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注诗要识用典意
(黄庭坚)《再次韵寄子由》①:“风雨极知鸡自晓,雪霜宁与菌争年。何时确论倾樽酒,医得儒生自圣颠。”自注:“出《素问》②。”青神注引《国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庄子》:“朝菌不知晦朔”;小杜诗③:“蟪蛄宁与雪霜期”;《难经》④:“狂、颠之病,何以别之。自高贤也,自辩智也,自贵倨也,妄笑好歌乐也。”按山谷整联实点化晋唐习用俪词,青神未识其全也。《风雨》诗当引末章之“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郑笺》云⑤:“鸡犹守时而鸣,喻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是以刘孝标《辩命论》云⑥:“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岂有息哉。”较“鸡鸣喈喈”,更切山谷用意。陆机《演连珠》末章云:“是以迅风陵雨,不谬晨禽之察;劲阴杀节,不凋寒木之心。”《文选》李善注:“冒霜雪而松柏不调。鸡善伺晨,虽阴晦而不辍其鸣。”《晋书?载记吕光传》载吕光遗杨轨书云:“陵霜不凋者,松柏也。临难不移者,君子也。何图松柏凋于微霜,而鸡鸣已于风雨。”又《晋书?桓彝等传》史臣曰:“况交霜雪于杪岁,晦风雨于将晨。”盖两事相俪久矣。
曰“鸡鸣已”,曰“晦风雨”,皆以《风雨》末章为来历。山谷同时人曾子开《曲阜集》
⑦卷四《次后山陈师道见寄韵》亦云:“松茂雪霜无改色,鸡鸣风雨不愆时。”与山谷此联渊源不二。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衬耳。自注误以“狂”为“颠”,青神引文附和之,而未纠正,“自圣”乃《难经》五十九所谓“狂疾始发之候”,若夫“颠疾之作,患者意不乐,直视僵卧”,初不“自高贤,妄笑乐”。今世术语言“躁”与“郁”,略当“狂”与“颠”之别矣。(340页)①子由:苏辙字,北宋散文家。
②《素问》:二十四卷,古医书。
③小杜:杜牧称小杜,别于杜甫称老杜。
④《难经》:二卷,扁鹊撰,古医书。
⑤郑笺:汉郑玄对《诗经》的注解。
⑥刘孝标:梁刘峻字。《辩命论》见《文选》。
⑦曾子开:宋曾肇字,有《曲阜集》四卷。
这一则讲注解要确切,要识得作者用典故的含意。这里引黄庭坚的两句诗及史容的注来作说明。黄庭坚诗:“风雨极知鸡自晓”,史容注:《国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这样注也对,不过对“鸡自晓”不切。因此钱先生指出当注《诗?郑风?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所以要引这两句,是据《郑笺》说:“鸡犹守时而鸣,喻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即在引了这两句外,最好再引《郑笺》,提出“守时而鸣”来,这样就切合“鸡自晓”了。不仅这样,还点出“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即把黄庭坚这句诗的用意也点出来了。再说黄庭坚用这个典故,还有他用六朝文的意思在内,因此钱先生又引刘峻《辩命论》里的话,来说明作者这样说“鸡自晓”的用意。
钱先生又结合“雪霜宁与菌争年”来考虑,联系作者引用六朝文,引出陆机《演连珠》
来,点明“晨禽之察”,称鸡为晨禽,正结合“守时而鸣”。再用“寒木之心”来对,就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这就结合“雪霜宁与菌争年”了。陆机称“迅风陵雨”,即疾风暴雨,更夸张了。
又黄庭坚诗作“宁与菌争年”,即岂与菌争年。史容注:“《庄子?逍遥游》篇: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杜牧《题魏文贞》:‘蟪蛄宁与雪霜期,贤哲难教俗士知。’诗意谓松柏冒霜雪,岂与朝菌较修短耶?”史容这个注是好的,指出朝菌是朝生夕死,所以它不知道阴历的月初(朔)月底(晦)。蟪蛄过不了冬,所以不知春秋。它们都是生命短促的,所以是“小年”。史容的注,他只引“朝菌不知晦朔”,好像和原句的“雪霜”无关了,所以又引了“蟪蛄不知春秋”,但这句也没有点出“雪霜”来,所以又引了杜牧诗:“蟪蛄宁与雪霜期。”这样“雪霜”点出来了。但“雪霜”
是结合“蟪蛄”来说的,不结合“朝菌”,所以史容在注里把“蟪蛄不知春秋”也引了,这是好的。但原诗用“雪霜”还有“冒霜雪而松柏不凋”的意思,即把鸡鸣不已与松柏不凋两事连用,由来已久,钱先生举出陆机《演连珠》、晋吕光遗杨轨书、《晋书》史臣曰,直到宋曾肇的诗,都把这两事联用,所以黄庭坚诗里用“雪霜”也有把这两事联用的意思在内。史容注没有指出这一点,没有点出作者用“雪霜”的用意,是不够的。
又用“雪霜”本指“冒雪霜而松柏不凋”说,但原句不指松柏,却说“宁与菌争年”,钱先生指出:“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衬耳。”用“雪霜”是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含有指松柏意,因此这里有松柏岂与茵争年意,用菌来反衬松柏的长年,这里运用修辞的反衬手法,史容没有指出来,又是不足处。最后,黄诗说的“自圣”,钱先生指出本于《难经》“狂疾始发之候”。即是狂疾的病,不是颠疾。又“颠疾之作,患者意不乐,直视僵卧,史容引作“自高贤,妄笑乐”都与“自圣”不合。指出史容注的错处。从这里看出钱先生对注解研究的深入与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