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触目惊心的金麟

冯紫英偕宝玉回到自己府里,单另已收拾了一处书房,与宝玉寄寓。每日衣食诸般服侍人等极是周至。空了时也来陪他谈笑解闷,只不告诉他荣府的事情,推说不知。宝玉虽然挂念,也无可如何。

宝玉每日在他书房观书习字。谁知那冯家虽是武将家世,却也颇藏书史,竟有许多是宝玉不曾读过的。他在家难身灾中,避居在此,见了这些书册,倒也如慰饥渴。冯紫英喜看的小说野史,也竟不避讳,就都列在架上,伸手可得。于是宝玉一心检读起来。

这日,他从书架上层槅子里抽出一部书,看时却题着“易安居士集”几个楷字。这是宋代女史李清照的诗词文集,心中大喜。再一细看,惊讶不已,竟是一部南宋临安城精刊本。

他忽然想起,史大妹妹湘云每常向他说,女诗人数唐朝的薛涛,女词人就数宋代的李易安。他忙打开书,翻到词集,只见那开卷便是一首《如梦令》,写道是——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醒残酒。试问卷廉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他不禁拍膝叫绝:“这真是云妹妹的声口!”怪不得她称赞易安的词好。又当下大悟:那年她领头作柳絮词,牌调正是这个《如梦令》,那是有意师承李易安的!

他检书,原为解闷消愁,不想这词集偏又引惹了他,由湘云起,一个一个地想念起园里众姊妹来。一时又暗暗记起那些词句,忽然像灵光一闪,他对那些词句都有了新的领悟——

三妹妹说的:“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林妹妹说的:“飘泊也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琴姑娘说的:“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这不都说的是今日的情景吗?看来都要有个应验的。

随后又想:剩下的,唯有宝姐姐的“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却不知应于何义?忽又寻思自己当日在三妹妹的半首词后,续的是“落去君休恨,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相见——隔年期。”这又都是何意?自己又似懂非懂,竟不知那些话是怎么生发出来的。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见冯紫英走来说道:“宝二爷你一个在屋里也闷的很,我们这几日几个相知,约定在一起习射呢,你也来散散,岂不热闹些?如何每日只对着书本子发呆?”

宝玉听说,便笑着放下那书,随他出房,一迳奔二门外来。

进了一个向西的角门,是一个跨院,又有一层小巧的月洞门,门上题着“射圃”二字。入去看时,地方很敞豁,靠南墙立着箭靶鹄子,地上铺成一道很长很直的箭道,北端立着弓箭架子。

紫英领宝玉走向小正房,也不进去,只向屋里说道:“你们还不出来,你看谁来了?”语音落处,廉子响动,早走出两三位少年公子来,个个锦衣玉貌,俊爽脱俗。

宝玉早已心中欢喜起来。听紫英引见,方知一位是陈也俊,一位是卫若兰。也都是索日闻名心慕的上品人物,今日在此相会,分外亲热。二人都向宝玉说了久慕心仪的话,彼此谦让不已。

几个人复进正房茶叙。谈笑中间,内中有尚未见过宝玉所佩通灵玉的,便不免要将玉请下来一赏。宝玉听说,不觉面有惭歉之色,无奈只得说明,因从园子里迁出,回府里去住时,忙乱中人多手杂,一些随身的配饰及心爱的玩物,都不知如何失落了;通灵玉络子却在,原物竟被人替换了去,是一块无可观赏的石块了;谁知就连这块假玉,前者在狱里也被人给当宝贝摘走了……。

大家听了,一起叹息,连说太可惜、太可惜了!

冯紫英沉吟半晌说道:这玉是离不得的,我与府上世交深契,哪有不知之理;你空着身不带,也不是事,——还怕由此生是惹非。我明儿先替你找良工配作一件,仿那玉的真形,日后自有用处的。你将它的大小、形色、纹理,字迹,亲自画一图样来。

宝玉答应了。大家起身,到圃里去习射练武。

来至院中,都把大衣宽了,搭在衣架上,只穿短服,各自略略舒展一路拳腿,活动筋骨。这时,宝玉忽—眼觑着卫若兰腰间系着一件东西,被日光照射,金黄晃目。不觉心中一惊,好像十分眼熟。习箭休息时,宝玉便向前对卫若兰作揖致卫若兰连忙从腰间摘下,双手递与宝玉。

宝玉不看犹可,一看时,直惊呆了!

原来那是一枚金麒麟,尺寸、形状、花纹、光彩,一丝不错地就是自己在清虚观里众道友的贺礼中单单拣出来留给史大妹妹的那一个,——连后来袭人特为它配的彩丝穗子,也还是照旧没动的!

卫若兰见了宝玉这般形景,心中诧异,知有缘故,便说:“二爷若喜欢,就奉赠如何?”

宝玉且不答言,眼中落泪。半晌方说:“待我择日细陈原委,今日不便多误大家的清兴。请先依旧佩好,容日畅叙之后,如蒙不弃,再为拜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