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绝处逢生 第四章 江山易改,奴性难除
鲁智深这边一走,林冲和两个公人又上路,到了晌午,进了一家酒店,三个人入到里面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
你看,鲁智深走了,董薛二人得自在,很正常。令人惆怅的是,鲁智深一走,林冲马上又不自在了——他主动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自己又坐到了下面,他又回到了受人欺凌的角色,又是一副巴结讨好的面孔了。
对外在强权的依赖,已成为林冲的深入骨髓的顽疾,鲁智深这一外在强权没有介入时,他一路任人宰割,九死一生亦不敢有怨言,当鲁智深从天而降,凭着一条铁禅杖给他撑腰时,他过了十七八天正常人的日子,并且养好了备受折磨的身体,连心情也是舒展的。
但是,鲁智深一走,他马上又非常自觉地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上,饭桌上的座位很有意味,它隐喻着林冲和两个公人,各自找回了原先的感觉,找回了原先的位置。
不难想像,如果前面的路程还很远,而且再没有其他外力的介入,二位公人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林冲低声下气喏喏连声的情景马上又会出现。
好在,这段苦难之旅已到终点,而且就是在这仅余的七十来里路程,还真的又有了一个强势的外力介入——柴进的出现,使得林冲侥幸摆脱了再受奴役的命运。
而我们也由此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就在离沧州只剩下七十来里路程时,作者要让鲁智深走开,而不让他功德圆满。因为,当柴进出现时,如果鲁智深还在,鲁智深和林冲,谁是主角?因此,为了突出林冲,必须放下鲁智深,这就是小说突出重点的技巧。
在酒店里,林冲听说本村大财主柴进乃是大周柴世宗的子孙,因祖上陈桥让位于宋太祖赵匡胤,太祖敕赐他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而他有一爱好,就是专一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
收留天下好汉,养在家中,还好理解,因为,有两个显而易见的理由。
一、他有的是家财,而中国历来有贵族豪富养士的传统,他只不过是效仿古人而已。
二、这也是炫耀家财,扩大自己的名望,满足自己成就感的手段。元曲上有一首严忠济的《越调·天净沙》,这样写: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大丈夫时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养客三千!
三、他自己本是一个英雄豪杰,僻居乡下,不免寂寞,用些家财,收留好汉,一起谈论刀枪棍棒,江湖上的勾当,也解英雄寂寞。
他还嘱咐村中酒店:“如有流配来的犯人,可叫他投奔我府上来,我自资助他。”他为什么要特意关照资助流配来的犯人呢?
这就见出柴进的心胸与眼光了:在他看来,在那样的一个贪官污吏横行的时代,在那样一个是非不分、忠奸不辨、善恶相混的时代,流配来的犯人,定有冤屈之辈,可怜之人,豪杰之士!
柴进的这种想法与张青一样。张青与他的浑家孙二娘在孟州十字坡卖人肉包子,大块的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的小肉,做馅子包馒头。但他却也有原则,有三种人不害:一是云游僧道;二是行院妓女;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云游僧道因为苦修守戒,没有过分享受,所以不害;行院妓女冲州撞府,陪了多少小心泪水,方赚下一些皮肉钱,所以不害。
那么,为什么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也不害呢?
他的理由是:这“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
柴进、张青的这种观念,说明了什么呢?
一、说明了那时世道黑暗,好坏不分,善恶不辨,贪官污吏违法乱纪,往往指白为黑,冤屈好人。这与《水浒》成书时的元代的社会状况是一致的,与关汉卿《窦娥冤》所反映的,是同样的社会问题,窦娥在刑场上唱到“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怕硬欺软,顺水推船,不分好歹,错勘贤愚,是那个时代封建官僚的基本特点。在这样的情形下,那些流配来的人中,有很多都是被冤的窦娥一类。
二、因为那时代官方的贪污腐败,面对邪恶,往往是纵恶,甚至与恶人狼狈为奸,对坏人坏事不作为,当官不为民作主,更是常见的情形。镇关西强骗金翠莲,泼皮牛二终年在街上行泼,崔道成、丘小乙强占寺院等,都与官府不作为有关。官府的不作为,必然带来“私力救济”和“违法维权”问题。在这样的情形下,为这个社会主持公道的,已经不是官府,而是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而这些好汉在主持正义过程中,又不免违法;在违法之后,官府往往行文缉捕,致使很多行侠仗义的好汉成了罪犯,被流配、被充军。
因此,那些脸上刺着金印,脖子上带着行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往往正是感天动地的冤屈之人、惊天动地的豪杰之士。
他们或是良善的弱者,可怜,或是正义的强者,可敬。对这样的人,怎能不资助,怎能不恤护,怎么能忍心杀害呢?
而林冲,正是这二者的复合,他既是被冤被屈的可怜的良善之人,又是武功一流的可敬的强悍之辈,正是柴大官人要资助要结识的对象。
于是林冲和两个公人离开小酒店,径往只在三二里外的柴进庄上来,他们能见到柴进柴大官人吗?
林冲见柴大官人,《水浒》却故意在此写出一些波澜。
先是写不巧:林冲到了柴大官人庄上,庄客告诉他柴大官人打猎去了。而且还不知何时回来,说不定还会住到东庄去,那就更难说几时回来了。我们只能和林冲一起叹息,林冲的命总是不好。
接着写巧:就在林冲叹息自己没福,不得遇柴大官人,闷闷地再回旧路时,却碰见了正在打猎的柴进!
两人互通姓名,都大喜过望,柴进当即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柴进再三谦让,柴进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董超、薛霸坐在林冲肩下——我们看,有了柴进这个外力的加入,林冲又有了位子了。而两个公人,又只是陪坐了。
林冲从误入白虎节堂开始,就成了阶下囚。现在,他成了座上宾了。
但是,林冲真是一个苦命人。他的这个位子,很快又要被另一个人占去了。
谁呢?他又为什么要强占林冲的这个座位呢?
自林冲出场以来,他就一直是受侮辱、受损害而一直委曲求全的角色,直至丢了前程、丢了岗位还差点丢了性命。由体面的八十万禁军教头一变而为流配二千里的囚犯。按说,这样的人,只会引人同情,决不会有人嫉妒。但是,事往往有大谬不然者,偏偏有一个人,嫉妒上了林冲,而且还嫉火中烧,越烧越旺,任谁也扑灭不了。
这样的一个怪人,他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