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言用与借代

《漫叟诗话》载陈本明所谓“言用勿言体”①,与《冷斋夜话》、《童蒙诗训》所言②,绝非一事。余皮相而等同之,殊愦愦③。陈氏云:“前辈谓作诗当言用,勿言体,则意深矣。若言冷,则云:‘可咽不可漱’,言静,则云:‘不闻人声闻履声’。”两例皆东坡诗,分别出《栖贤三峡桥》、《宿海会寺》。

“言体”者,泛道情状;“言用”者,举事体示,化空洞为坐实,使廓落有著落。

吴梦窗《风入松》词④:“黄蜂频探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正以“蜂探”之“用”,确证“香凝”之体(参观《管锥编》628—629页)。盖描摹刻画之法,非用“替代字”。

此类描绘亦可流为“替代字”;如言“佳人”者,以“用”显“体”、以果明因曰: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浸假则“倾城”、“倾国”成姝丽之“替代字”。然铸词本意,初非避“名”,固已直言“北方有佳人”矣。“替代字”略判二类。《冷斋夜话》称荆公诗“言用不言名”,不言“水”、“柳”、“丝”、“麦”,而言“鸭绿”、“鹅黄”、“白雪”、“黄云”;乃拟状事物之性态,以代替事物之名称。韩、孟《城南联句》以“红皱”、“黄团”代“枣”、“瓜”,长吉《吕将军歌》以“圆苍”代“天”,《雁门太守行》以“玉龙”代“剑”,即属此类。《童蒙诗训》论“文章之妙”,如“不说作赋,而说‘雕虫’,不说寄书,而说‘烹鲤’,不识寒食,但云‘禁火’,乃征引事物之故实,以代事物之名称”(参观《宋诗选注》论晏殊)。子才所讥“浙派”

用“替代字”,多属此类。一就事物当身本性,一取事物先例成语,二者殊途同揆,均欲避直言说破,而隐曲其词耳。六朝诗文,隸事为尚,借古申今,词归“替代”(参观《管锥编》1420页、1474页)。流俗风气,亦相扬扇。《颜氏家训?勉学》至讥⑤:

“江南闾里间,强事饰词,呼征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言食则糊口,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论婚则宴尔,及王则无不仲宣⑥,语刘则无不公靬⑦。凡有一二百件。”

(563—564页)

亚理士多德《修词学》早言文词之高雅者⑧,不道事物之名而写事物之状。古罗马修词学大师昆体良谓词达首须正名,顾事物之亵秽鄙俗者,其名不宜笔舌,必代以婉曲之言。伟达《诗法》⑨谆谆教人诗中赋咏事物,不可明白说破,当衬托隐约,傍示侧指:

如称谷神、酒神、海神之名,而不直言谷、酒、海,称父之名以谓子,称地之名以寓土著。与吾国之“言刘必公靬”、“杜康解忧”、“天吴效顺”、“魏武子孙”、“青箱世业”、“乌衣子弟”、“苏小乡亲”之类,一何相似。少陵《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贾笔论孤愤⑩,严君赋几篇⑾”,谓贾谊、严助;岑嘉州《宿关西客舍寄山东严许二山人》⑿:“滩上思严子⒀,山中忆许由”⒁,谓严光、许由。皆以两古人名为两今人同姓者之“替代字”,明诗中尤成科臼。(567—568页)①《漫叟诗话》:清代画家谢垣(字东君,号漫叟)撰,一卷。《说郛》(宛委山堂本)无撰人。

②《冷斋夜话》:宋释惠洪撰,十卷。《童蒙诗训》:宋昌本中撰,三卷。

③《谈艺录》247页把替代字与“言用不言名”混起来,所以在这里指明。替代字,如用“虬户”来代“龙门”,用“苇杖”来代“蒲鞭”。“言用不言名”,如王安石诗:

“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上句指水的作用,风吹水上起微波。下句指柳的作用,柳的嫩叶在袅袅垂首。即言用,不言水与柳。

④吴梦窗:宋词家吴文英,字君特,自号梦窗。

⑤《颜氏家训》:北齐颜之推撰,二卷。《勉学》是其中篇名。

⑥仲宣:三国魏诗人王粲字。

⑦公靬:三国魏诗人刘桢字。

⑧亚理士多德:古希腊哲学家。其《诗学》、《修辞学》,是文艺理论中的著名著作。

⑨伟达:十五、六世纪意大利作家。

⑩借用汉代贾谊为赋吊屈原的痛哭流涕语。

⑾借用汉代严助赋颂十数篇事。

⑿岑嘉州:唐代诗人岑参,曾任嘉州刺史。

⒀借用汉代严光耕富春山中,后人名其垂钓处为严陵濑。

⒁借用上古高士许由让天下,隐耕箕山事。

这两则是讲“言用不言体”与替代字运用的不同。“言用不言体”是一种高深的“描摹刻画”的修辞方法,“化空洞为坐实,使廓落有着落”。如苏轼《宿海会寺》,不写寺里的幽静,写“不闻人声闻履声”,只听见人走路声,听不到人的声音,说明寺院极静,这就是写用不写体。再如汉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不描写佳人的体,如眉怎样,肩怎样,项怎样,面如什么,腰如什么。只写佳人的作用,一顾可以倾动全城的人,再顾可以倾动全国的人。这首诗明白地说明言用不言体。这样写,比坐实地去描写眉毛、面目、肩项的吸引力更大,更能打动人。

又如吴文英《风入松》词,以“黄蜂频探”这一具体事物,来确证香凝于纤手这种无形的存在。以“果”明“因”的这种修辞法有时也可传为替代字,如“倾城”、“倾国”之貌,已成了“佳人”、“姝丽”的代称。“言其用不言其名”,如“含风鸭绿鳞鳞起,映日鹅黄袅袅垂”(《石林诗话》引),释惠洪说王安石诗里用“鸭绿”代水,用“鹅黄”代柳。又“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香”,用“白雪”代丝,用“黄云”代麦。钱先生认为这些其实是替代字,与“言用不言体”不同。韩愈与孟郊联句:

“红皱晒檐瓦,黄团系门衡”(《城南联句》),以“红皱”、“黄团”代“枣”、“瓜”。李贺以“圆苍”、“玉龙”代“天”、“剑”,也属于这一类,皆“就事物当身本性”而避开直言明说。或以事物成语,“隐曲其词”,如不言作赋、寄书、寒食,而言“雕虫”、“烹鲤”、“禁火”。“雕龙”者,即雕镂龙文也,从战国时齐人驺奭为驺衍修饰文字的故实而来;“烹鲤”者,从《古乐府》:“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而来;“寒食”者,从中国寒食节禁火之旧俗而来。或“征引事物之故实,以代事物之名称”,但必须注意简缩得当,而不能将故实割裂到不通的地步。如《宋诗选注》论晏殊,举引《赋得秋雨》中的“楚梦先知薤叶凉”,是把楚怀王梦巫山神女事缩为“楚梦”

两字,这是缩得好的例子;胡宿把老子讲的“如登春台”事缩为“老台”,便简缩得牵强不通了。或借古申今,如言食为糊口,言钱为孔方,论婚则宴尔,称王则仲宣等等,都是明显的替代词。

亚理士多德把状物代名的修辞手法,看作是“文词之高雅”;昆体良认为事物鄙俗不宜直言者,可代以婉曲之言;伟达说的赋咏事物隐约侧指。这在中国古已有之,比如,言酒必杜康,言刘必公靬。杜甫借贾谊的贾来指贾至,借严助的严来指严武,岑参借严光、许由来比隐居山中的隐士,都是以古人名替代今人同姓者的名字。这种借古申今的替代,到了明代诗文中几乎成为一种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