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潇湘泪尽绛珠还珠 狱庙情伤宝玉失玉
且说贾母送走黛玉,又向凤姐等叹道:“都说你林妹妹要做王妃,是喜事;我看着却未必是福。你们大姐姐倒是贵为皇妃的,我前日看他出殡的阵仗,竟不如前头蓉儿媳妇去时的气派。我虽不是贪慕虚荣、一味爱排场的,可也不能失了大格儿,可怜他一生争强好胜,到死竟不能得个身后哀荣,便连诸王侯、诰命也都较先前冷淡许多,想来娘娘一死,我们宁荣二府的气数便要尽了。”
宝琴、湘云虽能言善道,却为这话说的严重,都觉辞穷,竟不知劝慰。只有凤姐强撑着劝道:“老太太说的差了,蓉哥儿媳妇是咱们宁府里出的殡,想要怎么铺排,只管随心思弄了去,珍大哥哥又舍的花钱,好面子,爱排场,所以气派;如今娘娘贵为皇妃,原是宫里的体面,从奢从俭,原有一定之规,那里由我们呢?何况本来并不知道要当下就归葬先陵的,所以许多执事都不及准备,就是诸王侯相府里亲戚故旧要奠祭拜仪,也都措手不及,况且事关国体,反而拘礼,不便张扬,那里就说到亲疏冷热上去了。老太太素来最心宽大度的,如今怎么反倒多心起来?”贾母叹道:“你那里知道这些?那日在十里亭,戴公公宣读圣旨,虽然说的天花乱坠,字眼动听,可是到底连个追封谥号都没有;而且当地里就喝令扶柩着归孝慈县,连城也不让进,家也不让回,便连铁槛寺停放几日也不许,虽说尸身不便久搁,那里就急到这样儿?总要过了三七再发引也不迟。况且提前又是一丝风儿不透的,弄的爷儿们一点准备没有,竟闹了个措手不及……”
正说着,忽见雪雁满脸泪痕闯进来,跪下回道:“老太太,我们姑娘不好了。”众人听了,都是心头一惊,由不的滴下泪来。湘云早拉着宝琴抢出门去。贾母亦是老泪纵横,哭道:“我苦命的孩儿啊。”扶了凤姐往外便走。刚出门来,只见前头几个小厮一阵飞跑进来,满口里只嚷:“不好了,不好了。”几不曾迎面撞上。凤姐气的劈面一掌,把为首一个打了个倒仰,骂道:“我把你们眼里没主子的混账奴才,不在二门外侍候,怎么竟跑进里面来了?满嘴里说的什么昏话?唬着老太太,我揭你们的皮!”
那小厮打了个趔趄,忙直挺挺跪下,也不知磕头,也不知求饶,仍是乱嚷着:“不好了,来了好多穿衣戴帽的大人。”凤姐更怒:“放屁!难道你是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不成?到底什么人来了,把你唬成这样儿?”贾母心中惊疑不定,颤巍巍道:“慢点声儿问他,别吓坏了他。好孩子,跟你主子好好说,到底是什么事?”小厮定一定神,方回道:“外面来了一队穿官衣的衙役,还有许多戴官帽的,奴才也不认得是什么官儿,都不是从前常往府上走动的那些人,各个执棒拿牌,好不威风,都黑脸儿包公一样,见了人只管踢打,教把几层门通通打开,不放一个人出去,说是什么王随后就到……”
凤姐大惊道:“这不是抄家?”贾母一句没听完,早已倒仰过去,浑身抖颤,喉咙里咳咳作响。凤姐和鸳鸯忙一边一个抱住了,掐人中,揉胸口,哭着乱喊。便见一队皂隶杀腾腾的进来,叫道:“贾府的人听着,北静、忠顺两府传旨办事来了,出来一个喘气的领罪。”雪雁看见光景不对,早飞跑着去了。
这里凤姐忙扶着贾母跪下,贾母气息奄奄,几次张口想要说句什么,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于是先是一队执事军卒进来,把守两边门口,接着北静王爷与忠顺王爷各带一路人马进来,分头站定,忠顺王遂高声宣读圣旨,凤姐也没大听清,只说是什么“窝藏赃物”、“私卖禁品”云云,便知是自己委托冷子兴捣卖甄家古董种下的祸根,那里还敢言声。
原来皇上回京不数日,忠顺王便悄悄将北静王水溶告下,说他趁皇上外出期间,借生日为由聚党闹事,私交外邦,亲近佞臣,平日往来的多是些夤缘钻刺、心怀不轨之辈,每每非议朝政,狂言谤上,又举出贾政、贾雨村等一干人来。皇上听了,半信半疑,惟念在元妃之情,并不肯轻易办理,只命有司提审相关人等,明察暗访。免不了审出宁国府贾珍、贾蓉父子夜夜设局聚赌,斗鸡酗酒,且以女尼、道姑侍酒,充作粉头之类。当今原是至仁至圣之君,闻此丑事,能不震怒?又看了参与聚赌的一干人名单,所来往的,都是些世家显宦,王孙公子,连宫中内相也偶有加入,更觉严重。
看官须知,自古以来,朝廷最忌之事便是官宦勾结,私设赌寮妓寨。这赌与嫖还是其次,只怕以赌为名,以色为饵,行贿赂之实,蓄虎狼之势,勾结各方势力,聚党乱政才是至大隐患。再将北静王府客如云来、海上志士多所投辖之事,与宁国府夜夜聚党两宗并看,愈觉严重,更又有待罪之臣、前兵部大司马贾雨村以做媒为名,走动两府之间,设结通家之好,岂无祸心?遂命忠顺王亲提贾雨村严刑审问。
那贾雨村起先只抵死不认。偏偏祸不单行,百密一疏,滔天大案往往泄于芥豆之微。原来,贾雨村从前在应天府时,因有个来自葫芦庙的门子深知自己底细,心里大不自在,遂将其寻衅充发,只当无事。不料前些年遇着大赦,那门子得还自由身,改姓更名,辗转来了京城,又托亲靠友做回老本行,心下将雨村恨的贼死,只为惧他权势,不能如愿。今既遇着雨村降职,皇上又令人明察暗访其所有经手官司,往来官员,各府县衙门俱得了密旨。被那门子知道,正撞在心坎儿上,如何不报仇,便将从前雨村在应天府所为添油加醋的举报了上去。府衙不敢怠慢,一道密折奏了上去。雨村听见这件事发,情知逃脱不过,心想此事原为贾、薛、王三家而起,如今贾府大势已去,自己身上正有许多谋私贪污、断案不公之罪不能自辩,不如都推在贾府身上,只说碍于宁荣两府及王子腾淫威,不得不徇私枉法,并取出当年与王子腾、贾政等往来书信为据,又供出贾赦贪求古扇授意自己逼死石呆子等事来,但求脱身自保,陷之惟恐不深,且道:“若不信,只管去荣国府搜检,那二十把古扇想来自然还在府里的。”又一力开脱北静王,说两府联姻之事原是贾政为慕北静王府之势,再三托自己代结红线,意欲攀龙附凤,其实王爷并未应允。只望开脱了北静王,可为自己护身之符。
皇上雅不愿与北王分崩,况且宁府聚赌之众,牵连甚多,一旦治罪,必定朝廷大乱,群臣反目,此时边疆不稳,外患不绝,如何再可引发内乱?然而贾府既为北静王之羽翼,却是不可不除,只恨不能以聚赌罪处之。今既得了贾雨村这番供词,遂顺水推舟,且将北静王水溶开脱,一边着府衙重审薛蟠、冯渊一案,一边又另寻隙端处治贾家。恰在此时,京中又有探子来报,说查得贾府奴才周禄私当御制违禁之物,经查问,得知乃是贾门孙媳王熙凤委托古董商人冷子兴运出变卖;内务府又对出此物原为案犯甄家所有,并将宝月瓶献呈御览,禀道:“此乃朝鲜国进贡之物,却为甄犯吞没。玉瓶原为一对,已查过冷子兴所卖货单,并无此物,想来还藏在贾府未出。”
至此,铁案如山,终成定议。当今便是再仁慈宽厚,也免不得龙颜大怒,遂将甄家之案审结,指其“行为不端,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非但不肯感激朕成全之恩,尽心效力,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当即判了个削去户籍,卖身为奴;复下旨“贾府藏匿犯臣家资,是明知故犯,罪同欺君”,令其“家中财物,固封看守,并将重要家人,立即严拿”。
忠顺王又上疏云:既然贾府敢于藏匿甄家之物,想来查抄贾府之际,必定早有防范,将财物他移;况且贾府在朝中党羽颇多,说不定有人通风报信,又或是贾府中人四处求告,阻逆官差办事,恐生枝节;遂献了一个调虎离山之计。因此朝廷上下密不通风,皇上一道圣旨,著贾府所有男丁往孝慈县守灵,趁其毫无防备、府内空虚之际,命忠顺王联同北静王一道夙夜抄检,亦是敲山震虎之意。
北静王亦深知圣意,更不敢稍有懈怠徇私之处,遂与忠顺王并肩前来,先问的一声:“谁是王熙凤?”凤姐颤巍巍答应一声,早有侍卫上来将一条绳儿五花大绑,便喝令着送往狱神庙去监禁起来。接着忠顺王一声令下,众衙役便搜家的搜家,撵人的撵人,贴封条的贴封条,捱屋逐院的抄将起来。先抄了宁荣二府正房大院,将看家的仆妇尽皆赶出,都教押往宗祠去暂且看守;抄出大量赌具,宫用缎纱,当票,书信等物,又果然自贾赦房中抄出二十把古扇来,与贾雨村所供毫无二致,都交两王过目了,着师爷记录在册。
两王早听说大观园之名,恨无机会领略,趁此正要仔细玩味一番,遂都不理宁荣二府,只由的士兵抄检,自己且先进园来,但见屏山掩路,清溪九曲,引池叠石,饶有幽致,不禁都点头叹息。忠顺王便向北静王笑道:“这里却比府上后花园如何?”水溶谦道:“寒舍鄙陋,不如此处多矣。”忠顺王笑道:“北王何必过谦?此处虽然也算的上玲珑可观,却只得‘清秀’二字,依我说不如府上远矣。我听说府里后花园有座瀑布,一丈多高,声或擂鼓,巨丽无匹,只可惜无缘亲见。”水溶忙道:“忠顺王若有雅兴,小弟扫花煮茗以待。”士兵们各处打门呼喝,搜房撵人,只惊的鸥鹤逃飞,鹿兔奔走,他二人只是闲庭信步一般,一路把玩闲花野石,奇山秀水。
只见迎面一个院落,妆红砌绿,门额上写着“怡红快绿”四字,院内曲径游廊,蕉叶冉冉,室内屏障泥金,玻璃镜隔断,博古架上杯盘碟碗俱全,皆可式可样儿的搁在预先凿好的槽儿里,什么青花蕃莲碗,二龙戏珠流云花朵葫芦瓶,五彩仕女敞口盘,宋代汝窑红梅瓶,元代龙泉中盘,还有许多叫不出年代名号的精致器物,都鎏金烫花,文彩辉煌。忠顺王喜的眉开眼笑,都叫侍卫小心收起,一一记录。
北静王且只顾着看对联字画。兵士们早冲进去驱撵丫环,搬拿东西。袭人正病在床上,行动略迟慢些,就被那些兵役死拉硬扯起来,拖在地上,麝月忙走来搀起,与众丫环一起出来院中,役卒们这便翻箱倒箧,又搜出许多珍玩古董来。因其中有大红汗巾子一条,北静王只觉眼熟,忙命人拿过来,可不正是从前茜香罗女国王赠与自己、自己又转赠了琪官之物,且新配了石青的绦子,极是抢眼出色。忠顺王却也认得了,不禁微微冷笑。水溶只做不闻,问道:“这是谁的?”那袭人半死不活,走来跪下回禀:“是我们二爷赏与奴才的。”
水溶便知是宝玉之物,约摸猜到几分,遂将袭人看了几眼,虽是满面病容,倒也温柔端丽,便知必是宝玉身边心爱之人。这水溶虽然位极人臣,毕竟年轻,有些少年心性,既知袭人是宝玉近身之婢,便故意要同他捣乱,遂笑道:“这人病成这样儿,只怕活不长,若一时半会儿死了,倒是不便,且传出去也不雅。不如叫他家里人领了去吧。”便又打听袭人可有什么家人在此,因问知府外头尚有个哥哥,便命人找了花自芳来,领他妹子回去。
袭人那里肯走,只哭道:“情愿与主子在一处,死也死在府里。”无奈身虚体乏,那里扎挣的过,早又吐了两口血,晕死过去。麝月搂着大哭,那些衙役那会有怜香惜玉之心,只觉不耐烦,大声喝斥着,强行分开两人,将袭人生拉活拽丢出府去,只等花自芳来领。怡红院众人一并撵出园去,与鸳鸯等拘在一处。那袭人爬在地上,睁开眼来,只见自己衣衫凌乱,袜甩鞋脱,身边许多衙役指点嘲笑,却连一个姐妹熟人亦无,不禁既羞且愧,忽想起从前抄检怡红院撵晴雯之事,比起今日何等相似,而自己之形容狼狈,更比晴雯犹甚,不由的心灰意冷,垂下泪来。
水溶俟着忠顺王往拢翠庵去了,又将搜捡之物一一细察,捡出多件自己历年赠送宝玉之物,都叫亲兵藏了收起,这方闲闲出来。
妙玉禀烛开门,凛声道:“我是本庵住持,并非贾族亲眷,既然此处已为是非地,便是我缘尽离开的时候。你们须不可阻我。”众隶听了,面面相觑,做不的主,便将妙玉带至忠顺王爷前,说了一遍。那忠顺王看见妙玉仙姿绝色,玉骨冰肌,便起了垂涎之心,故意道:“你在贾府多年,虽依你说原本无亲无故,如何能信?只别被搜出证据来。”因教皂隶搜检。一时果然搜出大量瓷器字画,都是稀世珍玩,不可多得。便又闯入卧室中来,只见素帐高悬,清香袅袅,沁人心脾,最可异者,是窗下置一青玉五枝灯,高七尺余,雕蟠镂螭,以口衔灯,燃之,则鳞甲皆动,灿若列星。忠顺王笑道:“一个尼姑,如何藏有这般宝贝?自是贾府之物了。”遂令抄没。妙玉虽不舍,然见那些人凶神恶煞一般,自知不能保全,况且毕竟身外之物,也只得道:“东西你们便拿去,但我本方外之人,并无过犯处,须不可拘禁。”忠顺王道:“既这样,我就差两个军卒送你去别的庵里挂单,也好知道你的下落。将来说不定还要提审对证。”说罢,果然命了两个亲随跟从妙玉出府。妙玉往外走时,有意无意,将袖一拂,便将自己平日吃茶用的那只绿玉斗拂落在地,跌成几瓣。忠顺王也不在意,只嘿嘿冷笑。
众衙役一路抄至潇湘馆前,紫鹃堵着门跪着,手里握把剪子,将鹰口对准自己心口,哭道:“我们姑娘死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你们还要搜,还要翻!姑娘千金贵体,岂是你们可以亵渎的?谁敢碰他一下,我就死在这里。”雪雁见他这样,便也一旁跪下,也说愿意随姑娘去死。春纤等看了,也都跪下了。衙役们不敢妄动,只得又飞报与两王知道。
水溶早有心要借抄检之机好歹见黛玉一面再做道理,听说竟然死了,顿足不已,因来至院门前远远的向里面一张,只见两边翠竹成荫,夹着一条石子路,那石子被月光照的雪亮,如冰如银,印着树影参差,苔痕浓淡,越觉清幽,月洞窗里帐幕低垂,银烛高烧,朦朦胧胧的看不清爽,却有一股异香如兰如菊,闻之令人肃然起敬,不禁叹道:“原来这里叫作潇湘馆,倒是好个所在。”又见紫鹃一身缟素,披发执剪而立,更觉感慨:“有其主必有其仆,鬟婢辈尚且如此,可想姑娘为人。”从前只知他才貌双全,如今方知更是冰清玉洁、刚烈忠贞之辈,益发捶首叹息。便令军卒不许骚扰,自己在门前恭恭敬敬,拜了几拜。紫鹃看着,不禁又发呆想,心道倘若姑娘果真嫁了这位王爷为妃,未必就不如意了,说不定还不至于死。想着,更加流泪悲泣。
那忠顺王听说死了人,便也过来张了一张,只见院宇深沉,帘幕掩映,竹树葱茜,溪榭幽绝,森森然若有冷气袭来,自思新死的人灵魂未远,打扰了须不吉利,且北静王一力环护,不教搜检,便不坚持,只道:“把院门封了,不许一个人进出。”复带队向前搜去。
水溶拜罢,忽闻半空里有女子叹息声,且吟道:“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日葬侬知是谁?”不禁一惊问道:“何人说话?”紫鹃跪答道:“是鹦哥,念的是我们姑娘的诗。”水溶听了,悠然向往,暗思近朱者赤,所养鹦哥尚通灵至此,可想那林黛玉是何等超凡出世的一个谪仙人物了,我终俗人,竟无缘一见。不禁向着鹦鹉点头再三,方始离去。早有亲随便向檐上取了鹦鹉笼下来,跟在后面,紫鹃等看着,虽怒而不敢拦。
遂到秋爽斋前。探春听说抄检,叹道:“我从前说什么来着?果然来了。”并不消兵卒们喝命,只自带着丫环出来,因请求面见王爷。两王听了兵士报告,均觉惊讶,心道一个姑娘家,看见这许多兵来抄家,不说惧怕躲避,反要主动求见,这样奇女子,倒是不可不见的。遂命带来。探春站定,不卑不亢的禀道:“我并不知我家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但只我父亲月前已经奉旨将我绘像造册献上,一日未将我从册中除名,我便一日还是侯府千金,待选郡主,如何容的这些兵卒造次?”
原来朝中规矩,凡是待选之女,皆比男人高贵,且在放定之前,权作皇族看待。如今贾府虽抄,然探春、惜春却因为已经送册入宫,并不在罪属之列,故而探春有是语。忠顺王哑口无言,且也衷心感佩,遂向北静王笑道:“此女前程不可限量。”复向探春道:“姑娘见教的是,既这样,姑娘请自收拾了随身衣物,我教几个士兵送姑娘出去。”又故意当着探春面传令下去,不许为难贾府女眷。探春这方看着待书等从从容容收拾了几件衣物出来。
忠顺王直看着探春去了,方命番役进去搜检,自己便也步进院来,只见梧桐挺密,芭蕉扶疏,又是一番景象。及进了屋,更觉布置的与别处不同,虽为琼闺绣阁,却无一毫脂粉气,甚是宽敞阔大,彝鼎图书、棋枰茗具咸备,靠东壁设一白玉盆,大如瓮,浸着各色香花,西壁设一水晶瓶,内插珊瑚树,长九尺余,衬一鸟尾,金翠灿烂,既非孔雀,亦非稚鸡,长七尺余,瓶更莹澈,内外可鉴。中设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置着一尊七尺高的汉青铜长信宫灯,绿锈斑斑,铭文累累,又有宝砚成堆,插笔如椽,四壁书画琳琅,皆为名家笔墨。忠顺王不住点头赞叹,又将宫灯拎在手上颠了一颠,怕不有二三十斤重量,不禁笑道:“这位贾府三小姐倒是个女中豪杰,闺阁陈设与寻常公侯千金大不相同。”水溶亦打量着壁上字画道:“这幅米襄阳的《烟雨图》甚是难得,如今书画市上,便一千两银子,未必求的来。”因见桌上放着茶吊子,触手犹温,便取一只玉枝梗光杯来斟了一杯,润了润,笑道:“这是千叶多心茶。走了这半日,正觉的口渴。”又让忠顺王爷。
时有侍卫进来回禀,稻香村现住着贾府孙媳的娘家亲戚母女二人,请求辞去。忠顺王问明身份,无非寡妇弱女,料无干系,便命检查了随身包裹即可放行,只不许带走府中财物。就便出了秋爽斋,往稻香村来。方至门前,众役已抄检已毕,不过是些家俱被褥,再略有几件古董摆设,除此竟没一点值钱东西,别说金银珠宝,便连几轴字画也都是近代仿品。忠顺王听了不信道:“必是你们搜检的不仔细。”又命重新搜过,且叫李婶娘打开包裹给士兵再搜一回,虽有几件头面首饰,四季衣裳,李婶娘咬紧口只说是自己娘俩的,忠顺王却也看不上眼去,只得挥挥手叫他们去了,倒觉诧异:“阀阅之家,何以有此粗陋窳劣之物?政公对待寡妇儿媳如此苛刻不成?”及进院中来,看见篱落萧疏,鸡飞狗跳,井台边上尚有洗衣盆、捣衣杵等物,遂不疑有他,反笑道:“荣府里亦有自食其力者乎?倒是孤儿寡母的有志气。”
接着,薛姨妈也哭着进来,带了宝钗、宝琴、湘云、邢岫烟等辞去,也都只带些随身衣裳,并无违禁之物。薛姨妈还惦记着黛玉,却闻潇湘馆中忽然哭声大作,紫鹃泣血一般喊着“姑娘”,情知黛玉不好,便欲进馆去瞧,却被差役拦住,喝问:“你说是亲戚,这亲戚也恁多,难道你竟一胎生了四个女儿不成?还要拉三扯四的不足。你若不走,就一条绳儿绑了。”宝钗只得劝着母亲离开,想着与黛玉姐妹一场,临死竟不能见上一面,都不禁伤心流泪。
那妙玉此时已走至曲径通幽处,但见风扫残红,香阶乱拥,正自叹息,忽闻哭声,便又站住了向两王求情道:“原来潇湘馆主人仙逝,我本佛家弟子,岂能袖手旁观,视而不见,理该为之诵经超度。”这话却投了水溶的心,叹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林黛玉所结交的竟然各个都是凤毛麟角、百不逢一之人,忙道:“既这样,仙姑请便。”忠顺府虽不情愿,也不便阻拦,仍叫亲兵跟随监管便罢。
正乱着,忽然一个带发修行的小尼姑穿着簇新的直裰僧袍走来,也请道:“我也不是他家的人,只是来讲经的,被留宿在此,你们抄家封门,须得放我出去,怕回庵里晚了,师父骂。”湘云展眼看的清楚,惊叫一声:“四妹……”宝钗忙将他嘴捂住,使眼色儿不教叫破。那些皂隶正忙着搜检,衣饰细软,俱各登记,那里耐烦分辨,也不细问,便向忠顺王爷禀报,说有个小尼姑因说经留在府中未去,绑也不绑,忠顺王爷看他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僧衣布鞋,面目冷淡,并不留意,只道:“佛门中人,不必为难,教他各自去罢。”竟然就此轻轻放过,教他走了。宝钗等看着他头也不回的离去,都望着背影点头叹息。
湘云却又另起一番心思,暗想跟出去也罢,留下来也好,横竖都是寄人篱下,且自己又和邢岫烟不同,他原是薛家未过门的媳妇,又有老子娘住在外边,自己虽与宝钗要好,毕竟不是他家的人,与其仓皇出去,倒一动不如一静的,倘使叔叔婶婶来找,也容易联络。便说情愿留下,同贾母等一处。宝钗也不深劝,反是薛姨妈拉着垂了几滴泪,说“我这一出去,必定立时写信与你叔叔,叫他们派车来接你”。
及出来,才知道自己家门前也拥着许多官差,不禁大吃一惊,忙拦住一个差役道:“我们只是借住在此,除房子是贾家的,一总衣食都是我们薛家自己带来的,如何也一同抄了?”那番役道:“管你什么薛家、贾家,皇上下旨抄检宁荣二府,咱们不听么?皇旨明明白白:凡府内财物一概封存,你既然住在贾府里,自然要抄。凭你天大冤屈,且到金銮殿上喊冤去,咱们听旨办事,却不管查案的。”
薛姨妈还要再说,另一个差官模样的人走来说:“原来你是薛家老太太,薛家也不干净,你们两家既是至亲,又住在一处,已经该抄,况且自己还有错处。”一句未完,早见宝蟾人群里窜出来,拉住薛姨妈道:“大爷被他们带走了。”薛姨妈听了,抖衣乱颤,忙问:“封了我家东西也就罢了,怎么人也要带走?难道住在这里也有罪?”那差官笑道:“应天府打死人的,可是你儿子?杀人偿命,你们躲在这府里几年,俗话儿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今可不是到时候归案了。”
薛姨妈再想不到是这件事发,心知薛蟠此去凶多吉少,往时还有贾王两家帮忙周旋遮庇,如今却靠谁去?不禁哭天抢地,喊着薛蟠的名字哭道:“造孽的儿啊,你这一去,可教你娘死也闭不了眼啊。”又数落起冯渊、香菱来,“我知道你们死的屈,可是初一、十五,清明、重阳,没断了给你们烧纸、诵经,如何阴魂不散,又来缠他?”宝钗惟恐人听见笑话,忙拉住母亲劝抚:“这都是哥哥宿日积下的冤孽,应有之劫,妈妈这时候且别乱说话,叫人听见,反落话柄。”又命人出去打轿子,送岫烟去邢大舅处。
薛姨妈自知失态,又见岫烟在旁边,更不好意思,欲要忍着泪叮嘱几句,那里忍的住。宝钗一颗心恨不的分作几瓣,又惦着里头贾母等这会儿不知怎样,又要安慰母亲,又为哥哥难过,烦恼焦虑难以形容,碍于闺阁身份,又不好上前同人打话,只得问宝蟾:“可见着薛蝌兄弟?”宝蟾道:“二爷跟着大爷去了。”宝琴吃了一惊,忙问:“我哥犯了什么罪?”宝蟾方知匆忙中答得不妥,忙道:“二爷没罪,是他们带大爷出去,二爷跟着出去打点了,说是就回来的。”宝琴这才略略放心,遂拭泪与岫烟道别,只说:“等我们安顿下来,再给姐姐送信去。”岫烟见薛家如此,心下也自暗惊,又不好多说的,况且对薛蟠、香菱的旧事虽有风闻,原不深知,此时更加不便说什么,只得含泪安慰了薛姨妈几句,登车而去。
好在不多一会儿,薛蝌进来,找见薛姨妈,说已经问准了薛蟠押往之处,容后再找门路疏通便是。方才已雇下一辆大车,就停在外面,此处虽然封了,幸喜城南的几十间房子俱已收拾妥当,如今便往那里去好了。薛姨妈也无别法,只得应允,又乱着找人往里边报信,宝钗经此一番变故,却早暗自打定主意,遂向母亲禀道:“母亲有琴儿与薛蝌兄弟照料,想必暂且无妨,倒是这里除了探丫头外,竟无一个正经主子留下,又都没经过什么事,未免大乱,不如我留下来帮他们料理几日。”薛姨妈讶道:“这又何苦来?他家弄成这样,你留下,却不是自己往坑里跳?”宝钗道:“我留下来,不过是亲戚的情意,朝廷里便有旨下来,也未必会难为女眷,纵有什么事,少不得还要放我出去,总不见的将我一同治罪;这时候走了,倒显的咱们薄情寡义,以后也难相见;况且咱们家现在也弄成这样子,若说为怕株连要躲开,终究也是躲不开的。”薛蝌和宝琴也都深知缘故,都道:“既这样,婶娘倒不如成全姐姐的义气,所谓‘患难见真情’,大家彼此也好互通声气,况且有咱们照顾婶娘,姐姐也放心的。”薛姨妈想了想,只得允了。于是哭哭啼啼的出来,一家人上了车,且往城南去了。
接着蘅芜苑、紫菱洲、藕香榭等处也都搜过了,不过是些字画玩器,头面衣物而已,二王游兴已尽,便命封了大观园门,只留角门一处派人把守,预备另有用途。遂将宁荣二府一干人都先押往宁府西边宗祠中暂时安顿,黑油栅栏外拦了老粗的绳索,派着几个兵轮流看守,等候御裁。
一时两王去了,贾母悠悠醒来,神思渐定,见探春与鸳鸯等正围着哭泣,且不问搜检之物,却先向人群中撒目一周,因不见黛玉与凤姐两个,便向二人询问。探春哭的两眼肿起,不敢告诉,鸳鸯知不能瞒,从实禀道:“二奶奶被那些人捆着,说要带去什么狱神庙监押候审;林姑娘方才于搜检之前,已经气绝升天了。”贾母听了,长叹一声:“他倒去的干净。”两行老泪流出,左右看看,又问其他人。探春只得也都照实说了,贾母听说岫烟、宝琴被薛姨妈带出,点了点头,又见宝钗守在身边,叹道:“你这丫头痴心,怎么不跟你娘出去,倒在这里陪我老婆子受罪。”说到惜春竟然就此易装出走,又流下泪来:“傻孩子,他打小儿就爱和小尼姑做伴儿,动不动就说要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这佛门是容易进的?可怜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就这样走出去,却吃什么?”
宝钗强忍悲痛劝道:“古语说: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今日之难,是咱们家命中有此一劫也未可知,倒是四妹妹这一走,或者可以托带着一家人都功德圆满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风平浪静,雨过天晴的。”探春、湘云也都道:“宝姐姐最博学多识,说的一定不错。”贾母叹道:“但愿如你说的就好了。”遂命探春与鸳鸯扶他起身。探春与鸳鸯原本担心贾母风烛残年,禁不的这样惊动,又不能请大夫来诊治,急的只是哭。及贾母醒来后,略作休息,便已神清气定,反安慰他们道:“你们平时也都是能经事拿主意的,如何经历这一点子事,就这样张惶起来?他们爷们儿不在,原该庆幸,好歹外面留些可以打点的人。这时候倒该想想,派个什么人出去,通知爷们儿一声,想些法子才是。”一言提醒了鸳鸯,拭泪回道:“宝姑娘方才进来前,已经拜托了他兄弟薛二爷,想来这会儿已经派人去通知老爷了。”因见贾母心智清明,知道一时不妨,略略放心,方慢慢镇定下来。
原来贾母素来最是胆小,每于尊荣之时,常思没落之日,况且前些时候为甄家抄没的事,一再悬心,每每虑及后事,忧心不已,及后元妃殁了,便知运数将尽,日日夜夜只耽心这一刻。如今果然抄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反倒坦荡,只一心一计为儿孙打算起来,眼看枝叶凋零,自己再不出来说句话,只恐难有把持大局的人,因此非但不用探春等照顾自己,反打头儿安慰众人道:“这是祠堂,列祖列宗在上头看着,须不可哭哭啼啼,叫祖宗见笑。虽在非常之时,不能沐浴更衣,亦不可蓬头乱发,举止失仪。”遂正一正衣冠,来至宁荣二公像前,带头拜下去。众人见了,也都整衣理鬓,依次跪拜,一如往日祭祖之仪。
堂中原有坐息之所,茶炊之具,并有专人打扫看护,一切甚是干净齐备,堂中松柏蓊郁,夹着白石甬路,庭内锦幔高张,彩屏环护,鼎彝香烛俱全,贾母向鼎内焚了香,暗祝暗祷已毕,复回身命探春道:“念上面的对联与我听。”探春恭敬念道: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贾母道:“解给众人听,什么意思?”探春道:“这是先皇御笔亲赐,称颂咱们祖上建下不世功勋,可昭日月,惠及儿孙。”贾母泪流满面,叹道:“解的好。我并不信祖宗打下的百年基业,就这样败在我手上,有列祖列宗保佑,我们贾家将来必然还有出头之日。眼前艰难,是我贾家的一道劫数,只要咱们上下齐心,安贫乐居,终归过的去,惟今之计,须得节衣缩食,再说不得从前如何如何的话来,亦不可哭哭啼啼,抱怨牢骚,另生是非。”探春等俱跪下道:“老太太教训的是。”
看守在黑栅栏外的那些差兵看见贾府女眷先前那样张惶纷扰,一眨眼工夫却又安静平定下来,列队拜祖,有条不紊,都觉佩服,赞叹:“这才是诗礼大家的气派。”及仆妇们将陋就简,胡乱炖了些稀粥咸菜来,众人都觉难以下咽,贾母却吃的津津有味,反向众人道:“有的吃,且吃一口罢,说不的后边,连这一口粥也没的吃的日子还有呢。”虽粗茶淡饭,倒一日日似乎更健朗起来。众人见老太太这样,也自宽心打气,渐渐安定下来。薛姨妈又买通侍卫,每每送些衾枕被褥、弄些汤水进来与贾母等享用,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随着贾府众人在孝慈县结庐守灵,终日禾席草枕,咽菜食粥,十分辛苦。更兼思念黛玉,想起行前一日辞别之际,许多话都未能出口,反有无限可回思处,心上反复掂量,不能放怀。
这夜守着灵前烧了些奠器纸扎,放过焰火,跪了回经,又守着王夫人吃了药,这才各自睡下。方朦胧欲眠,忽听一阵音乐声,似琴筝又似箫管,竟不能分辨,不禁暗想:水陆道场已散,又那来的声响?况且清幽雅致,也不似那些和尚道士吹打的那般。又闻一阵幽香缥缈,亦不是寻常檀香麝香。正纳闷时,便见许多仙子簇拥着一位丽人走来,羽衣缟袂,遥遥站定,且向宝玉凝眄不语。宝玉定睛看去,竟是林黛玉的模样儿,却比黛玉显的丰润,不禁大喜道:“原来妹妹大好了,我这里还只是替妹妹悬心。却不知吃了那位太医的药?回去定要好好谢他。”
那林黛玉这方敛衽施礼,轻声叹道:“原来你都忘了,可还记的灵河岸三生石畔灌溉之情么?”宝玉听了这一句,只觉心头恍惚,若有所思,却又一时想不清楚,因问:“妹妹说什么灵河岸?宝玉愚钝,一时不能明白。这又是什么典故?”黛玉叹道:“你果然都忘了,想当年离恨天外,我承你日夕以雨露灌溉,总没什么报答,所以在警幻仙子座前立誓,自愿跟你到世上走一遭,把一生的眼泪尽还与你,以完此债……宝玉,只愿你能以待我之心对待后人,就是不辜负我了。否则,若只是一心以我为念,更有负佳人,岂不令我之罪愈重,令我之债难还?”说罢,连连叹息。
一番说话,宝玉总未听懂,只这句“把一生的眼泪尽还与你”却是锥心刺骨,痛不可抑,不禁哭道:“妹妹要去那里?我跟妹妹一同去。”说罢抓住黛玉袖子只是不放,却被黛玉迎面一拂,只觉身上一凉,惊醒过来,室内空空如也,那有什么黛玉,只一缕幽香,如有似无,依稀仿佛。
宝玉心如刀绞,遂放声大哭起来,道:“林妹妹故去了。”贾政等都被惊醒,听见斥道:“三更半夜的胡说些什么?都为你日里胡思乱想,才会做这些乱梦,有这些邪话,还不好好睡去?”宝玉那里肯听,只要备马回京,说是再不回去,就赶不及最后一面了。
贾政气的浑身乱颤,喝命李贵等:“把他给我捆起来,把嘴里塞上,看他还敢胡说不了?”李贵等原不敢动手,只为贾政喝命的紧,只得胡乱将宝玉捆了,绑在牲口栏边拴马桩下,又用随身汗巾子塞了嘴,叫他跪着给元妃守灵。贾政亲自提鞭打了几鞭,被李贵等苦劝住了,只说“众人都还睡着,太太现又身上有病,刚吃过药睡了,惊醒了倒不好。”贾政扔了鞭子,又指着骂了几句,只道“明日再揭你的皮”,这方去睡了。
茗烟看了不忍,俟贾政去了,便要上前解缚,李贵唬的拦住,骂道:“贼小猴崽子,难道只有你心疼主子,咱们的心都不是肉长的?只是老爷已经发下话来,谁敢放了二爷,要剥我们的皮呢。”茗烟哭道:“李贵,贵大哥,你若放了二爷,我从此叫你贵大爷。不然,休想我们再听你差遣。”李贵骂道:“猴儿崽子,我有什么可差遣你的,我又听谁差遣?我今儿放了二爷,明天老爷问起,难道是你替我捱鞭子?”茗烟道:“咱们做奴才的,不能为主子分忧,还算人么?别说捱鞭子,怎么还有人替主子去死呢?”
他们这般吵嚷哀告,早又惊动了另一个痴人。你道是谁?便是那宁府里年老仆人焦大。原来这焦大也随众人来孝慈守陵,却给派了个看守牲口栏的差使,自然不乐意,约着几个小厮往墟上喝了点酒,便又忍不住借着酒意大发牢骚,说是:“从前你焦大太爷在战场上何等威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任他千军万马,我焦大单枪匹马,杀进杀出,不在话下。不但自己活的出命来,还保全国公爷整个儿进去,囫囵儿出来,所以才有这些后福可享。要不是焦大太爷,你们能有今天这大米白饭吃着?都还不知在那个林子里鬼哭狼叫呢。如今得了意了,都不把你焦大太爷放在眼里,可知太爷眼中原也看不上这些败家的子孙,通没一个好东西。那有从前国公爷的影儿?”
那些小厮原是哄他拿钱出来打酒吃肉,既见他醉了,越说越不上道,生怕惹起是非牵连到自己身上,便都一哄散了。焦大遂骂骂咧咧,提了酒壶自个儿一溜歪斜的往牲口栏来,冷冷月光下,远远看见茗烟正苦苦求告李贵,宝玉却被缚在拴马桩上,登时大怒,骂道:“反了,兔崽子竟敢把主子捆起,还有王法没有?”便要上来给宝玉解缚。李贵忙拦道:“不与你老人家相干。这原是我们府里二老爷叫捆的,谁敢放了二爷,老爷要剥我们的皮呢。”
焦大醉眼看去,见那宝玉形容样貌竟与当年国公爷一般无二,顿时激出一腔忠勇义愤之情,用力推开李贵骂道:“兔崽子,仗着爷们儿给你几分脸,连你焦大太爷也不认得了。焦大太爷说放人,谁敢拦着?千军万马也不是你太爷爷的对手。”说着三两下解开宝玉。李贵被茗烟抱着手,急的只喝骂别的人帮忙拦阻,岂知那些人原惧宝玉,又知焦大粗莽,出手重,都怕他酒醉之人不知好歹,若是被打伤了倒不值,况且并不与自己相干,便都躲的躲了藏的藏了,那实在躲不过的也只上来装模作样拉扯,那肯真心使力。
宝玉一旦解绑,更不停留,只道:“贵大哥请了,回来老爷要打要杀,凭我领去,不连累你们就是。”旁边便是牲口栏,甚是方便,遂与茗烟两个解了马缰绳骑上就走。那焦大看见,大喝一声:“爷,等等我焦大。”便也抢了一匹马,扬鞭踢蹬,随后追上。李贵连声追着喊“二爷且听我说”,却只听马蹄清脆,炒豆般“哒哒哒”一阵去的远了,先还见的马蹄扬的尘土飞起,转眼便连一丝声儿也不闻了,只见的一弯冷月,半天箕斗,那里还有三人的踪影。李贵朝着去的方向瞪了半日,唉声叹气,顿足不已,只得垂着手来回贾政。
宝玉等遂打马扬鞭,一直奔回荣府里来,却见门上贴了老大封条,且有官兵把守,只惊的魂飞魄散,便要撕封条闯进去。那些兵忙拦住道:“奉皇上旨意,两府已被查抄,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此闹事?”宝玉只得拱手央告:“军爷请了,我是这府里的贾宝玉,却不知我家人如今何在?”那人道:“有的死了,有的押着,有的关着,知道你问的是谁?”宝玉听见“有的死了”,便知是黛玉,大哭道:“你许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的。”说着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推开那兵便抢进门去,且向园里奔来。将及穿堂,眼见园门近在眼前,却被那兵追上,扯住手臂叫道:“反了,你敢撕皇上封条?”便大喊大嚷起来,各处把守之兵也都闻声赶来,焦大、茗烟忙拦住,且护着宝玉往里冲。无奈寡不敌众,那里是那些侍卫的对手,早被拉手拖脚,死死按住。
宝玉大哭起来,只道:“放开我,只放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忘不了你们的好处。”那些人那里肯听,反随手抓些草来只管堵他的嘴。茗烟气的乱踢乱打,骂道:“我们二爷何等尊贵,岂是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可荼毒的,早晚茗大爷脱了困,一个也不饶你们。”那焦大仗着自己年轻时强弓硬马,出生入死,便浑忘了如今老迈,久不用武,只当可以护着宝玉冲杀的进去,不料只三两下交手,便被众侍卫掀翻在地,踏在背上笑道:“恁老货也敢来现眼。”焦大趴在地上,见那些人一边拦截宝玉,一边指着他口出秽语嘲言,只气的目眦欲裂,忍辱不过,奋起余力一跃而起,大喝一声:“爷,我焦大来也!”便如蛟龙出海,猛虎下山一般,冲着那两个拉扯宝玉的侍卫直撞过来,那人见他来势勇猛,忙撒手让开,焦大一冲而过,撞在墙上,顿时头破血流,瘫倒在地,口中犹喃喃:“主子,焦大帮你。”遂撒手而去。茗烟见了,大哭起来,跪下道:“焦爷爷,茗烟今儿认得你了。”那些人见闹出人命来,都不再嘻笑,将宝玉主仆两个绑起,径自报与北静、忠顺两王。
两王正连夜看着书记官将查抄之物登记造册,以备明日上朝禀明圣上,单头饰一项就有:金镶珠宝头箍十四件,金厢珠玉宝石头箍两件,九凤朝阳挂珠钗一件,双龙夺珠勒丝嵌宝挑心一副,鸿燕衔枝金镶玉发梳两对,饰斧钺五兵玳瑁簪九根,这是几样大的,其余簪、钗、梳、篦、步摇、翠翘、珠花、帽花、金银宝钿、金玉搔头等不计其数;
项饰又有:累丝嵌玉双龙戏金珠项圈一领,珍珠翠毛璎珞圈四只,金镶玉项圈挂金锁饰麒麟送子、福寿双全等共计二十四件,海棠四瓣镶猫眼石红宝石衔东珠金锁两件,镂金裹珊瑚嵌珠玉坠角项圈六件,大东珠二十挂,其余长命锁、银铃、桃心、挂件总有上百之数;
耳饰约有:金水晶仙人耳环四对,金点翠珠宝耳环四对,纯金方楞耳环四对,金镶玉灯笼耳环二十对,金累丝灯笼耳环二十对,嵌翠环金流云飞蝠耳环十四对,丹凤衔珠九连环耳坠三对,玉兔捣药金玉耳环各一对;其间装饰祥禽瑞兽的有龙、凤、鹤、鹿、麒麟、十二生肖、狮子、蝙蝠、鱼、蝴蝶、蜻蜓、蜜蜂、蝉等,奇花异果的有牡丹、莲花、梅、菊、竹、灵芝、石榴、桃、佛手、葡萄、葫芦等,人物神仙的有观音、童子、八仙、福禄寿三星、和合二仙、刀马人物以及戏曲故事等,其余还有文房四宝、吉祥文字、暗花古钱、方胜如意等等,难述其详;
又有许多家具屏障,也有紫檀雕镂,也有铁梨玳瑁,皆泥金镶嵌,文彩炫耀,便比寻常王府也不差什么;又有纹龙金樽、金盘、执壶、碗匙、象牙箸无数,许多绣龙刺凤的内造衣料,纹龙金玉钮扣、别针,紫貂、玄狐、豹皮,蟒衣、玉带,西洋大玻璃镜、自鸣钟、自行船等,皆为逾制之物;至于金银赌具,洋呢倭缎、纱绫绉丝、棉单夹袄、名人字画及古扇名帖,更不可胜计;至于利契当票,家人文书,自然更在查抄之列。两王并书记官一边造册,一边叹赏不绝。
尚未誊清,忽闻侍卫捉了宝玉主仆,且打死一个老家奴,俱是一愣,水溶便要起身亲自出见,忠顺王劝阻道:“他现是犯官之属,私晤恐怕不妥。倒是先送去狱神庙,同那王熙凤一起关押,明日朝上禀告了皇上再听从发落吧。”水溶原也要避些嫌疑,遂点头应允,命侍卫且押去狱神庙与王熙凤关在一处,分别拘押待审。
凤姐见了宝玉,自有许多别情可诉,及见他颈上空空,不由讶道:“你的玉呢?”宝玉这才发觉不知何时竟将那块随生即来、刻不离身的宝玉丢失,咕哝道:“谁知道落在那里了,我如今只恨不的一时三刻死了,又理那劳什子做甚?”并不放在心上,只一心记挂黛玉,不提。
且说次日忠顺王上朝面圣之际,便备述抄检详情,并递上查检单子。皇上阅过,沉吟不决。两王均知圣心仁慈,不愿降罪元妃亲眷。北静王水溶趁机进言,力陈贾政为人忠禀正直,恪守本份,向来言不妄发,身不妄动,虽然勒管家人不严,本人却无过犯;忠顺王虽与贾府不睦,既参的他势败,料其再无死灰复燃、柙虎出笼之日,便也不放在心上,且正在力主和议之际,既见皇上有意网开一面,乐的送个顺水人情,又成全自己之势,遂盛赞贾府之女贾探春智勇孝义,端方得体,不啻恺悌君子,堪负议和重任,力举和谈。
皇上因连日来朝廷中主战、主和两派争议不下,其枢纽处又在于议和一派并无恰当人选,皇族王公之女固不肯负楫远行,便寻常侯府千金凡有备选女儿者亦多有怨尤,无不贿赂内监良工以免入选,今上孝悌为先,更不肯强人所难,致使人家骨肉分离,况且有那羞手羞脚无胆识之辈,既便不敢抗旨,勉强从嫁,倘若不能安抚夷敌,反为不美,未能议和,反招嫌隙,岂不有违初衷,因此久决不下。如今忠顺府既有绝佳人选,且可减贾家之罪,正是一举两得之计。龙颜大悦,遂召贾探春进殿面圣。
忠顺王亲自往贾氏祠堂传旨,先叮嘱贾探春数句,恩威并施,询其心意。探春暗想:我家已败,且子孙辈更无有力挽狂澜者,便留在此,也是牛衣对泣而已。况我每欲出人头地,建一番不世功业,苦无机会,今日果能学历代先贤烈女,以一介闺阁弱质,而抵千军万马,息干戈,平战乱,也是一件功德,更不负此生素志。遂垂泪道:“若牺牲探春一人,而能于家国有益,既解君王边疆之扰,复脱父母狴犴之困,使其得免囹圄,安享遐龄,虽万死而莫辞。”反再三拜谢忠顺举荐之功。忠顺王大喜,即命探春辞别贾母,带回府里着意装饰。
探春遂整一整衣裙,在宗祠牌位前跪下,再三叩拜了,又请贾母上座,也跪下磕头。贾母早一把抱在怀里,放声大哭道:“叫我如何舍的你去?”探春流泪道:“老太太那般不舍的林姐姐,他要去,还不是撒手便去了;我这一去,老太太也只当我死了,再不必为孙女牵挂。不然,反教孙女于心不安。离合聚散,原是各人的定数,老太太说过:不信贾家从此败了。孙女此行,若能为重建贾家略尽绵力,已是万死莫辞,何况只是嫁人?老太太该为孙女高兴才是。便是我爹娘前,能见一面固然好,若竟无缘再见,也只有求老太太与他们说,孩儿这里再三拜请堂上各自保重、万不可为我悬念操心,便是成全孩儿的孝心了。”说罢,磕下头去。
贾母数日里经历了这许多生离死别,心如刀绞,只哭的说不出话来。众人也都无不掩面痛哭。探春又与湘云、宝钗等一一话别,又再三拜嘱宝钗:“我今日去了,不知有再见的日子没有。你我原本就是好姐妹,如今又与我哥哥订了亲,不如今儿就改了口,让我先叫一声好嫂子。我能得宝姐姐做嫂子,便不能亲在爹娘面前尽孝,也可放心了。若是爹娘想我时,还求嫂子多多解劝,请他们保重身体,勿以探春为念。”说着便福下去,口称“嫂子”。
宝钗也顾不的羞耻,忙忙还礼,拉住道:“妹妹这一去,必当雀屏中选,替闺阁扬名。你素来志向高远,今能如此,方不负你素日为人。至于家里的事,尽请放心。”待书、翠墨等人,更是死死拉住探春不放,只说愿随姑娘一起去。忠顺王权情道:“果然事成,宫中少不得也要陪送许多宫女,若府里有愿意随行的,倒是可以相伴的。且等上朝回来再议。”遂催促着去了。
次日陛见,那贾探春丰容靓色,仪止端方;肩若削成,腰如纨束;宝髻玲珑,步摇金钿之蝴蝶;冰裙百褶,动转翠环之跳脱;蛾眉淡扫,裁拂窗之新月;粉面轻匀,绽映水之娇花。额黄侵绿云之鬓,碧钏透红袖之纱;香如高阁浮屠,而幽远益清;明若长廊宫灯,而高华犹胜;虽美玉之莹洁,不足喻其神;既宝珠之光润,不能夺其志;俊眼修眉,文采精华,顾影徘徊,竦动左右。皇上见之大惊,赞道:“此非明妃再世乎?”询其志,又应对自如,言必有据,跪陈自愿抚夷远嫁:“非邀王嫱、文姬之名,实效缇萦、木兰之志。妾以罪臣之女,蒲柳之姿,而能上解君王社稷之忧,下慰椿萱养育之慈,此乃天恩祖德,集于探一身,何敢不从?”
皇上听其出语不俗,愈觉嘉许,叹道:“此既曹娥、昭君,亦不能比肩矣。”当即令皇后认为螟蛉义女,更其姓氏,脱离贾氏宗籍,授宝封号,赐“杏元公主”,暗含元春之名,也是悼念之意。遂命即日迁入宫来,命内廷教养仪礼,择于三月十九日起行,羽林军护送。并为其孝心所感,法外开恩,赦免贾政之罪,并许贾母及贾政夫妇等送亲,只不许相认。探春听了,既惊且悲,无可奈何。他原为开脱父母缧绁之苦方请命远嫁,却因此永别膝下,失天伦之缘,移异域之花,安得不痛。
是年三月十九恰值清明,漫天淫雨霏微,无远弗届,江边自有许多人家不惮细雨,应节应景,放风筝,点荷灯,都教侍卫遣散了,一早插屏拦幕,搭棚彩结飞龙舞凤之形,设御座,铺红毡,单等送亲仪辇。探春的嫁妆船队妆金堆花,停在江边,只等择时起航。到了吉时,皇上亲临江畔,升御座,祭祖先,诸王进表称贺,领皇上宴。
一时宴乐大作,半空里鸾鸣凤舞,乐部人员着紫绯绿三色宽衫,齐作百鸟之鸣,最前一列乃是拍板,次用画面琵琶,金妆画台座上张着三尺箜篌,有一人高髻大袖,交手轮捻,跪而擘之;又有高架上画花地金龙大鼓两面,击鼓人宽袖外于肘处又套着黄窄袖,垂着绦子,挥舞着两条金裹鼓棒高低互击,宛若流星;再后面又有羯鼓一队,杖鼓两列,都是长脚幞头,紫绣抹额,扎着宽袍,窄袖,次列箫、笙、篥、笛等,歌一阵,舞一阵,箫一阵,鼓一阵。酒过三巡,菜已数道,贾探春所乘文车始至,镂金为轮,丹画其毂,轭前有杂宝为龙凤,衔百子铃,铿锵和鸣,响于林野。两列有宫女洒花前引,其后使臣、烛笼、打扇、提灯相随。
至墀下,钟鼓齐歇,有司仪上前打起骞帷,探春步下车来,凤冠霞帔,袅袅婷婷,由宫女扶着,来至御前跪倒,口呼“万岁”,自称“孩儿”,行宫廷叩拜大礼。当今与皇后均离座起身,执手叮咛,殷殷垂嘱。一时万众跪伏,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动四野,震天撼地。寻常百姓不得近前,都围在帷幕之外,沿江倚着码头踮脚翘首而望,有赞叹皇家排场声势浩大的,有羡慕公主风姿逸艳高华的,也有感叹海疆路途僻远的,不消详叙。
却说贾政、王夫人、赵姨娘一干人已于前一日被侍卫接回,与贾母会齐,都夹在百官中相送,陪座末席,却只可远远看着,不能挨近,别说抱头执手,便连说一句话也不得其便,情知今朝别后,永无相见之日,都五内摧伤,悲啼不已,又不好出声的,只得强自忍耐,两泪默流,杯中酒只当苦药一般,迥难吞咽。
那探春也于行礼之际暗暗寻找,好容易方远远看见祖母、父亲等在席末悄悄招手,不禁痛在心中,泪盈双睫,惟以双目遥遥注视、微微点头而已。复回身禀于皇上:“昔蔡文姬出使有胡笳十八拍传世,昭君亦有琵琶,女儿虽不才,得无一箫管乎?”
皇上闻言自是喜欢,即命人取来点金紫竹笛一管,探春遂当庭吹了一曲《游子吟》,如鹤语长空,雁鸣旷野,时抑时扬,若断若续。贾政等听了,都暗暗点头,越发伤感,喉中哽咽难言。
一时,礼炮三响,吉时已到,探春遂郑重拜别今上,弃岸登舟,扬帆起行,船已去了老远,犹站在甲板上不忍归去,烟水渺茫,早已看不见岸边人影,半空里却有几只风筝摇曳,依依有不忍别之态。探春看见风筝,不禁想起生日时,湘云与宝琴送了一只带哨风筝,还没来的及放起,而那一社定了题目咏水,也为宝玉哥哥的缺席终未起的成,如今自己渡江而去,连与哥哥见一面辞别几句都不可,大观园诗社,已成绝响,风筝断线,更无归家之日。想到此,泪如雨下,将袖掩面,惟一声长叹而已。
且说京中诸人闻得贾府被抄,所谓墙倒众人推,那素来不睦的,便告他营私舞弊,仗势欺人;那原有仇隙的,便告他草菅人命,结交外官。于是牵牵连连,又扯出贾琏强娶尤二姐案,张金哥被逼婚致死案,又有王熙凤私设银贷、重利盘剥等等一干事来,大大小小足有一二十件,男女人命也有七八九条,一齐告在御前。更有甚者,贾赦与平安州节度史的通信也被查抄了一并呈上,这私交外官罪名非轻,尤难开脱。
皇上看了邸报,既惊且怒,惟念在元妃惨死之情,探春和番之功,法外开恩,免其亲父贾政之罪,其余人等,那本该问斩的便改了充军,本该充军的便改了杖刑,本该杖刑的便改了革职,且许折银抵罪,不急充发,日前只在孝慈守陵,面壁思过,不许私自回京,亦不许与外界往来,断七方可还家。
贾政等俱向上磕了头,含愧谢恩领罪而去。法度虽严,无外乎人情,既有了这一个多月供人奔走,少不得又上行下效,权情从宽,虽不能大改,那流三千里的便作一千里,杖一百的改作五十,无职孺妇诸如李纨、贾兰等更有许多脱身免罪,只降为庶民了事。又因大观园本为元妃省亲所建,皇上念在元妃情份上,准予赐还,仍命贾母、贾政等一干人住进去。宁荣二府虽为前朝敕建,然而贾赦、贾珍罪不可赦,遂予削爵籍没。这都是后话,不提。
只说黛玉既去,北静王伤逝之余,自愿一力承担其身后事以慰芳魂,遂问及潇湘馆诸人。紫鹃垂泪回禀:姑娘早有遗言,愿死后灵柩得还故里,与父母相伴。北王遂派了一队亲兵护送棺椁往姑苏安葬。妙玉听了,便也请求扶灵同去,因道:“我本是姑苏人氏,原在蟠香寺修行,既然林姑娘回南,我愿一同回去。也使他沿途有伴,不致孤单。”北静王听了更喜,准予同归。便遣了两只船,一只是雪雁、妙玉等护着灵柩同行;另一只便是北静王委派护送的差兵。紫鹃因是贾府家生子儿,不得同去,临行前扶着棺材哭的死去活来;黛玉乳母王嬷嬷年纪老迈,膝下并无一儿半女,便不愿回去南边,北王打发了他一些钱,让他自求生计去了。
那船行了将有半月,来至瓜州一带,风势渐紧,波涛恐人,船夫望一眼天上,只见冻云四合,银蛇狰狞,惊道:“只怕要下雨。”话音未落,一声焦雷,天便黑下来,大雨倾盆,黑浪翻滚,船公乱喊着要收帆靠岸,那里腾的出手来,都抱住桅杆船舷滚爬号叫,且伸手不见五指,张嘴便灌进水来,竟不知此身是在船上,是在水里。
雪雁闹乱里犹抱住黛玉的棺椁不放,心里想着:姑娘死的那般孤单,咽气时身边竟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当年他来京城是我陪着,如今回南又是我陪着,我若再舍了他,姑娘孤苦伶仃的该有多么可怜,今天这船若沉了,我便随姑娘一道去了也罢。这般想着,心中倒觉平静安详,忽听云中似有仙乐缥缈,如凤吹鸾吟,清妙不可言,俄见许多华服丽人嘻笑行来,都道:“绛珠仙子总算到了,雪雁妹子也一起来了,如此更妙。”
雪雁看时,那些人中也有晴雯,也有司棋,为首的一个更似从前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模样儿,恍恍惚惚,并不记的这些人已死,便连黛玉之死也已忘记,只笑问道:“你们怎么都在这里?难道知道我们姑娘回南,特来相送么?”那些人都拉着他手道:“只管问什么,且随我们到警幻仙子案前销号,自然知道的。”雪雁身不由己,便随那些人前去,却隐隐记的还有一人不曾随来,因回头不住张望,却见黑浪翻滚中似有一女子随波逐流,面目依稀,只一时想不起来,还欲看时,忽然眼前现一座大石牌坊,上书“太虚幻境”四字,遂被众仙子拥过石坊去了。
那妙玉披头散发,也死抱着一根船桨不放,黑暗里只见江水滔滔,荆榛遍地,虎狼同行。忽然一叶轻舟自天边飞流而下,船上有两个人向他叫道:“妙姑还不上船?”妙玉趑趄道:“这是何地,汝系何人?”二人道:“此乃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我乃木居士,他是灰侍者,特来度你往离恨天归案。”妙玉听了不信,诘问道:“这里既是万丈迷津,什么木居士、灰侍者,如何撑的了船?况我本佛门中人,何罪之有,又有何案可归?汝辈不可欺我。”那灰侍者摇头道:“枉修了这许多年,还是看不破,如此执迷不悟,终究难度沉沦之厄。”说罢,引楫回桨。妙玉又觉不舍,方欲唤时,忽闻迷津内水响如雷,一夜叉自黑水中窜出,直扑而来,不禁大呼一声:“我命休矣。”睁开眼来,却在船板之上,许多兵围着他指手划脚,方知已经得救,却并不知因这一念贪生,便失却超度之机,从此堕落迷津,历劫无数,这也是运数使然,暂且不提。
却说方才风浪虽猛,那些官兵仗着体格强壮,一半人降帆扳桨,一半人舀水定舵,幸喜把得船不曾翻沉。好一时风浪才停下来,点算人数,计较得失,却有一个指着道:“那只船呢?”众人这才知道送灵之船已沉,都顿足道:“这回去如何向北王交待?”忽见远处有一物漂来,极力看去,似是人影。忙引船靠近,打捞上来,竟是那姑子,忙一顿掐指控背,乱了半晌,妙玉方星眸半启,双唇微张,问道:“我还活着么?”那些兵都笑道:“你若不活着,我们这些人岂不成了牛鬼蛇神?”又引船来回驰骋,只望还能再找到雪雁等一并救起,却见烟波浩渺,寒光漠漠,那里找的见。
这些兵只怕北静王知道了责罚,不敢这般回去,便商议着凑些银子,又请了会水的艄公下水去捞,想着若是寻得到黛玉棺椁尸首,便仍送往苏州去安葬,以完此差。一连捞了几日,才终于找到了,已被水冲出百丈之远,及打捞上来,只觉得重量有异,便都觉诧异:如何浸了水,倒不重反轻?遂顾不的忌讳,请道士来烧香念符,安慰了亡魂,这才大胆撬起长命钉,打开棺来,只闻一股异香扑面袭来,中人欲醉,都道:“好香,好香。”探头看时,却见棺中空空如也,而一尘不染,滴水不沾。不禁都瞠目结舌,不能解释。只得引船回来,如此这般告诉北静王。水溶听了,引以为奇,叹道:“这真仙人也,是小王无缘。”终日郁郁不乐,情思缱绻。
偏偏那只鹦鹉自到北府以来,便不饮不食,亦不肯开口说话,百般逗引,只不理睬,却每每长吁短叹,腔调便与绝世美人一般。虽金笼翠架,锦袱玉粒,而绝无欢势,没几日,便一命呜呼了。水溶更觉沮丧,悔不该将他弄来,叹道:“姑娘竟连一只鹦哥也不肯留与我为念。”亲自执锹在后花园畸角上掘了一穴,用只锦匣将这鹦鹉郑重埋了,又立一块碑,亲书“鹦鹉冢”三字,聊寄哀思。这些,都已是后话了。
却说那妙玉一念贪生,反堕迷津,后事如何,请见拙作“红楼四块玉之妙玉传”;至于宝玉与风姐在狱神庙中诸事,以及将来出狱后所为所见,则见“红楼四块玉之宝玉传”;又有众家人仆婢及十二官风流云散,花飞四处,则见“红楼四块玉之红玉传”。这一部《黛玉之死》,却到这里便结束了。正是:
若问神瑛身后事,明宵梦笔续奇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