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快意恩仇 第三章 这个世界没了门

我们来看看以下对林冲行为举止的描写: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褡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林冲终于幡然醒悟,大梦初醒,彻底绝望,从而绝决远去。值得注意的是此前描写中一再提到的林冲的六件身旁之物,这地方有写到的,还有没写到的。无论写到的还是没写到的,都有特别的意义:第一,写到的有被子与葫芦。但是却是“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是否定式的写。为什么这样写?那是为了写出林冲心中了无牵挂,身外一丝不挂,身如飘蓬,心如死灰,曾经的小心在意,曾经的委曲求全,曾经的逆来顺受,都灰飞烟灭。

第二,写到了“枪”,而且是“提了枪”,是肯定式的写法。与“被与葫芦”的否定式写法作明白对比:“被与葫芦”是安寝与享受,这两样象征他与这个世界和谐共处的东西被丢弃;“提了枪”,“枪”是冲突与决杀,这一样象征他与这个世界决绝与为仇的东西却被握在手中。从此,花枪上挑着的,就不再是酒葫芦,而是人头了。

第三,写到了白布衫、褡膊、毡笠子,这些是穿了,系了,带上,也是肯定式写法,并且也与被子葫芦形成对比:被与葫芦,是安居的,这些则是出行的。它让我们想起汉乐府《东门行》中的拔剑东门去的铤而走险。

小家庭如花美眷的温柔乡住不成了,住到牢城营的天王堂,天王堂住不成了,住到草料场,草料场住不成了,住到荒郊古庙,只要还能下有立锥之地,上有片瓦遮身,林冲都会苟且,林冲都会妥协。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厚地高天,茫茫大宋,就是没有林冲的安居之所!既然这样,他也就只能人在路途,漂泊江湖,浪迹天涯了。

第四,写到的有酒,而且特别注明是“冷酒”,并以此煞尾,既是印证那人间的寒凉,又让我们读者感同身受。

那么,除了写到的上述几种身旁之物,没写到的是什么呢?

这一段细致的描写中没有写到的一个东西,恰恰是此前的描写中最为郑重其事的,那就是:钥匙。

是的,此时,此前郑重其事的钥匙在描写中消失了,不是林冲把它扔了或丢了,而是钥匙已经无用:这个世界不是对林冲关上了门,而是这个世界根本就没了门。林冲要做的事,不是去找一把钥匙,然后紧紧捏住它,像握住自己的命运,然后试着打开某扇门。林冲要做的事,是在这个世界之外,找一片天地,然后安身立命。这个地方,不在“率土之滨”,不在“浦天之下”,而在“水浒”,在王化之外,在现有的体制之外。

写到的与没写到的,出现的与没出现的,在肯定与否定之间,在带上和抛弃之间,林冲觉今是而昨非,他没有了幻想,没有了希望,在绝望中,一个最忠心耿耿又小心翼翼的人,成了反叛者。

一个最无做英雄愿望的人,就这样被逼成了英雄。

被逼铤而走险的林冲,出了庙门投东去。投何处去?何处可以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