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藏金屋龄官甘作妾 结红线凤姐义为媒
且说宝玉自薛姨妈处回来,仍往秋爽斋来,立逼着探春去与王夫人说话,自己只在秋爽斋苦等。谁知这日正是探春生日,出园来,先与贾母请安,又往贾政、王夫人跟前磕了头,免不的与赵姨娘周旋一回,听了几句不咸不淡的歪话,又惹下许多闲气,足有一顿饭时候才回来,翠墨随后捧着一盘子寿礼。
宝玉早已在檐下等候,远远的便迎上来催问道:“如何?”探春不禁笑叹道:“你也够痴心。那小红得你这样,可谓虽败犹荣。”宝玉无心顽笑,仍是没口子逼问结果。探春道:“我说去也白去,这不,臊一鼻子灰回来了。”宝玉知道不成功,长吁短叹,垂头不语。探春看了不忍,劝道:“你我在府里,就有十分的心,也难尽一分的力。依我说不如找个擅活动多见识的兄弟子侄,命他们在外头帮忙打点着,或者还值多些。”一言提醒了宝玉,拍手道:“我怎么竟忘了他了。除却此人,别人再没这本事。”遂向探春拱一拱手,匆匆辞去。
探春望着背影笑道:“我这二哥,再不为别的忙,正经事不见他这般用心,为一个丫头,倒忙的见首不见尾的。”想至此,又叹息起来,愁道,“冷眼望去,两府里子孙,只有二哥是个好的,偏又是这样不务正业,将来偌大家业,却指望谁呢?”因此倚着栏杆,倒愁郁起来。
忽见湘云和宝琴同着几个小丫头,抬着一架风筝远远走来,笑道:“你在呆看什么?刚才过去的可是二哥哥?一大早为着什么事这样慌张?”探春不欲提起贾环之事,故意假装看风筝,含糊应道:“他会有什么正事?左不过是那些闲事罢了。”又问,“你们怎么也这样早?”湘云道:“还是琴丫头提醒的,说今儿原是诗社的正日子,又是你生日,虽是为了二姐姐的事不便操办,倒不如起一社,一则姐妹们聚一聚,二则写几首诗祭祭二姐姐,也可遣发愁绪,好过各自伤悲。如何?”
探春想一想道:“也可。”就便打发小丫头分头去请黛玉、宝钗等来商议,又叹道,“如今每起一社便少几个人,谁知道今日聚后,又到何日再聚,聚时又得那些人呢?”湘云道:“聚一日且乐一日,何必多想。”宝琴只蹲在地上同小丫头插柱装线。
一时李纨、李绮先来了,带着一盒酥,众人见了李绮,都起身问好,又问候李纹待嫁之事。李绮见了风筝,便要放起来,湘云道:“且别急,这响哨儿上是带灯的,要等到夜里放起来才好看。”
接着惜春、黛玉也到了,都有贺仪表赠,惜春是自制的茉莉心香一盒,黛玉是湖笔、端砚各一;只宝钗说要帮母亲理账,稍后过来,命丫环带回一筒南海贡茶;打发去怡红院的丫头却说宝玉一早出去,至今未回。李纨便道:“昨儿依稀听说宝玉兄弟把什么打破了,究竟是怎么个缘故,我因事多,就没细问。”探春不得已,也知早晚瞒不过,都会知道,便简略说了砸缸之事。众人都唬了一跳,叹道:“宝玉太鲁莽些,不过为着救人,事出仓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又说,“该去看看巧姐的,也问候一下凤丫头。”惟独黛玉听了此讯,猛可里一惊,突发奇想:莫不是为我砸的不成?当下心中突突乱跳,心思电转,脸上红白不定。
众人并未理会,且又议起诗题来。探春道:“这一社既由我而起,便由我来命题。我想万物之源终缺不得一个水字,我们这里一半人倒是涉水而来,保不定那日又要渡水而去。因此这一社,竟是咏水吧。也学上次潇湘妃子的法儿,将天下的水写了阄儿,谁拈了什么就是什么。”李纨道:“这却不可,拈阄之事,一次为巧,次次都如法炮制反失于僵硬,不如指定几个水的题目,谁喜欢那个便挑那个,如此方可有好诗。”
湘云、宝琴也都说妙。湘云便抢先说道:“我先说几个,就是江、河、湖、海。”黛玉少不得振作起来,道:“那我也说几个,就是雨、露、霜、雪。”探春道:“雨水、露水尽够了,加上霜、雪二水,反觉牵强;枕霞的四水也容易相犯,不如去掉河水,另换个灵动些的。”岫烟道:“那便是溪水吧。溪、河本一类,又与江、湖、海迥乎不同。”
李纨道:“我便说个潭水吧。岂不闻‘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可知上一社既咏桃花,这一社正该咏潭水的。”宝琴道:“你既有潭水,我便再添一个瀑布。虽说前人‘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已经写的尽了,今儿倒要看看是否后继有人。”李绮道:“那我就再加个泉水,‘问泉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说着,宝钗也来了,听了众人所议,遂道:“泉、溪亦有点相犯,不如只留一个。”岫烟忙道:“那就是泉水吧,与瀑布、潭水又可相接,又不至像溪水般过于细巧。”遂都一一写定了,仍不见宝玉过来。
众人道:“且不等他,先分派了题目,留下那个没人选,就把那个给他便是。谁叫他缺空儿呢。”于是黛玉选了露水,湘云选了江水,探春是海,宝钗是湖,李纨是潭水,李绮是雨水,岫烟是河水,宝琴是瀑布,剩了一个泉水便给宝玉留着。湘云数了一数,共是九水,便向惜春笑道:“偏偏又是九个,不如你再补上一个,凑足十首刚好。”李纨笑道:“自古以来,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那里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况且九已经是至尊之数,若再不足,非要以十为美,反太穿凿强求了些。依我说,这九首就刚刚好,竟不必再做。”
宝钗也道:“若说为了补数再做诗,便不是做诗的本意了。强做了去,别说一首,便十首又有何难?只是刻意求工,反为不美。岂不闻九九重阳,亢龙有悔?况且方才琴儿说的:疑是银河落九天。我们今天写的是水,又恰是九首,倒暗合了诗里的意思。《禹贡》有云:‘九河既道’。可见九已为极,何必又十?不如就把这泉水的题目给藕榭,宝玉就来了,也不让他做。”宝琴拍手道:“姐姐说的最妙。这九首诗不如就叫作‘银河九首’,我们几个,岂不都是从天上来的了?”说的众人都笑起来,都说:“这说的有理,又雅致。到底是蘅芜君。”
说话间,探春、惜春已将诗题誊录一遍,果然总题为“银河九首”,用蝴蝶针绾在壁上。众人各缀其名,又请探春限韵,探春道:“韵不必限,形式倒要改一改,不如填词罢。只是我向来不擅长调,只是小令就好。便是《忆江南》如何?”湘云笑道:“说了半天做诗,题目出来,却是‘诗余’。小令最好,最合我意。”探春又道:“《忆江南》破题三个字,要说明各人咏的是什么水,接着要说明在那里见过这水。中间一联自行发挥。最后一句则要说明诗客的身份。改日咱们写出来,不说明那首是谁做的,看二哥哥可能猜得出来?”众人都道:“这新奇有趣,只是太缠磨人了。”遂各自思索。
恰时厨房里送了银丝寿面来,众姐妹遂放下题目,且拿面来吃,面虽只一样,浇头与伴碟却是五颜六色,都用莲花白镶金线的瓷碟子盛着,花花绿绿足有二三十之数,满满摆了一桌子,倒也好看。湘云便先挟了一筷子香椿芽拌麻油,既香且脆,又清口,笑道:“这个炒鸡蛋却好。”探春道:“不值什么,你爱吃,说给厨房里,叫做来就是了。”便即命人去厨房传话。
宝钗又道:“昔秦昭王三月三日置酒河曲,有金人自东而出,奉水心剑曰:‘令君制有西夏。’及秦霸诸侯,乃因其处立为曲水祠,二汉相沿,皆为盛集。遂有三月三日,士人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而今虽无金人奉水心剑,焉得无曲水流杯乎?”众人都道:“这说的好。”果然传酒来,齐敬探春,探春辞道:“治国齐天下,乃是君子士大夫的事。我不过生错了日子,宝姐姐就扯上这些野史轶闻来取笑儿,这杯酒其实喝不得。”
黛玉笑道:“正是你这日子生的好呢,将来少不得也要有一番大作为的。宝姐姐说今儿席上并无水心剑,岂不知从前吴王阖闾使干将铸剑,采五山之精,合五金之英,而金银不销,铁汁不下。干将曰:‘先师欧冶曾云,若炼剑不成,须以女身祭炉神。’其妻莫邪闻之,即投身入炉,铁汁出,化为两剑,各镌有字,雄曰‘干将’,雌曰‘莫邪’,其余所出之钢亦铸得三千利剑。可见剑之一事,原为女子化身。今日既有‘银河九首’,你又生于三月三日,可知本身便是剑神,更何须金人献赠水心剑乎?”
众人听了,更加齐声喝采。李纨道:“蘅芜君和潇湘妃子这两个故事都讲的好,合在一起想想更有滋味。今儿便冲了这两个典故,蕉叶这杯酒也是不能不喝的。”不由分说,湘云、宝琴左右按住,李纨便用铸银高脚葵花钟尽力灌了探春两钟。众人复又归座吃面,虽不便放量豪饮,却也彼此让了一回,又几次三番派人去怡红院打听宝玉回来不曾。
原来那宝玉听探春说该找一个得力子侄帮忙,猛然省起一人,便急匆匆出了园子。你道他想的是谁?原来便是那年送白海棠来的贾芸。当下急吼吼命人找了他来,不及闲叙,便道:“你可认识从前在我屋里,后来跟了凤姐姐的丫头小红?”贾芸听了,先吃一惊,只道私情泄露,看宝玉神情却又不像,心下犹疑不定,含糊说道:“依稀有些印象儿,宝叔只管问他做什么?”宝玉叹道:“前日为他一个不小心,太太发怒,将他赶出府去了。”遂又将砸缸救巧姐的话说了一遍,向贾芸谋道,“我的意思,是你找个便当时机问问本人,或是同他老子娘商量着,看有什么法子可以帮他,就当代我赔罪了。不然我心里总是觉的亏歉的慌。”
贾芸这才放下心来,早打起一个主意。原来他自见了红玉,便暗暗有意,自红玉去了凤姐处,他又在凤姐跟前奉承,见面的机会更多起来,眉来眼去,两心相许,已不是一天两天。原本只想等红玉到年龄打发出府,就要登门提亲,就只怕林之孝两口儿虽是奴才,却比自己体面有权势,未免眼高于顶,瞧不上。如今听的红玉竟被逐出,虽然惊讶,倒也喜欢,因笑道:“宝叔有命,侄儿焉敢不从。一定办的妥妥当当,不教宝叔操心。说不定,这件事最终还要宝叔说句话呢。”宝玉忙问:“什么话?”贾芸笑道:“这且不忙说他,八字还没一撇呢,反正一两天里就知道的。倒是宝叔上次吩咐我办的事,至今还没能办的周全,正难见宝叔呢。”
宝玉左右看看,故意找个由头将眼前人尽皆支出,这方悄声问道:“你是说芳官儿的事么?他如今怎样了?”贾芸叹道:“两府里监管尼僧的是三房里的芹老四,这人生性悭吝,只要见了钱,任是什么人情礼数都不讲,后来搭上水月庵的老尼姑净虚,偏也是个敢在虎嘴里拔牙当街卖的,锥子上抹油——又奸又滑,两只眼睛瞪起来,只是看见钱。我和他们平素里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擅自向他问话,他知道漏了底细,只怕狗急跳墙,更要做出多少不堪的事来。那时我又无权辖治他。因此依我说,这件事还须上头亲自问询,不然,纵揭出来,也是不抵事的。”宝玉听他的话头,便猜到贾芹背后另外有人,况且近日里偶有风闻,也些许猜到必是宁府里众爷们儿,倒不好答话,只问:“既然如此,何不报与琏二哥与凤姐姐知道?”贾芸道:“他管僧尼事,便是琏二叔同二奶奶派的差使。我去告诉,反于婶子面上不好看,倒像是我多事好妒,有心搬弄是非了。”
宝玉知他避嫌,心想若是自己去告诉老爷、太太,必然会问这些事你又从那里知道,反落不是;若告诉老太太,又深知贾母向来最厌此等事,虽必严惩,若是一时气病了倒不好。他原本不擅理这些人情世故,事临头来,竟是毫无主张,只顿足叹道:“连佛门尚且如此,这世上还有片干净地方么?”贾芸也知他无为,献计道:“依我说,宝叔倒也不必理他们闲事,袍襟盖脓疮儿——横竖瞒不久。事情发出来,总要惩治的。若是担心芳官,不如叫个贴身小厮直接去说与庵里,就说这芳官原是叔叔心爱之人,叫他们但凡衣食用具都要从丰配给,活计也不要多使他做,不过是借他们的地方休养几日,横竖将来还要接回园子来的,就是了。”
宝玉想了想,也无他法,只得亲自出园来,向茗烟耳语几句。那茗烟原本是个多事的,大包大揽道:“二爷放心,我这便备些素斋葛袍,套辆车子直送到水月庵去,指名说二爷赏与芳官的,叫净虚那老秃头出来答话。他看了这阵势,必定心服,再不敢揉搓芳官姑娘的。”宝玉道:“便是这样。”又与了茗烟些钱,教他从速办来。
那茗烟是平地上也要起三尺浪的,既得了宝玉亲口嘱咐,又有了钱,且拿了满理在手,岂肯便宜行事?便想了一想,向后院里寻着锄药、扫红、墨雨、挑云、引泉、伴鹤诸小厮,张张势势的道:“这是咱们为二爷效力的时候,大家须得如此这般,不可藏奸。”那些人又岂肯省事,都没口子一片声的说好,果然套了一辆车,买些油米香烛等,又会同平日里一处淘气的几个小幺儿,浩浩荡荡,只说往庵里来布施,打的山门雷响。
净虚听说荣府里送布施来了,喜的亲自迎出来,看见他几个,却不认得。茗烟将脚踩在车辕上,佯笑道:“二爷打发我们来送香油,你不赶紧跪接谢赏,只管觑着你那老眼昏花看什么?莫不成认不的你家茗大爷?还是看你茗大爷长的俊,想招作女婿?”
茗烟的名头净虚倒是识得,因常在府里走动,略有些脸面的奴才都早已备记在心,知他是宝二爷跟前第一个得意亲近小厮,因赶紧满脸上堆下笑来,奉承道:“原来是茗大爷,老尼眼拙,一时竟未认出来。”又赶着叫小尼姑倒上好的香茶来。茗烟遂在条凳上坐了,一边看着姑子们收香米,一边便问净虚道:“二爷房里的芳官姑娘,是不是被你们拐在这庵里?二爷着实想念,要我们来看看他,过几天,二爷还要亲自来接他回去呢。”
宝玉前些时候来看芳官的事,净虚早从姑子口中得知,听茗烟语气不善,忙谄笑道:“这可是不巧的很,不知道茗大爷到此,昨儿打发芳官往铁槛寺有差使。不知宝二爷那日里来,告诉老尼,好作准备。”
茗烟更不答话,一脚踢飞条凳,便发作道:“早不差使晚不差使,偏你茗大爷来此,就说打发他有差使。你也不用骗我,那芳官上次我们原已见过,一张脸被你捣的烂茄子一般,大白天你差他出去,不怕吓坏人?必是你藏起他来。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你茗大爷七个头,八只眼,两耳顺风,七窍玲珑,什么事不知道?既说芳官不在,有胆就让我们搜一搜,可别叫我们搜出来!”当下振臂一挥,众小厮遂拥上前来,只以找人为由,乱踹乱砸,随抛随丢,众姑子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口里只叫“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时扫红在房里搜出些脂粉酒水等,大喊大叫着让众人来看,茗烟见了,更加得理,指着问道:“好你个酒肉尼姑,这难道也是敬佛祖的东西?是你家罗汉酒量好,还是你家观音爱打扮?”遂将酒坛打的粉碎,脂粉花冠尽皆抛在地上。净虚原本只当他是为芳官出头,既见被查出弊病来,才知另有机关,只疑作府里有密令使茗烟如此行事,因此一声儿也不敢吱,惟有低头念佛而已。
且说贾芸与贾芹虽无过犯,只因都在凤姐、贾琏麾下办事,便免不的有些山高水低,鸡争鹅斗。自从贾芹管了铁槛寺,每月往府里领来钱粮供给,足有百两,又搭上水月庵的净虚,每每逼那些女尼、道姑妆扮了出来侍酒,所得缠头,也都孝敬了他,每日里不是坐轿,就是骑驴,吃风月酒,用脂粉钱,两府里进进出出,十分招摇得意。族中子弟时常论富比贵,多谓贾芸不及。贾芸既尽知底细,难免心中不平,只碍在珍、琏面上不好声张,直到今日方出此一口恶气。当下打听了茗烟在水月庵中所为,自谓得计,兴头头走去街上混堂内洗了个净浴,换了一身体面衣裳,又买了许多时鲜果品,糟鱼腊肉,提着往林家门上来。
方走至斜街,忽听的一阵嘻笑声甚是熟悉,抬头看时,却是一队人乱哄哄拥着贾蔷自那边过来,都鲜衣小帽,吃的醉醺醺的。见了贾芸,笑着站住了,问他:“老二,你去那里来?”贾芸忙拱手笑道:“为明儿要陪母亲见个客,特来买些果品预备。”贾蔷笑道:“什么了不起的勾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起到我那里坐坐,介绍你认识几个好朋友。”
贾芸早已看到贾蔷身后一干人皆是华服丽冠的少年公子,且知贾蔷素得贾珍宠爱,又与贾蓉交好,远比自己体面得势,每有结交之心,苦无攀援之机,今蒙邀请,如何不从。当下拱手道:“却之不恭,就叨扰你了。”
遂挽着手一同行来,迤逦至一座院落前,却又并不是府外头贾珍购赠之大屋,竟是深街里极僻静雅洁的一处四合院,小而深幽,沿墙种着几棵垂柳,一丛蔷薇,树下放着镂花紫藤躺椅、茶几、唾盒等物,几上茶壶杯碟俱全,另有一红填漆菊花捧盒里盛着些花样细点,最妙的是倚着茶几犹有一架琵琶,收拾的十分雅洁不俗。贾芸正自猜疑,早有一个极伶俐的丫环迎上来说:“姑娘今早起来,又吐了几口血,已请大夫来瞧过了,这会子刚吃过药睡了。爷儿们不如先往别处去坐坐,呆会儿再来吧。”
贾蔷果然便立住了脚道:“既这样,我等下再来。”遂掩门出来,向众人道,“如此,还是往我那边房里去吧。”那些人都笑道:“走来走去,腿都走软了,况且已经闹了这半日,也该散了。那边不过是空房大屋,有何趣味?原是想来这里求着龄官姑娘唱一曲,既然姑娘欠安,不如改日再聚。”说着一哄散去。贾芸便也另约相会之期,道别而去。一壁走,一壁心下暗思:从前大观园遣散十二小戏子时,听说大多都分在各府各房里伏侍,惟有小生宝官、正旦玉官、小旦龄官三个辞府而去。当时众人还取笑儿,说是“巧的很,惟有‘宝、玉’和‘龄(林)姑娘’走了。”那龄官又长的和林姑娘一个模子,连脾气性格儿乃至体弱的毛病儿都像,所以记的清楚。原来这龄官竟被贾蔷收在这里金屋藏娇,倒不知贾珍等是否知道。既然别房另居,自为掩人耳目;看他呼朋唤友来此,又似乎并不避人,究竟不知是何意思。
一路揣摩,已经来到林之孝门上。林之孝在府里议事未回,只有红玉同他娘两个守着鸡足灯穿珠花儿。见贾芸来,红玉心中便猜到八九,忙向屋内回避了。林大娘那里知道他们的首尾,只当贾芸要寻林之孝走路子谋差使,因命小丫头子沏了茉莉花茶来,笑道:“芸哥儿现在二奶奶面前当差,谁不夸本事能干?想来不日就要飞黄腾达的,何必再找我们。”贾芸笑道:“婶子说那里话。我不过是在府里学着做些三瓜两枣的零碎活计,那里就论的到飞黄腾达上头去。况且向来多承两位照应,早该登门道谢才是。”因盛赞林之孝两口子手眼通天,精明能干,又赞红玉才貌双全,聪明伶俐,最后方缓缓提出求亲的意思来,只道:“箱奁戒指,织金衣裳,婶子只管说,即日办了来,三茶六礼,不敢怠慢,总要教婶子满意。”
林大娘听了,虽然意外,倒也欢喜。他求宝玉说情,心里也知道多半是不成功的,又想贾芸虽然贫薄,也是贾府旁系子孙,且在凤姐面前得势,若将红儿与他,倒不负他素日的心高志大。又见他言语和气,态度殷勤,赶着自己一口一个婶子,说的天花乱坠,心里便软活了。虽未十分答应,却也态度热络,只说要等当家的回来商议,温言暖语送贾芸出去了。等到林之孝回来,林大娘烙了椒盐千层饼端上来,又备了四样菜,糟鲥鱼、过油豆腐蒸茄子、豆瓣虾酱炒黄瓜、熟烂脱皮的红烧酱肘子,又一大碗热汤汤油汪汪的腊肉笋丝汤,又斟了一杯官酿的高梁酒给他吃了,故意问道:“今儿这菜的滋味如何?”林之孝道:“正要问你,那里来的糟鲥鱼?如今市面上是什么价钱,也是咱们寻常吃得的?只管这样大手大脚。”林大娘笑道:“谁有那些冤枉钱买他去。跟你说,这些鱼一个子儿不花,是自个游上岸跳进盐缸里腌够日子长脚走来咱们家的。”林之孝便知有缘故,笑道:“这鱼倒知道孝敬。”林大娘道:“可不是有人孝敬怎的,你倒是一猜就准,你要猜的到是谁,我就服你。”
林之孝乱猜了一回,皆不是的。红玉娘这方将贾芸今儿来的缘故讲明,款款的说道:“女儿既然已经出来了,只怕再难回去。况且咱家也不指望他那一吊钱度日,从前也没打算他成个什么,为的是家生子儿,才不得不送进府里使唤,窝在怡红院里做了那些年粗使丫头,原指望平声静气过几年横竖放出来,谁知竟又跟了二奶奶,虽是有体面的事,可那天不是悬着心,吊着胆,老虎嘴里寻唾沫——便得着些也艰难。府里有我们两个侍候已是足够,那银子是好挣的?没的再把个独生女儿垫在里头。况且如今又被撵出来,传出去是甚么好名声?若只管搁在家里,等着府里发卖配人,知道是个什么了局?那芸哥儿虽不是什么嫡系正宗,大小也是个爷,且不是那些虚花浮浪的子弟,很知道巴结上进,做事也勤谨,又是出了名的孝子,虽然年纪不大,倒也还老成有眼色,近来在二奶奶跟前也极有体面的,又不把女孩儿做丫头看待,说明了娶过去做平头夫妻,三络梳头,两截穿衣,只比府里奶奶少些金银穿戴,身份却是一样的。你若舍不得他吃苦,大不了多赔些嫁妆,就是破些银子,买两个小丫头子赔送也没什么。”林之孝也道:“说的极是。”又道,“既这样,红玉终是二奶奶使过的人,要嫁人,也该同二奶奶说一声。不然倒像怄气似的。况且也要她肯放人才是。”
林大娘答应了。次日一早,先与女儿说了,红玉如何不愿意,虽然口里只说“凭爹娘做主”,然而红生双颊,低头弄带的情形,分明千肯万肯。林之孝家的看了,也就心中有数,倒暗暗叹了口气。且进府来,诸多琐事,忙碌了一头晌,直到午饭后方寻个空儿来至凤姐院中。
凤姐才因旺儿家的来报彩霞死了,求赏发葬银子。凤姐儿允了,打发旺儿家的去了。因向平儿叹道:“难得我想做件好事,竟没做成。可见老天不容我积善。”平儿拭泪道:“彩霞在府里几年,同我原是极好的姐妹。我想跟奶奶请半日的假,亲去送一送。”凤姐点头道:“你去罢,我别的善积不得,你去送一送他,也就当是我去过了。好好替我跟他赔个不是,说我害了他了。”平儿劝道:“这是什么话。奶奶也是好意,这是他的命,却与别人无干。”凤姐道:“这也难说。只是我有心再做一件好事,却不知道做的成做不成。”
平儿忙问何事,凤姐道:“小红白跟了我一场,平时也小心伏侍,偏偏一个不小心被太太撵了去,我为他误了巧姐,也没心思留他。如今姐儿并没怎样,想来这件事其实不与他相关,倒别白冤枉了他。你替我找个闲儿去看看他,有什么可帮可做的,就替他完了心事;再不然,就把她身价银子免了,白放了她,也不枉他伏侍我一场。”平儿喜道:“果然如此,就是奶奶的天大恩德了。世人常说西方无量佛如何如何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却多半都是拜观音,口里念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可见这‘大慈大悲’是比‘神通广大’更得人心的。”凤姐听了,不气反笑道:“你这蹄子越来越坏了,连我也打趣起来。”
方说着,林之孝家的已进来了,先请了安,又问过巧姐儿的病,这才缓缓回道:“自小红前儿出去,我们老两口几差没白了头,只恨他不开眼,丢了差使事小,折了奶奶的面子事大。所以意思要赶紧替他寻一门亲事打发了,没的留在房里打脸。恰好有媒人来说,从前奶奶提拔过的那位芸二爷竟不嫌弃他,愿意娶了去,只是小红在奶奶跟前这些年,奶奶疼他,便像疼自家孩儿一样,他的终身大事,我们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来请奶奶的示下。”
凤姐见他来,只当他要替女儿求情,便不肯主动说要放小红赎身之事,及见林之孝家的毫无怨望之意,仍是一味奉承,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芸儿那小子倒有眼光,就不知他是何时存了这个心,我竟一点不知。”林之孝家的忙道:“自是他日常往来回应奶奶,见着女孩儿一两面,近日听说出府去,才有这番心思。若说从前就有的,断断不能,便是他有,我们也不许女儿做下这没脸的事。”凤姐犹自沉吟。平儿忙故意将方才凤姐的话说了一遍,林大娘听了,没口子道谢。
谁料那边贾芸早又求准了宝玉前来,也说为贾芸提亲,凤姐笑道:“难得你这般念旧,肯替他二人出头,我若阻拦,倒是棒打鸳鸯了。”遂一口应允,愿作保人,又命宝玉做媒证。林大娘自觉面上有光,十分喜欢,回家与林之孝并红玉说了,也都喜悦非常。贾芸与红玉的亲事遂这般定下来,只等择吉迎娶。红玉自觉终身有靠,一番祸事变喜事,倒也得意,再不提回府的话,只安心在家中待嫁。不提。
且说宝玉作成贾芸、红玉婚事,十分畅快悦意,因向凤姐笑道:“到底是凤姐姐会调教人,小红在我屋里那些年都不能显山露水,才到姐姐屋里几天,就出脱的美人儿一样,连芸儿那样机灵的人,也取中了。”凤姐笑道:“我听你哥哥说,你从前认过芸儿做干儿子,可是有这话?”宝玉不好意思笑道:“都是小时候的营生了,提他干什么?”凤姐笑道:“你可知道小红的娘是我干女儿?你做成了他们这宗亲事,从此须得叫我做婶子了。”说的旁边侍候的人都笑起来,宝玉更加不好意思。
凤姐又道:“论起这小红,还与你林妹妹有个巧处。”宝玉忙问何巧之有,凤姐便笑着说了小红原名林红玉,只为重了宝玉、黛玉二人的讳,故而改了红玉,因道:“这回出了园子,又眼瞅着要嫁人,自然便要回复从前的正名儿,一个叫林黛玉,一个叫林红玉,何不是巧?”
宝玉笑道:“果然巧的很,听去却像是一对亲姐妹的名字,黛为青,一青一红,又相衬,又相应,再巧没有。我那里叫作怡红院,又叫绛芸轩,绛也是红,倒伏了芸儿和小红两人的名字。可见天缘巧合,早有预兆的。”说着心中却又起一念,想着贾芸同自己一样,也是排行第二,如今却与小红成此佳偶;既然廊下二爷与林红玉终成眷属,焉知不是预示着自己这个宝二爷与林黛玉的婚事在即呢?因此摇头晃脑,喜不自禁。凤姐见他喜动于色,也就约略有些猜着,因道:“我没你们读书做诗的人想的多,一个名字也有这些说道。只是白提醒你一句,这里说说就算了,等下见了你林妹妹,可别混说混比,他听你把他同丫头的名儿提在一起,又该置气了。”
正说着,玉钏走来相请,说太太找二奶奶说话。宝玉就便辞了出来,先去外书房找着贾芸,将事情告诉了,笑道:“林大娘已经得了信,千恩万谢的去了,如今这件事大功告成,你却拿什么谢我?”贾芸笑道:“金山银山搬来,宝叔未必希罕。倒是踏踏实实的替宝叔办几件事,尽点孝心,再者寻着稀有花草送几盆来,或者宝叔看着还高兴些。”
忽然茗烟急匆匆跑来告诉,说方才看见贾雨村的轿子进门,只怕等下还要指名儿求见二爷呢。宝玉蹙眉道:“我生平最厌这些人,偏偏走到那里都见到他,前儿在北静王府祝寿,也看到他同一班官员在那里坐席。”又向茗烟道,“若老爷找我,只说北静王府请我吃酒去了。”茗烟苦着脸道:“罢哟,这要被老爷知道,是要打死的。况且二爷不在府里,我怎么倒闲(咸)在这里腌肉干儿呢?可不是打嘴?”贾芸笑道:“猴儿崽子这会子又装没耽待了,前儿在水月庵里何等威风来?”茗烟便笑起来,一时豪气干云,拍胸脯道:“为二爷的事,茗烟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拼着被老爷乱棒打死,只说没看见二爷便是。”
宝玉笑着,别过贾芸重新进园来。因怕丫环来找,且不回房,只往花溆一带行走,赏顽那春光烂熳,杏红柳绿。忽见柳遮杏闹处忽的飞起一人,倒唬了一跳,定睛再看,却又不见了,正诧异间,忽然又飞荡过来,又听到树后有女子语笑声,才知道是有人在打秋千,细听那声音,似探春又似湘云,及欲看那人,只见他大红裙子扬起在风中,直如飞仙一般,悠来荡去,却辨不清脸面。
因一路分花拂柳走近来,只见探春和待书在一旁拿着衣裳、环佩等物,翠缕正推送一人荡秋千,方知是湘云,笑道:“你们倒顽的高兴,怎不叫我来推?”又说,“云妹妹抓紧了,小心掉下来。”
一时湘云停了秋千下来,鸦鬓微斜,粉脸生津,拭着汗笑道:“昨儿我们那些人等着你开社,且是蕉下客的芳诞,到处找你不见,这会子又做什么来了?”宝玉道:“我教丫头送去的一字一画,三妹妹收到了么?”又问要不要打秋千,自己来送。探春便也脱了织锦夹纱花枝俏的通袖袍子,露出粉白对襟琵琶小袄,下边系着杏红百裥绣花缎的唐裙,又束一束腰带,便蹬在画板之上,两手握了彩绳,道:“行了。”宝玉便推送起来,起初不敢用力,只微微荡起,湘云笑道:“打秋千一定要到高处才有好风景,只管这样悠着,倒不如坐下来了。”宝玉这才微微用力,探春还叫再高些。
又打一会儿,探春已领悟得其中诀窍,也不必宝玉推送,只自己腰间暗暗用力,双腿绷的直直的微微一蹬一踏,画板已起在半天云里,杏红裙子舞的一面旗似,露出底下松花绿的绑腿膝裤,大红高帮满绣缎子鞋,直欲飞到九重霄去。宝玉见用不着自己,遂退在一旁观看,点头叹道:“金履飞登杨柳翠,湘裙漫卷杏花红。斯情斯景,便是曹衣、吴带,也不能形容的。”
翠缕伏侍着湘云穿上大衣裳,又将金麒麟、荷包等物一一系回。宝玉见了,忽想起一事来,向湘云道:“我从前送你的那只金麒麟哪里去了?”湘云脸上一红,反诘道:“沉甸甸的问他作甚?”宝玉道:“前几日冯紫英邀我去他家坐席,说是边境紧张,随时便要奉命开拔的,所以在家里设了靶场、跤场,每每招些子弟前来较艺,其实不过是找个由头时常聚聚。那日射圃,恰遇着威武将军的公子卫若兰,腰间也系着这么一只麒麟,光彩闪烁,很像我送你的那只,所以问起。”湘云低了头不答,翠缕却掩口而笑。
宝玉蓦然省起,喜道:“早听说妹妹有了人家,一直不曾问起是谁家有这样福份,原来竟是他!真真好个人物,不枉了妹妹平素为人。那卫若兰人物风流,武功了得,与妹妹恰可称作一对儿神仙眷侣。”知道史家拿自己送的金麒麟与卫家做文定,倒觉欢喜,笑眯眯瞅着湘云不住点头。湘云更加羞涩难当,恰见探春秋千慢下来,似欲停住,忙上前假装接应,就势避开。宝玉便也过去帮着搂住彩绳。探春下来说道:“刚才远远看见玉钏儿过来,东张西望的,不知找谁?”
说着,玉钏已到跟前,看到宝玉,猛的一拍手道:“叫我好找,原来却在这里。太太要见你呢。”宝玉一时不解,只当仍是为着贾雨村之故,笑道:“你说清楚些,是老爷找我还是太太找我。”玉钏儿嗔道:“老爷找你,却与我们什么相干?自然是太太要找你,才命我来传。袭人说你一早出去不见回来,茗烟又撒谎吊猴儿说没看见。我想着刚才明明见你在二奶奶屋里说话,怎会眨眼就飞了不成?所以进园子来,若不是看见三姑娘荡秋千,还找不到这里来。”探春笑道:“我只道自己在秋千上可以看的高远,原来他在地面上看我,却也看的真切。”众人都笑起来。
宝玉因随玉钏儿来至王夫人房中,见王夫人正坐着翻黄历本子,见他来了,且不理他,只望着凤姐说道:“几次说要让宝玉搬出来,总因这忙那忙,误到如今。难得这些日子天气晴朗,正好把这件事着紧办起来。所以我今天找你来,特地说给你知道,从明儿起宝玉就不住在园里了,一概用度开销当减则减,除了跟出来随身伏侍的这几个丫头外,怡红院只留两个守夜嬷嬷负责打扫,其余小丫头随你分给别的姐妹使吧。”
凤姐儿只得答应了,因怕还有别的吩咐,便不敢去。宝玉听了这话,却恰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也似,虽然早知道有今日,宁可捱一日是一日的,因此涎着脸求道:“太太何苦急在这几天?自从二姐姐死了,宝姐姐又迁出园子,如今那里好不冷清,我再要搬出来,越发没人了。好歹让我送了琴妹妹、云妹妹出嫁,再搬出来吧。”
王夫人冷着脸道:“正是为园中姊妹多半已经有了人家,你也眼瞅着要成家的人,若再像从前那般只管在园里住着,姐妹堆里厮混,一时有个不妨头,乱说话,传出些什么不好听的来,倒把大事耽误了。所以不如尽早搬出来,省的我日夜悬心。”宝玉听到“成家”一句,却打了一个突,因问:“谁要成家?同谁成家?”王夫人笑道:“你还做梦呢。早在二月里你大姐姐行前,就叫宫里太监传下话来,说宝姑娘德性温良,举止沉重,品貌学问都是第一等的,因此替你做主,连日子都定好了,只等回京就要替你们完婚。你们从小和睦,如今亲上做亲,你可喜欢?”
宝玉不惊反笑道:“太太哄我呢。便要赐婚,也该给我和林妹妹赐婚才是,怎么倒是宝姐姐?可是太太弄错了?或者大姐姐弄错了也未可知。等大姐姐回来,我必要在他面前分争明白的。”王夫人斥道:“真是糊涂话。婚姻大事,怎么会弄错?我亲耳听跟娘娘的抱琴说,那日娘娘省亲,叫你们姊妹每人做一首诗出来。你一个人独做四首,在那里为难。宝姑娘走来提醒了你一句什么‘怡红快绿’,说是‘娘娘不喜欢的你偏要写,不如改了’;那林姑娘却自恃聪明,替你做了一首‘杏帘在望’教你打小抄儿,只当别人都是傻子。岂不知太监宫女站了一屋子,难道都是木偶摆设,聋子瞎子?他们在宫里,什么不知,什么不解,生平最会的就是察言观色,那容你们在娘娘眼皮子底下捣鬼?”宝玉辩道:“娘娘当时还夸了林妹妹做的好,说四首诗里以此为佳,怎么倒责怪起来?我不信。”
王夫人冷笑道:“娘娘当时并不知道你们的把戏,所以夸奖;及后来回宫听人说了,才知道竟被你们合谋蒙在鼓里,焉得不怒?说句重话,这便是欺君之罪。你还指望他顾惜你林妹妹不成?所以我说他轻狂,不知轻重,真要帮你,就该像宝姑娘那样,细心体上,揣摩着娘娘的心思眼色行事,这才是识大体、知轻重的千金闺秀,才是真心为你好。这样的贤德之妻,便打着灯笼,那里再找第二个去?所以你姐姐那时便取中了他。要不后来端午节赏赐众人,怎么独他的那份和你一样呢?”
宝玉听了这话,又似有理,不由的不信。却终难平服,知道与母亲强辩无益,只道:“我找老太太说去。”王夫人厉喝道:“打量老太太便会帮你,容你胡来么?别说娘娘已经给你赐婚宝姑娘,就是没有赐婚,林姑娘也已经是有人家了的,何容你再存什么别的想头?”宝玉听了,三魂轰去,七魄不全,大惊道:“林妹妹有了人家?这是那里的话?”王夫人冷笑道:“你还不信呢。就是今儿早上,北静王府里请了从前教过林姑娘的先生贾雨村问名说媒,不几日就要定茶换盅,下催妆冠帔花粉的。你不信,只管问老太太去。”
王熙凤听到“贾雨村”三字,便想到娘娘所赐“假画”,不由心中一动。不及深思,却见宝玉听了这话,脸也青了,眼也直了,一跳三丈高,顾不的礼数,大叫一声“我找老太太去”,转身便跑,不提防绊在门槛上,一跤跌倒,连头皮也擦破了。彩云、玉钏儿忙过来搀扶,连站在门外廊檐下侍候传唤的绣鸾、绣凤等也都唬了一跳,忙近前来,王夫人见宝玉额头上一缕血痕直流下来,几乎迷了眼睛,也惊慌起来,一迭声的叫人拿药水来搽。宝玉却一声不响,推开众人,牵起衣裳仍然只管向外跑。任由王夫人、凤姐在身后直着脖子叫唤,只不理会。
一径跑至贾母房中。贾母正坐在椅上,满面泪痕,看见宝玉头破血流的进来,一把搂进怀里,哭道:“你林妹妹要嫁人了,你知道么?”宝玉只觉凭空打了个焦雷,砸的天昏地暗,站立不稳,从怀里挣开问道:“怎么老祖宗也来哄我?”贾母道:“那里哄你?北静王爷已经再三再四致意,今天又请了那什么雨村过来,催着府里送庚贴儿过去,说是一两天内,就要抬聘礼来呢。”又回身叫人绞毛巾来给宝玉擦脸。鸳鸯早已拿了止血药水来,却交在琥珀手中。琥珀便上前替他搽着。
宝玉头昏目眩,如在梦中一般,药水搽在头上也不知疼,恍恍惚惚挡开琥珀手道:“从前老祖宗亲口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难道竟白说了?我的心老太太横竖是知道的,可知从小到大,我心里眼里就只有林妹妹一个,老太太也说林妹妹好,怎么竟舍的把他送给别家?那是要了孙儿的命了。老祖宗疼我,再不肯这样对我的。”
贾母哭道:“我的儿,何尝是我想把你林妹妹配人?实是北静王府权高势贵,他们三番四次托人来问,咱们只装聋作哑不理会,实指望拖到你大姐姐回京,再想法子回应,这都为的是谁?偏是你这个惹祸的孽障,鬼使神差的,又拿铁架子把那只碧玉缸打碎,连鱼也死了,如今王爷已经知道,虽不肯问罪,焉知心里不存疑?我们再扣着你妹妹不肯允他婚事,眼见就要大祸临头了。那时不但你林妹妹保不住,只怕这个家也要散了。”
宝玉听了,心里约略有些明白过来,才知自己方是始作俑者,更加大哭起来,说:“缸是我砸的,有罪我去领,这便去王府里分说明白,凭杀凭剐,都随他们,有我活着一天,决不叫妹妹去。”又说,“若领不下,宁可与妹妹一同死了,想妹妹也是愿意的。”
说着,王夫人已经扶着丫环,同凤姐两个喘吁吁的过来,听了宝玉这话,怒道:“又胡说了,好好的寻死觅活,婚嫁是喜事,如何只说到忌讳上头?你妹妹去那府里,是做王妃,并非寻常妾侍,北静王爷爱才慕贤,你是知道的,如今他不肯托请寻常官媒,却巴巴儿地找了林姑娘的业师贾雨村来下帖,可见至诚;况且从前北静太妃也曾亲口对老太太许可的,说进门就要封诰,花钗九树,凤冠霞帔,所有礼遇用度,都与正妃一样。这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便是你林姑妈、姑夫在世,想必也是愿意的。你正该替你妹妹高兴才是,如何只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叫你老子听见,皮不剥了你的。”宝玉不管不顾,大哭道:“太太不知道我们的事。岂知我们是不怕死的,就只怕活着不能在一处好好的活。二姐姐已经死了,云妹妹、琴妹妹也都有了人家,虽然三妹妹、四妹妹的事还没定,想来不久也都是要散的,留下宝玉一个孤魂野鬼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宝玉这辈子并不求别的,只愿跟林妹妹一起,要活,一同长命百岁;要死,一同化烟化灰。如今你们又要送林妹妹走,还把宝玉留下来做甚?宝玉宁可这会儿跟妹妹一同死了,倒还干净些。凭他是王爷还是皇上,妹妹又何曾是攀龙附凤、贪慕权贵之人,都看作庸猪俗狗罢了。”
众人听他说的大胆,都忙上前劝慰,用话遮掩。宝玉那肯理会,只跪在贾母身前,插葱也似磕下头去,口口声声只叫“老祖宗救我”。贾母见他这样,越发哭的涕泪横流,拍胸叫道:“我那世里造下孽来,有了这两个玉儿,竟不是孙子孙女儿,竟是前世里冤家,可可的要我的命来了。”
凤姐见不是事,劝了贾母又拉宝玉,因道:“娘娘尚未回京,这件事或者还有回旋余地,咱们倒不必自乱阵脚。横竖日子还早,慢慢的想法儿,三个臭皮匠还抵出一个诸葛亮来呢,大家不用慌,事到临头,我自有主张。如今还有一句话说:这件事还得先瞒着林妹妹才是,不然,他那病身子只怕抵不住。不知老太太、太太以为如何?”王夫人怪道:“这是他的大喜事,听见了自然高兴,岂有不乐反病之理?”
凤姐见王夫人一味愚钝,只得忍气吞声,笑道:“太太说的自是大道理。只是林妹妹自小在府里长大,忽然说要出嫁,怎么不惊心伤感呢?他的心思又重,身子又单薄,况且我听说他这些日子本来不好,倒是迟些日子等他安健了,再慢慢儿的说给他不迟。”贾母道:“这说的是。且吩咐下去,不可泄露一个字。”王夫人见贾母这样,便不再说话了。
贾母又垂了一回泪,年老之人,禁不的伤感操劳,歪在榻上朦胧欲睡。鸳鸯忙上来侍候。王夫人遂与凤姐一起辞出,且命宝玉跟着,又说了些明儿如何搬迁,如何分配房间,如何安置丫头的闲话。那宝玉心如刀绞,六神无主,只恨不能速死,任由王夫人与凤姐议论,竟像与己无关一般,呆呆的毫无反应。王夫人见他这样,十分烦恼,欲说他几句,又怕教训重了怄出病来,只得忍气命人好好的送他回去,又叫收拾东西,预备明儿迁出。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