酥,他的身子就变成核桃酥了。这一段描写在通行本里被删掉了,可能制作通行本的人觉得:哎呀,这段描写太过分了,写这干吗啊?其实,古本里面保留的这样的一些曹雪芹的文笔是很珍贵的,这能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说明林黛玉的外在美是雅俗共赏的,是连薛蟠这样的俗人也觉得好的。这反映了整个社会的一种审美共识。比如我们现在都知道的白毛女的故事,地主恶霸为什么要抢喜儿啊,因为喜儿漂亮,喜儿漂亮不漂亮在贫农看来和地主看来,结论是一样的。人们在审美的问题上是可以超越阶级的界限而达成共识的。当然达成共识以后,坏人可能要起坏心做坏事,好人就是另外一个情况,这得另说。因此这一笔我认为曹雪芹是有他的用意的,他是要通过这样一些文字平衡人们阅读《红楼梦》时产生的一些不平衡的心理。比如说那个朋友没读过那个本子,可能就觉得,林黛玉也就是贾宝玉看着美,别人看着就不行。不是这样的。薛蟠看见她后早已酥倒在那里,本来结实的身子,结果一段一段地膨化了,写得很有意思。我认为,曹雪芹的这一笔描写,意在表示林黛玉不仅在知她、爱她的贾宝玉眼中是美的,她的美同样征服了薛蟠这样的凡夫俗子。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真正的爱情,但令人不解的是,曹雪芹在书中却安排贾宝玉与其他女性发生了或朦胧或暧昧的关系,曹雪芹为什么这样设计?对于这种看似矛盾的写法,应该怎么去分析呢?
曹雪芹的写作是非常下工夫的。比如说,他写贾宝玉在神游太虚幻境以后就开始有了性觉醒,然后就和袭人发生了那样的关系,对此我在之前的书中有所涉及,于是有些人就不理解了,说你讨论这么一个反封建斗士的形象,可是又说他有这种事情,偏把这件事拿出来讲,这不是流氓教唆吗?不是这样的,不能这样看问题。曹雪芹那样写贾宝玉,是生怕读者误会,因为有的读者确实产生了两个误会。
一个误会是认为贾宝玉在生理上还远没有成熟,因此他对青春女性的那种兴趣是非常混沌的,他与林黛玉之间的感情也谈不上是爱情。这个误会延伸下去还产生更严重的误会,就是有人过分强调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思想共鸣,好像他们纯粹是精神恋爱;贾宝玉究竟爱不爱林黛玉的身体,他的爱是不是从灵到肉的全方位的爱就成为一个问题。曹雪芹生怕你误会,所以很多地方他就写得很细,他就是要告诉你,这两个人的相爱是身心发育都达到了成熟阶段的这样一种从精神到肉体的全方位的爱。这对我们理解《红楼梦》里的这两个主要角色是非常重要的。
还有一个误会呢,就是因为书里面又写到贾宝玉跟秦钟好,跟柳湘莲很好,跟蒋玉菡也很好,就认为贾宝玉是一个同性恋者。宝玉把青春女性都当做玩伴,一块儿做游戏,一块儿做诗,一块儿逗趣,他在性别上似乎没有一个清醒的认知,如果说他有性别认知的话,就只能是一个同性恋者,他喜欢男性,喜欢聪明俊美的男性。曹雪芹通过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就很明确地指出贾宝玉不是这样的。第一,贾宝玉的身心发育已到了成熟阶段。当然那个时代人的寿命比较短,这本书一开始就有“半生潦倒”的字样,过去认为三十岁就是半生,六十岁就是全寿,七十岁就“古来稀”了,所以过去一个男的十四五岁结婚娶媳妇不稀奇,男性的身心发育到了十三四岁就已经开辟鸿蒙,有了性觉醒,成为一个在性别认知上有自我定位的成熟男人。你当然可以说贾宝玉有点早熟,但不能认为贾宝玉是一个身心发育滞后、不懂男女之事的人。曹雪芹很具体地写给你看,同时也告诉你,贾宝玉虽然和一些男性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但在性取向上,他不是同性恋者。有人说他是不是双性恋,双性恋的证据也不足。就算是双性恋,他主要的性的自我认知还是定位在自己是一个男人,要和一个自己爱的女人来结婚,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林黛玉。书里面把这一点写得很清楚。
还有一个细节大家记得吧,也是我以前提过的:贾元春颁赐端午节的节礼,他得到的那份和薛宝钗那份是完全一样的,里面有什么呢?有红麝串。林黛玉虽然也得到了数珠儿,却并不是红麝串。薛宝钗得到以后就立刻戴到腕上了,一次贾宝玉想请薛宝钗把它褪下来近看,这时他就看到了薛宝钗雪白的膀子,立刻就有心理上的反应,书里是怎么写的——这个膀子要是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意思就是可惜现在是长在宝姐姐的身上了。这是很重要的一笔,说明贾宝玉不是一个滥情的人,虽然他是有点泛爱,对所有的青春女性他都情不自禁地喜欢,但是他真正想和谁过夫妻生活,想娶谁为正妻?除了林黛玉,没有第二人选。通过这些细节,我们应该能够领会曹雪芹的苦心。我个人认为,书里面写贾宝玉和秦钟、柳湘莲、蒋玉菡这些人那么好,主要是想表现贾宝玉对社会边缘人有一种特殊的情怀。而社会边缘人在那个时代是为主流社会和主流价值观所坚决排斥的,曹雪芹通过他的一支笔写出这样一些人物和故事,对这些边缘人物予以了赞美和肯定。他所写的贾宝玉这个贵族公子,一方面深爱林黛玉,要娶林黛玉为正妻,一方面对所有的青春女性都尊重,都呵护,都关爱,同时,他特别愿意和男性社会中的非主流的、和权力无关的边缘人交往,特别地喜欢他们。这就是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和林黛玉。
人们一般认为《红楼梦》的主题就是反封建,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形象就代表了当时社会中的一种新人的形象,具有反封建的思想内涵。我的两个“红迷”朋友就是认同这一点的,我也认同这一点,《红楼梦》这部书确实有那样的主题,这两个人物形象也确实具备那样的特点。但是,《红楼梦》的内容是极其丰富的,它的主题不仅限于此,它的思考直达人生与社会的深层。说到这儿呢,两位“红迷”朋友就跟我提出来,他们看的版本虽然不一样,而且经常地发生争执,但是在有一点上他们俩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那就是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个人在书里面很早就和好了,就黛钗合一了,他们就问我对曹雪芹这样的艺术处理怎么看。这个书就拿八十回来说,怎么会只到四十几回就出现了主要矛盾的消弭?我在下一讲里面就要和大家一起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即如何看待曹雪芹笔下的黛钗合一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