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喻

(《随园诗话》)卷五:“孟东野咏吹角云①:‘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月不闻生口,星忽然有心,穿凿极矣。而东坡赞为奇妙,所谓好恶拂人之性也。”按潘德舆《养一斋诗话》②卷一亦云:“东野闻角诗云云,东坡云:‘今夜闻崔诚老弹晓角,始知此诗之妙。’东坡不喜东野诗,而独喜此二句,异矣。此二句乃幽僻不中理者,东野集中最下之句也。”窃谓句之美恶固不论,若子才所说,则“山头”、“水面”、“石脚”、“河口”等,皆为穿凿。杜老《游道林二寺》咏山谓“重掩肺腑”,《绝句》六首谓“急雨梢溪足,斜晖转树腰”;任蕃题《葛仙井》谓“脉应山心”③;皇甫持正赞顾况为“穿破月胁天心”④,尤当悬为禁忌。又何拘耶。桂未谷《札朴》卷三尝论木以“头”称⑤,盖取义于人。随园不解近取诸身之义,识在经生之下。如宋末朱南杰《学吟?垂虹亭》⑥诗有曰:“天接水腰”;明郁之章《书扇》至曰:“石枯山眼白,霞射水头红”;则真“不中理”耳。且东野此二句见《晓鹤》诗,并非咏角;故有曰:

“既非人间韵,枉作人间禽。”东坡误而二君沿之。

“月口”非谓月有口,乃指口形似月;“星心”非谓星有心,乃指尾形类心。鹤喙牛角皆弯锐近新月,东坡殆因此致误。(242页)

明汪廷讷《狮吼记》第二十一折陈季常惧内⑦,诨云:“我娘子手不是姜,怎么半月前打的耳巴,至今犹辣。”则由姜之形而引申姜之味。华兹华斯曰⑧:“语已有月眉、月眼矣。复欲以五官百体尽予此等无知无情之物,吾人独不为已身地耶。”诺瓦利斯曰⑨:“比喻之事甚怪。苟喻爱情滋味于甜,则凡属糖之质性相率而附丽焉。”盖每立一譬,可从而旁生侧出,孳乳蕃衍。犹树有本根,家有肇祖然。通乎此意,诗人狡狯,或泰然若假可当真,偏足概全,如义山之“莺啼如有泪”、山谷之“白蚁战酣千里血”是也;或爽然于权难作实,隅不反三,如香山《啄木曲》云:“锥不能解肠结,线不能穿泪珠,火不能销鬓雪”,是矣。虽从言之路相反,而同归于出奇见巧焉。(344—345页)①孟东野:唐孟郊字。《吹角》当为《晓鹤》。

②《养一斋诗话》:清潘德舆撰,十卷。品评《诗经》至清代诗歌的成就、流变。

③任蕃:晚唐诗人。

④皇甫持正:唐诗人皇甫湜字。

⑤桂未谷:清文学家桂馥,字东卉,号未谷,有《札朴》十卷。

⑥《学吟》:集名,一卷。

⑦汪廷讷:明剧作家。有剧本《狮吼记》二卷。陈季常:宋陈慥 字。其妻性妒,慥宴客有声伎,妻以杖击壁,客遂散。苏轼有诗:“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⑧华兹华斯:十八、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⑨诺瓦利斯:十八世纪末德国浪漫主义诗人。coc2比喻原是一种修辞手段,借彼喻此,或借此喻彼,都是为了形象而委婉地表达思想或感情,增添文采。这里举引两则比喻,一是取义于人,一是以物喻人,均取其部分的相像或相类作比,新奇而绝妙。

一、孟郊《晓鹤》诗,因月形似口就以“月口”作比;因星形类心,就以“星心”

作比。才气横溢的苏轼对此倍加赞赏,而袁枚才分不如,竟指为穿凿,潘德舆更甚,反以为“不中理”。这个看法的分歧,袁氏认为是“人之性”使然,其实这是文艺素养深浅之分。这里举出不少喻例,如“山头”、“水面”、“石脚”、“河口”等,还有杜甫以“肺腑”咏山,称“溪足”、“树腰”,任蕃称“山心”等等,皆是取其部分相像或相类作比,“山头”即山的上端,犹如人头在人体的上端;“树腰”即树的中段,取其类于人的腰部;“溪足”即水流的尽头,犹如人体下端的足。钱先生指出,这都是“近取诸身之义,识在经生之下”,也就是桂馥所说的“木以头称,盖取义于人”的意思。这种修辞手法,西方也常有人采用,比如这里举出华兹华斯以“月眉”、“月眼”

作比,也是以五官百体比喻无知无情之物。李商隐有更为拟人的比喻,如“莺啼如有泪”,“蜡炬成灰泪始干”,黄庭坚亦有“白蚁酣战千里血”等等。这种修辞法的运用,无疑可以增强艺术的感染力。

二、另有一种比喻手法,是以无知无情的物比喻人。如这里举引汪廷讷《狮吼记》杂剧,由生姜形象类手,引申出生姜之味,以生姜之辣味喻人手打人之狠毒,曲折至极,又十分恰切。诺瓦利斯以糖之甜味喻爱情滋味等,中外相通,都是引申开来以物喻人。

一个比喻的产生,“犹树有本根,家有肇祖”,从旁可以引申出若干奇妙的比喻,比如白居易《啄木曲》里用锥解肠结、线穿泪珠、火销鬓雪作比,便是举一反三、“出奇见巧”的构想。《管锥编?归妹》节里举引英国诗人作儿歌:“针有头而无发,钟有面而无口,引线有眼而不能视”,与白居易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钱先生在《读〈拉奥孔〉》(见《旧文四篇》)一文中讲到佛书上的“分喻”,即以部分相类作比,那么也可以说这两则举出的比喻即是“分喻”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