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篇 红学灵魂

张爱玲女士自云:“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模仿小杜(牧之)的“十年一觉扬州梦”,十年精力,耗于一本《梦魇》,其考据结果如何?以我个人的意见来评议,可以成为定论的几乎很难说共有几条。但我并无菲薄人家的意思,相反,以为应当重视珍惜她的这种努力求真的治学精神——我说的很难成立的考证,是那些“拆迁”“搬家”论;我珍重佩服的是她对“旧时真本”的追踪,尤其是她的内心深处的追寻目标,亦即表现为文字以外的心理真迹(psychologicalhonesty)。

她尝自云:当她第一次看到《续阅微草堂笔记》里记载了一个“旧时真本”《石头记》,其后半情节与流行程高伪续本大异,宁、荣籍没后,备极萧条,宝玉贫极,至沦为击柝(打更巡夜敲梆子)之流,而湘云流落为傭妇;日后竟重逢复聚,白头偕老——她从小看的是伪本“宝黛爱情悲剧”,至此,真如“石破天惊,云垂海立”一般,终生难忘!

这八个大字怎么讲?译成“大白话”,就是天崩地裂,天翻地覆!

这个极其巨大强烈的震动,使她感到以前为何对八十回后的“天日无光,百般无味”的感觉即是由于它并非雪芹真书原笔的缘故,而“旧时真本”的结局情节,才是她重新感到“天日重光,百般还味”的崭新的境界。这种感受,简直太巨大深刻了!所以终生难忘,岂是一般的泛常的暂时的一现即逝之事?

于是,她悟到今日行世的一百二十回“全本”是假货,后四十回是续貂的狗尾,而八十回残书,《红楼》未完,构成了她毕生难以遣释的一桩大恨。

于是,她要百般努力地追踪那个“旧时真本”。

其实,这才是她“十年一觉迷考据”的唯一心愿与终极目标。

既知此义,便明白为何一部“五详”的《梦魇》,其末章“五详”就是标题“旧时真本”,就是画龙点睛的真实心理轨迹。

这一点,是张爱玲的“红学灵魂”。

须知,像她这样的震动并不是人人都一致的,有的有些轻微的感觉,有的甚至连那笔调心肠的突然改变也毫无知觉感应,认为“差不多”,说若非原著,别人是写不出的,云云。

可知,张爱玲那种天赋的艺术敏感力,是最可贵的一种才能,钝者就无法体会,你就是“掰开揉碎”地说与她,也是漠然茫然、无济于事。

然后,我们才可以进而窥探,张爱玲对那终生难忘的“旧时真本”的追踪,又是如何的呢?

据一位十分高明的专家为我们分析总括说明:张爱玲考证的结果是认为雪芹当时为八十回后的书文曾写了两个不同体系的结局:一个是宝、湘重会,白首双星,如“旧时真本”所传。另一个则是“悬崖撒手”,即一般被解释为是指宝玉弃宝钗、麝月妻妾而出家的结局故事——而专家指出,张爱玲对这一矛盾到底以哪个为是?委决不下,未有结论;但她心理上即是倾向于“旧时真本”的白首双星、宝湘重会的收尾大格局。

这就极其耐人寻味了。

如今问题是:如果今所见笔记等书记载的八十回后情节有两种不同,就肯定是两个体系的后半部吗?

对此,应该容许人存疑而细究深研,不宜即被那种想法误导而愈走愈远。因为“弃而为僧”并没说明即等于最后结局,无法断案。这是一。第二,弃妻妾,是宝玉一己的行动,还有不愿遭弃者宝钗、麝月在,会设法挽回此局——前文不是有宝玉“悟”了“禅机”,作了“偈语”被钗、黛一“破”,就立刻反悔放弃了那念头了吗?岂不正是预设的伏笔遥射后文?第三,即使出了家,充其量也只是结束宝钗一局,正如结束黛玉一局之后还有后文一样道理。第四,“悬崖撒手”就一定指出家做和尚?谁也没有这么说,找不出这么一个“逻辑”。

查考“悬崖撒手”这个典故,词典是引据《景德传灯录》卷二十,真禅师有“直须悬崖撒手”这句话。这就恍然可悟了。

原来,世人很少能理解禅家的精神、语言、教导方式,便误将此语解为“万事归空”的俗人;其实禅宗最要紧的是教弟子勇往直前,打破一切俗障,精进不息。所以“直须”如何,不再是向出了家的高级禅僧再作什么最起码的“万境归空”的话,那是禅家的笑话。禅师总是要弟子“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鼓励他“直须”的语气乃是“就是要”如何如何,这语气是大智大慧,大仁大勇,不顾一切,往前进而勿后退。——悬崖撒手,是针对悬崖勒马而言的,是说临悬崖,劝人“勒马”,是俗义是意障了,相反,正是要放开勒马的缰绳——如此方能冲过“悬崖”,臻于“向上路”高境界!

可惜红学家们对此一道太陌生了,就一致解为“看破红尘,下决心出家”了。

若是那样,岂不成了禅门的“幼儿园”等级的“课程”了?

词书又引宋名家朱敦儒的《木兰花慢》一词:“虚空无碍,你自痴迷不自在。撒手游行,到处笙歌拥路迎。”正可佐证:撒手游行者,是要你抛开一切俗义俗障,自由自在的勇往直前——那么就会另有一番风光境界。

由此确知:雪芹写的宝玉“悬崖撒手”,是指已临险境,生死关头,他却不顾“箴”“规”,大勇无畏地选定了自己要走的大路——不是指“出家当和尚”。全弄错了。

至于若说脂批明言“弃而为僧”,并无什么矛盾可言,因为,宝玉为僧,是悲悼黛、钗,而彼时不知湘云生死下落,无所指望;及至一朝突闻报来了湘云的踪迹,他那“僧”立即成为“情僧”而回到世间与她相见了。这是两个格局,是先后的经过,了无“矛盾”可言。

宝玉还俗,也在书中有其暗示。如开卷不久写一个还了俗的葫芦庙小沙弥,原由是他耐不得佛门的凄凉,那么,《西江月》咏宝玉,不是正有“贫穷难耐凄凉”的语义吗?他是个“世间”人,不是“神仙”。他与湘云要过人世生活“新梦”,而绝不是“归空”的“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不是很分明吗?

“旧时真本”,并不发生“两种”“两部”的问题。雪芹作书,也不会有如彼其离奇的宗旨与“构思”。

诗曰:

悬崖撒手作何云?不是归空吊夕曛。

正与箴规翻勒马,情僧不悔为湘雲。

[附注一]此处请换字体

张爱玲以为“旧时真本”中并未有抄家祸变,这与《续阅微草堂笔记》所云“宁荣籍没后备极萧条”等语明显抵触,是否含有误解?我恐自己看错原文,请阅附录钱敏文字以为佐证。

[附注二]

对于“悬崖撒手”,有人以为就是两手“抓住”了悬崖,身悬半世,命悬一丝,——一放手,就粉身碎骨于崖下了……。实则这很可笑;什么人,大力士,也“抓”不住悬崖,那崖也无可抓之处。况且即使“抓”住了,能耐几时?连几秒种也捱不住,何待“撒”手不“撒”的区分?

然而这种相象的“解释”却给“宝玉出家”为“结局”的论者提供了“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