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活法与死法
《艇斋诗话》载江西先辈谈艺要旨①,谓吕东莱论诗“讲活法”②。《后村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诗派小序》亦引东莱作《夏均父集序》云③:“学诗当识活法。活法者、规矩备具,而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不背于规矩。谢玄晖有言④:‘好诗如弹丸’,此真活法也。”后村按谓:“以宣城诗考之,如锦工机锦,玉人琢玉,穷巧极妙,然后能流转圆美。近时学者误认弹丸之喻,而趋于易;故放翁诗云:‘弹丸之论方误人。’然则欲知紫薇诗者④,观此集序,则知弹丸之语,非主于易”云云。按琢玉工乃陈克《九僧诗序》中语。夫诗至于圆,如学道证圆通,非轻滑也。赵章泉以东莱与涪翁并称⑤,屡道圆活,如《淳熙稿》卷十七《与琛卿论诗》一绝曰:“活法端须自结融,可知琢刻见玲珑。涪翁不作东莱死,安得斯文日再中。”“琢刻见玲珑”五字,可以释放翁之惑矣。后村引放翁语,见《答郑虞任》七古,曰:“区区圆美非绝伦,弹丸之说方误人。”放翁自作诗,正不免轻滑之病,而其言如是;其于古今诗家,仿作称道最多者,偏为古质之梅宛陵。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七谓⑥:“圣俞诗、近世少有喜者,或加毁訾,惟陆务观重之。此可为知者道也。”余按《剑南集》中诗,显仿宛陵者,有《寄酬曾学士》、《过林黄中食柑子》、《送苏召叟入蜀》、《与同官纵谈鬼神》、《哲上人以端砚遗子聿》、《假山》、《春社日》、《熏蚊》之类。《雨夜怀唐安》之“萤依湿草同为旅”,则宛陵《依韵和子充夜雨》之“湿萤依草没”也;《书斋壁》之“菱刺磨成芡实圆”,则宛陵《依韵和晏相公》之“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也。
《读宛陵先生诗》云:“欧尹追还六籍醇,先生诗律擅雄浑。导河积石源流正,维岳崧高气象尊。玉磬漻漻非俗好,霜松郁郁有春温。向来不道无讥品,敢保诸人未及门。”
又《读宛陵诗》曰:“李杜不复作,梅公真壮哉。岂惟凡骨换,要是顶门开。锻炼无余力,渊源有自来。平生解牛手,余刃独恢恢。”又《书宛陵集后》云:“突过元和作,巍然独主盟。诸家义皆堕,此老话方行。赵璧连城价,隋珠照眼明。粗能窥梗概,亦足慰平生。”《李虞部诗序》云:“歌诗复古,梅宛陵独擅其宗。”《梅圣俞别集序》云:
“先生于诗,非待学而能,然学亦无出其右。置字如大禹铸鼎,炼句如后夔作乐;成篇如周公致太平。欲学不得,欲赞不能”云云。唱叹备至,于他家盖未有是。如于少陵,不过悲其志事,作泛称语,不详论诗律也。参观《东屯高斋记》、《草堂拜少陵遗像》五古、《读杜诗》七绝、《读李杜诗》五律等作。欧阳永叔作《圣俞墓志》曰⑦:“其初喜为清丽闲肆,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又《水谷夜行》诗云:“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而放翁《示子遹》则曰:“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弘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全取欧公称宛陵语以自道。宛陵《和晏相公韵》曰:“因令适性情,稍欲到平淡”;《读邵不疑诗卷》曰:“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答萧渊少府卷》曰:“大都精意与俗近,笔力驱驾能逶迤”放翁《题萧彦毓诗卷》则云:“诗卷雄豪易得名,尔来闲淡独萧卿”;《追怀曾文清公呈赵教授》则云:“工夫深处却平夷”;《夜坐示桑甥》云:“好诗如灵丹,不杂膻荤肠。大巧谢琱琢,至刚反摧藏”;《读近人诗》云:“琢琱 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君看太羹玄酒味,蟹螯蛤柱岂同科”;《何君墓表》中有“诗欲工、而工非诗之极”一节,皆重言申明平淡之旨。《邵氏闻见后录》谓⑧“鲁直诗到人爱处,圣俞诗到人不爱处”。
按吴可《藏海诗话》引东坡谢李公择惠诗帖云:“公择遂做到人不爱处”;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八亦记东坡语云⑨:“凡诗须做到众人不爱可恶处,方为工。”邵氏盖用苏语。《栾城遗言》载鲁直盛称圣命诗事⑩,可参观。《匏庐诗话》卷上乃言⑾:“宋诗能到俗人不爱者,庶几黄豫章”;似仅本放翁诗,未考其源也。放翁则屡用其语,《明日复理梦中作》曰:“诗到无人爱处工”;《山房》曰:“诗到令人不爱时”;《朝饥示子书》曰:“俗人犹爱未为诗。”按此意即昌黎《与冯宿论文书》所谓“小惭小好、大惭大好”之正面。其于宛陵之步趋塐画,无微不至,庶几知异量之美者矣。抑自病其诗之流易工秀,而欲取宛陵之深心淡貌为对症之药耶。全谢山《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六《春凫集序》言东坡作诗为李杜别子⑿,而论诗乃致不满于李杜,言行一若不符。按《渭南文集》卷十五《梅圣俞别集序》曰⒀:“苏翰林多不可古人,惟次韵和陶渊明及先生二家诗而已。”东坡和陶,世所熟知,东坡竺好宛陵,则未之他闻。然二家冲和质淡,与东坡诗格不侔,斯亦放翁前事之师,而谢山之说又得旁证矣。宛陵《依韵和晏相公》所云:“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即是弹丸之说。严沧浪力排江西派,而其论“诗法”,一则曰“造语须圆”,再则曰“须参活句”,与“江西派图”作者吕东莱之说无以异。放翁《赠应秀才》诗亦谓:“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故知圆活也者,诗家靳向之公⒁,而非一家一派之私言也。(115—117页)①《艇斋诗话》:宋曾季貍(号艇斋)撰,一卷。
②吕本中:宋诗人,学者称东莱先生。有《紫薇诗话》一卷,故人称紫薇。
③《后村大全集》:宋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撰,一百九十六卷。
④谢玄晖:南朝齐代诗人谢朓字。宣城人,故又称宣城。
⑤赵章泉:宋赵蕃字。撰有《淳熙稿》二十卷。
⑥阵振孙:宋代书录家。撰有《直斋书录解题》二十二卷。
⑦欧阳永叔:宋代作家欧阳修字。圣俞:宋代诗人梅尧臣字。
⑧《邵氏闻见后录》:宋邵博撰,三十卷。其前录二十卷是其父邵伯温撰,后录是其续书。
⑨《石林燕语》十卷,《藏海诗话》一卷,均宋人诗话。
⑩《栾城遗言》:宋苏辙言,苏籀记,一卷。
⑾《匏庐诗话》:清沈涛撰,三卷。
⑿全谢山:清全祖望字。撰有《鲒埼亭集》三十八卷,外编五十卷。
⒀《渭南文集》:宋陆游撰,五十卷。
⒁茶山:宋诗人曾几,号茶山居士。靳向:指追求向往。
古今中外谈艺者论诗,均以“流转圆美”为佳,正像谢朓所说“好诗如弹丸”,这不单是声律上的最高境界,还包括情思的曲折,吐辞的婉转,风格的柔美。吕本中论诗“讲活法”,是指作诗既要按照诗体的规矩,又不受规矩的限制,能有出奇的变化,而又不违反规矩,他以为“如弹丸”正是真活法。刘克庄以谢朓的诗为例,认为他像雕玉工一样,经过穷工雕琢,而后达到“流转圆美”的境界,并非易事。陆游以为“弹丸之论方误人”实在是一种误会。这里指出:诗的圆活不是轻滑,而是赵蕃所说的“琢刻见玲珑”,是要经过一番锤炼的功夫方能达到。陆游作诗,正有轻滑之病,他好仿作别人的诗,而其中以仿古朴质实的梅尧臣诗为最多。陈振孙说,梅诗为当代人所喜欢的较少,唯独陆游喜欢仿作。这一则中举引了若干陆游显仿梅诗的例子,甚至有的诗句仅是稍加变换,如将梅诗“湿萤依草没”仿为“萤依湿草同为旅”等。陆游仿梅诗,确实觉得梅诗好,在《读宛陵先生诗》中称梅诗“源流正”、“气象尊”,“诗律擅雄浑”;《读宛陵诗》中将梅诗与李杜诗相比,称梅为“解牛手”,于诗“锻炼无余力,渊源有自来”;《书宛陵集后》更将梅集比作价值连城的赵璧、随珠,只要“粗窥梗概”,便“足慰平生”;他认为梅诗不是学而能,有人即便学,也无法超过他,因为梅诗对每个字的选用安排“如大禹铸鼎”稳重扎实,对每句诗的锤炼“如后夔作乐”巧于变化,对整篇诗的布局“如周公致太平”周密妥切,想学都学不到手。而陆游对杜诗的评价,多是一般性的泛泛称赞,没有具体评论,唯独对梅诗细细咀嚼,赞叹不已。欧阳修曾初喜梅诗之清丽与怪巧,陆游也附合此说。梅尧臣认为自己“苦词未圆熟”(《依韵和晏相公》),崇尚平淡的诗风,认为古今之诗作,平淡亦是难于达到的境界。陆游推崇梅诗,认为他的平淡之意正在于脱俗,不凑热闹,不杂羶荤,不尚雕琢,不造奇险,也正是邵博所谓“尧臣诗到人不爱处”。苏轼更以诗做到众人不爱、可恶处,方为工。所谓“众人不爱”,就是沈涛说的“俗人不爱”,陆游在诗中屡用此语,如“诗到无人爱处工”,好诗绝不迎合一般人的口味。钱先生在这一则里提出的这个问题,可用宋玉《对楚王问》来说明,即“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曲调有高的,一般人听不懂,要有能欣赏高曲调的人才能听得懂。梅尧臣的诗追求平淡,不易为人们所欣赏,陆游的诗流易工秀,与梅诗的深心淡貌不同,但陆游却能赏识,这很难得。他要用梅诗的深心淡貌,补救他的不足,故竭力推重梅诗。韩愈也有类似的创作体验:每每自己满意的作品,人说不好;自己不满意且不敢出示于人的作品,反而人皆说好,总是小惭小好,大惭大好。对此,韩愈悟到了作文的道理,要“弃俗尚”,“从于寞寂之道”,切忌“争名于时”。此意真可谓寄托深妙的远见卓识。
法国诗人贝莱说他喜欢的都是惹人讨厌的那种东西,英国诗人查普曼也不以没有人喜欢他的诗而感到不满足。都是悟到了作文的道理,不去争名于一时。
总之,无论是梅尧臣追求的平淡,苏轼所谓“众人不爱、可恶处,方为工”,还是韩愈总结的可贵经验,都未离“弹丸”之说。严羽论诗法强调“造语须圆”,“须参活句”,与他反对的江西诗派的吕本中“讲活法”是一致的。可见,艺术上的圆活是各种艺术流派所追求的至高境界。《谈艺录补遗》还讲到作诗有贵活句,贱死句的问题,读诗亦有活参死参之分,如对苏轼《惠崇春江晓景》:“春江水暖鸭先知”句的理解,清人毛奇龄在《西河诗话》中提出:“鹅也先知”,便是死在句下。作诗切题而无寄托是为“死句”,读诗过泥亦为死参,所以说读诗也有圆熟的问题,不能过于拘泥于字面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