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白话典籍(1)

15.1概况

前面第11.2节曾把白话文献分为三期:第一期是唐以前,第二期是唐宋到明清,第三期是现代。严格说,第一期只有些白话资料,还没有成为典籍,因为那是夹在文言的大海之中,处于附庸地位。现代白话,由“五四”时期起,作品数量不小,可是终归时间短,而且都是我们熟悉的,可谈的也不多。因此,谈白话典籍,主要是中间一段。这一段时间长,花样多,巨细不遗很难,所以只能用举例的办法,介绍一些重要的,常见的。这些常见的,与文言典籍相比,数量像是少得多,原因未必是作得少,而是没有受到重视,很少人保存,难于流传下来。举较远的例,杜诗,历代都有多种版本,见于公私书目,保存到现在的还是不少;可是变文,如果没有埋藏千年以上的敦煌石窟,我们就会一种也看不到。近的,如民歌,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第十四章说:“刘复、李家瑞编的《中国俗曲总目稿》所收俗曲凡六千零四十四种,皆为单刊小册,可谓洋洋大观。其实,还不过存十一于千百而已。著者昔曾搜集各地单刊歌曲近一万二千余种,也仅仅只是一斑。”这是专家搜集,至于一般人,甚至一般图书馆,那就也许连一种也看不到。总之,以常见为标准,白话典籍是不像文言那样多的。上一章说,文言和白话有界限问题;第14.1.2节并且

说,有少数作品,算文算白似乎都不合适。这牵涉到白话典籍的取舍问题。我的想法,讲文白界限道理的时候应该说清楚,至于实际处理,那就宜于从宽,就是,可以算白话的尽量算白话。这样做主要有三种意义或三种情况。一是白话里夹杂少量的文言词语,我们应该容忍文言越界,总的仍旧算白话。二是文言成分虽然不少,但基本格局是白话,应该仍旧算白话。三是某作品太文,或某作品的某些部分太文,但对前者来说,某作品所属的类,对后者来说,某作品的整体,也应该仍旧算白话。

还有个小问题是很多材料,性质不同,时代不同,怎么安排。为了简而明,想兼以作品的时代和性质为纲。兼,意思是,可以分先后的时候以时间先后为序;介绍某些体裁的时候也可以连类而及,那就时间靠后的一些作品也许先介绍。还有,因为材料多,宜于化繁为简,举实例,一般限于前面没有举过的,以及较难见到或看见样品才能较清楚地了解情况的。

15.2.1前期白话资料

唐以前,文言典籍里的白话资料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谣谚之类,二是夹在文言作品里的一些白话,三是早期的乐府诗。

先说第一类的“谣谚”之类。这包括民歌、童谣、谚语、俚语等,前面第13.1.1节已经举过例。这类白话资料大多见于记事的文字,清朝晚年杜文澜曾经按四库目录的次序,从各种书中搜集,成为《古谣谚》一百卷,有中华书局出版的周绍良校点本,可以参考。不过杜氏搜集谣谚,目的不是辑白话资料,因而其中有不少未必是白话,翻阅时要分辨。

再说“夹在文言作品里的一些白话”。这大多是为了保留口语的原样,有两种形式:一种是零碎的,如前面第十三章所举《世说新语》等书里的那些都是;一种是整段的,如前面第13.1.2节所举任昉《奏弹刘整》中照录的诉状就是。南北朝以后,文言作品夹杂一些零碎的白话,自然还是不少见。大段引用的也间或有。如:

(1)俊于八月二十二日夜,二更以来,张太尉使奴厮儿庆童来,请俊去说话。俊到张太尉衙,令虞候报复,请俊入宅。在莲花池东面一亭子上,张太尉先与一和尚何泽,点着烛对面坐地说话。俊到时,何泽更不与俊相揖,便起向灯影黑处潜去。俊于张太尉面前唱喏。坐间,张太尉不作声。良久,问道:“你早睡也,那你睡得着?”俊道:“太尉有甚事睡不着?”张太尉道:“你不知自家相公得出也。”俊道:“相公得出,那里去?”张太尉道:“得衢婺州。”俊道:“既得衢州,则无事也,有甚烦恼?”张太尉道:“恐有后命。”俊道:“有后命如何?”张太尉道:“你理会不得。我与相公从微相随,朝廷必疑我也。

……(王明清《挥塵录余话》卷二《王俊首岳侯状》)

(2)你如今回去寻师问友,但是有见识人,师问于他。你学得高了,人皆师问于你,便不做官也高尚了。你每父亲都是志气的人,说的言语都说得是,人都听他。那时与我安了一方,至有今日,我的子孙享无穷天下,你老子的子孙享无穷爵禄。男子汉家学便学似父亲样,做一个人,休要歪歪搭搭的过了一世。你每趁我在这里,年年来叩头,你每还是挨年这歇来。你每小舍人年纪少,莫要花阶柳市里去。你父亲都是秀才好人家,休要学那等泼皮的顽。(刘基《诚意伯文集》卷一《诚意伯次子阁门使刘仲璟遇恩录》记明太祖语)

(3)李四妻范氏招云:(洪武)八年九月,李四回家说:“我早起和汪丞相、太师哥在胡丞相家板房吃酒,商量谋反,我也随了他。”范氏骂李四:“你发风!你怎么随他?”李四说:“我哥哥随了,我怎么不从他?”

仪仗户赵猪狗招云:(洪武)十六年六月,太师请延安侯饮酒。延安侯说:“我们都是有罪的人,到上位根前小心行走。”太师说:“我每都要小心,若恼着上位时,又寻起胡党事来,怕连累别公侯每。”十七年五月,太师说:“上位寻胡党又紧了,怎么好?”吉安侯说:“上位不寻着我,且繇他。”(钱谦益《初学记》卷一○四《太祖实录辨证四》考李善长参与胡惟庸谋反事)

在文言占上风的时代,对话一般是经过文人的笔就变成文言,像这样保留口语原样的是漏网之鱼。

再说第三类“乐府诗”。前面第13.1.1节例(5)(6)(7)曾举了三首,说明那是无名氏所作,来自民间,可以算作早期的白话。那里说民间,说早期,是因为会碰到界限问题。第14.1.2节谈文白界限不清的情况,例(7)曾举不同时期的《江南曲》三首,说明早的一首宜于算白话,晚的一首宜于算文言。问题是中间的。界限问题已经谈过,不重复;这里只想补充说明,旧文献里所谓民间作品,几乎没有不经过文人修润的。《木兰诗》是个好例,由“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起,都是用通俗的文字写,可是中间忽然夹上文诌诌的四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很有唐人格律诗的韵味,想来必是出于文人的修润,甚至增加。修润,增加,已是既成事实,我们只好容忍,就是说,要多照顾出身,承认带些文气的仍旧是白话。这样,像下面这样的,古辞质朴,拟作用意求通俗,就都可以看作白话作品。

(5)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枯桑知天凤,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飡饭,下言长相忆。(《乐府诗集·相和歌辞·饮马长城窟行》,古辞)

长城窟,长城窟边多马骨。古来此地无井泉,赖得

秦家筑城卒。征人饮马愁不回,长城变作望乡堆。蹄迹未干人去近,续后马来泥污尽。枕弓睡着待水生,不见阴山在前阵。马蹄足脱装马头,健儿战死谁封侯?(同上,王建拟作)

(6)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子夜春歌》,古辞)

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妾心正断绝,君怀那得知。(同上,郭元振拟作)

15.2.2佛经译文及其他

胡适《白话文学史》只有十六章,却用两章的篇幅讲《佛教的翻译文学》,除了说译经对中国文学有大影响以外,还极力称赞佛经译文的“不加文饰”。所谓不加文饰,意思是不用骈俪。他说这是有新意境的新文体,不同于“半通半不通的骈偶文字”。这使我们想到两个问题:一是译经文字是否完全摆脱了骈俪的束缚,二是这种新文体应否写入白话文学史。两个问题,答案恐怕都难于是肯定的,因为译经文字多用四字句,分明是顺从了六朝的骈俪风气;还有,即使异于当时的骈四俪六,也不见得就是白话。前面第14.1.2节例(11)曾引鸠摩罗什译《维摩诘所说经》,说它不能脱离文言的格调。为了避免以偏概全,再举早晚两期的译文为例。

(1)昔有梵志年百二十,少小不娶妻,无淫泆之情,处深山无人之处,以茅为庐,蓬蒿为席,以水果蓏为食饮,不积财宝。国王聘之,不往。意静处无为于山中数千余岁,日与禽兽相娱乐。有四兽:一名狐,二者狝猴,三者獭,四者兔。此四兽日于道人所听经说戒,如是积久,食诸果蓏皆悉讫尽。后道人意欲使徙去。此四兽大愁忧不乐,共议言:“我曹各行求索,供养道人。”狝猴去至他山中,取甘果来,以上道人,愿止莫去。狐亦复行化作人求食,得一囊饭麨来,以上道人,可给一月粮,愿止留。獭亦复入水,取大鱼来,以上道人,给一月粮,愿莫去也。兔自思念:“我当用何等供养道人耶?”自念:“当持身供养耳。”便行取樵,以然火作炭,往白道人言:

“今我为兔,最小薄能,请入火中作灸,以身上道人,可给一月粮。”兔便自投火中,火为不然。道人见兔,感其仁义,伤哀之,则自止留。(吴康僧会译《旧杂譬喻经·梵志与四兽》)

(2)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唐玄奘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例(1)是早期译文,虽然文白搀合,文气确是轻一些,专就这一点看,说它是白话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例(2)不同,而是文气很重,算白话就太勉强了。

真正用白话翻译是到唐宋以后。值得说说的有两个时期:

一是元朝,二是清末。

元朝统治者是蒙古人,记事,处理公务,常常用蒙文。编入汉文典籍,要译为汉文。也许为了适应原文的格调,常常译为白话。如:

(3)当初元朝人的祖是天生一个苍色的狼与一个惨白色的鹿相配了,同渡过腾吉思名字的水,来到于斡难名字的河源头、不儿罕名字的山前住着。产了一个人,名字唤作巴塔赤罕。……一日,都蛙锁豁儿同弟朵奔篾儿干上不儿罕山上去,都蛙锁豁儿自那山上望见统格黎名字的河边有一丛百姓,顺水行将来。都蛙锁豁儿说:“那一丛起来的百姓里头有一个黑车子,前头有一个女儿生得好,若是不曾嫁人呵,索与弟朵奔篾儿干为妻。”就叫朵奔篾儿干去看了。朵奔篾儿干到那丛百姓里头看了,这女儿名阿阑豁阿,果然生得好,也不曾嫁人。(《元朝秘史》卷一)

(4)薛禅皇帝可怜见嫡孙、裕宗皇帝长子、我仁慈甘麻剌爷爷根底,封授晋王,统领成吉思皇帝四个大斡耳朵,及军马、达达国土都付来。依着薛禅皇帝圣旨,小心谨慎,但凡军马人民的不拣甚么勾当里,遵守正道行来的上头,数年之间,百姓得安业。在后,完泽笃皇帝教我继承位次,大斡耳朵里委付了来。已委付了的大营盘看守着,扶立了两个哥哥曲律皇帝、普颜笃皇帝,侄硕德八剌皇帝。我累朝皇帝根底,不谋异心,不图位次,依本分与国家出气力行来;诸王哥哥兄弟每,众百姓每,也都理会的也者。(《元史·泰定帝纪》耶位诏)

《元朝秘史》全书是翻译的白话。还有《元典章》,收元朝早期的公文,也全部是翻译的白话。这类白话,我们现在念会感到别扭,这是因为用的是当时的白话,没有搀用浅易的文言。

清朝晚年,西方到中国来传教的人多了,教会势力越来越大,自然要用翻译的办法介绍所谓西学(主要是教义)。翻译过来的书不少,有些用白话(当时称为官话)。如:

(5)在耶路撒冷作王,大卫的儿子,传道者的言语。

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甚么益处呢?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往北转,不住的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新旧约全书〔通称《圣经》〕·传道书》第一章)

(6)世间好比旷野,我在那里行走,遇着一个地方有个坑。我在坑里睡着,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人,身上的衣服十分褴褛,站在一处,脸儿背着他的屋子,手里拿着一本书,脊梁上背着重任。又瞧见他打开书来看,看了这书,身上发抖,眼中流泪,自己拦挡不住,就大放悲声喊道:“我该当怎么样才好?”他的光景这么愁苦,回到家中,勉强扎挣着,不叫老婆孩子瞧破。但是他的愁苦渐渐儿的加添,忍不住了,就对他家里的人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妻我的子呵!你们和我顶亲爱的,现因重任压在我身上,我将死了。而且我的确知道我们所住的本城,将来必被天火焚毁,碰着这个灾殃,我和你们都免不了灭亡。若非预先找一条活路,就不能躲避,但不晓得有这活路没有。”他的老婆孩子听了这话,诧异得狠,害怕得狠,不是把他的话当做真的,是怕他发疯。

(《天路历程》官话本卷一)

这样的翻译白话,与文学革命后的译文属于两个时期,因为中间还隔着林纾和严复(译文都用文言)。文字虽然不够灵活,本意却是极力追口语。

15.3.1变文

变文是个举要的名字,因为敦煌发现的白话文献,还有讲经文、押座文、赋、诗、词等,严格说,内容不神奇就不能称为“变”。这里从俗,称这些文献都是变文,或主要是变文。变文沿袭佛教经典的传统,有讲有唱。唱词用诗的形式,大多是七个字一句。讲词,文白的程度不一致,有的不只很文,而且大段用对偶,前面第11.1.2节曾举例。很文,就有应否算作白话的问题,这在前面第14.1.2节例(12)部分也曾谈到。不过变文究竟是讲给一般人听的,用语不能不走白话的路,就是说,至少基本格局不能不是白话的。事实上,有些变文确是相当通俗的,如:

(1)汉高皇帝大殿而坐,招其张良附近殿前。张良蒙诏,趋至殿前。汉王曰:“前月廿五日夜,王陵领骑将灌婴,斫破项羽营乱,并无消息。拟差一人入楚,送其战书,甚人堪往送书?”张良奏曰:“卢绾堪往送书。”皇帝问曰:“卢绾有何伎艺?”张良曰:“其人问一答十,问十答百,问百答千,心如悬河,问无不答。”皇帝闻奏,便诏卢绾,送其战书。卢绾奏曰:“前后送书,万无一回,愿其陛下,造其战书,臣当敢送。”皇帝造战书已了,封在匣中,分付卢绾。卢绾辞王已讫,走出军门,秣马攀鞍,不经旬日,须到楚家界首。游奕探着,奏上霸王。霸王闻奏,诏至帐前。卢绾得对,拜舞礼讫,霸王便问:“汉主来时万福?”答曰:“臣主来时万福。”(《敦煌变文集》卷一《汉将王陵变》)

(2)昔有目连慈母,号曰青提夫人,住在西方,家中甚富,钱物无数,牛马成群,在世悭贪,多饶杀害。自从夫主亡后,而乃霜居。唯有一儿,小名罗卜。慈母虽然不善,儿子非常道心,拯恤孤贫,敬重三宝,行檀布施,日设僧斋,转读大乘,不离昼夜。偶自一日,欲往经营,先至堂前,白于慈母:“儿拟外州,经营求财,侍奉尊亲。家中所有钱财,今拟分为三分:一分儿今将去,一分侍奉尊亲,一分留在家中,将施贫乏之者。”娘闻此语,深惬本情,许往外州,经营求利。(同上书卷六《目连缘起》)

这样,依照从众的原则,我们不能不把变文看作白话作品。变文原件,绝大部分在英法两国,王重民、向达等编《敦煌变文集》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收录不少,可以参考。

变文在唐朝是全盛时期,后来虽然渐渐衰落,可是它的讲唱交替的形式却对后代的俗文学有重大影响,几乎可以说,俗文学的各种体裁都是它的变种。这里先介绍一种和它关系最密切的,是“宝卷”。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有专章介绍宝卷,他认为,唐代变文、宋代说经和稍后的宝卷是一个系统的三种形式,所以宝卷是变文的嫡派子孙。今所见最早的宝卷是宋元之际的抄本《销释真空宝卷》。明清两代宝卷传本不少,内容可分为佛教的和非佛教的两大类,如《香山宝卷》《刘香女宝卷》等就是宣扬佛教的最有力的作品。宝卷都用白话写,有讲有唱,下面举《目连教母出离地狱升天宝卷》的一个段落为例。

(3)尊者驾云,直至灵山,拜告如来。尊者言曰:

“弟子往诸地狱中,尽皆游遍,无有我母。见一铁城,墙高万丈,黑壁千层,铁网交加,盖覆其上。高叫数声,无人答应。弟子无能见母,哀告世尊。”佛说:“你母在世,造下无边大罪,死堕阿鼻狱中。”尊者听说,心中烦恼,放声大哭。

母堕长劫阿鼻狱,

何年得出铁围城?

玉兔金鸡疾似梭,堪叹光阴有几何!四大幻身非永久,莫把家缘苦恋磨。忽然死堕阿鼻苦,甚劫何年出网罗?若要脱离三涂苦,虔心闻早念弥陀。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人生有几多?堆金积玉,富贵如何?钱过北斗,难买阎罗,不如修福向善念弥陀。

一生若作恶,身死堕阿鼻。

一生修善果,便得上天梯。

世尊言曰:“徒弟,你休烦恼,汝听吾言。此狱有门,长劫不开。汝今披我袈裟,持我钵盂锡杖,前去地狱门前,振锡三声,狱门自开,关锁脱落。一切受苦众生听我锡杖之声,皆得片时停息。”尊者听说,心中大喜。

饶你雪山高万丈,

太阳一照永无踪。

世尊说与目连听,汝今不必苦伤心。赐汝袈裟并锡杖,幽冥界内显神通。目连闻说心欢喜,拜谢慈悲佛世尊。救度我母生天界,弟子永世不忘恩。投佛救母,有大功能,振锡杖便飞腾。恩沾九有,狱破千层。业风停止,剑树摧崩,阿鼻息苦,普放净光明。

手持金锡杖,身着锦袈裟。

冤亲同接引,高登九品华。(引自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第十一章)

夸张,繁复,绘影绘声,多不合实际,都是变文的旧传统。近年来有些人注意这类通俗作品,有的人并且多方搜集,编为目录。但究竟爱读的人不多,所以没有辑本或选本出版。

15.3.2曲子词

前面第14.1.2节第(四)项曾举乐府诗和曲子词为例,说有些体裁在文言和白话之间摇摆。摇摆,就是不能全部算作文言或者白话。这里专说曲子词,讲白话典籍提到它,显然主要是由出身方面考虑的。不过,如果因为它出自敦煌就算作白话作品,我们就会碰到一个难于处理的问题,就是其中有很多首文言气很重,既然算了白话,那其后大量的文人作品就只好也算作白话,何况其中已经掺有少量的温庭筠、欧阳炯等人的作品。词都算白话,常识上大概难于通过;还有实际,是五代以后慢词渐多,尤其到南宋,像吴文英、张炎等人的作品,秾丽纡曲,不算文言是说不过去的。由文学史的系统考虑,词作为类,宜于算作文言。但这种体裁起初来自民间,而且早期有些作品确是相当通俗,那就不能不就事论事,把这一部分算作白话。这样自然会碰到分界问题,如果有些难于定性,就只好承认有中间。中间的一端是文言,另一端,即使数量不多,也应该有白话。像下面这样的曲子词就可以看作白话。

(1)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敦煌曲子词集》上卷《菩萨蛮》)

(2)燕语啼时三月半,烟蘸柳条金线乱。五陵原上有仙娥,携歌扇,香烂漫,留住九华云一片。犀玉满头花满面,负妾一双偷泪眼。泪珠若得似真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红丝应百万。(《敦煌曲子词集》中卷《天仙子》)

早期出于文人的,有些也可以算作白话,如:

(3)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渔父》)

(4)一叶落,搴朱箔,此时景物正萧索。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吹罗幕,往事思量着。(后唐庄宗李存勖《一叶落》)

在文白分界的问题上,诗词比散体文言麻烦得多,因为文严格,诗词有时杂用一些白话成分。例如金昌绪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辛弃疾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打起”“黄莺儿”“莫教”

“里”“他”“蓦然”“那”“却”都是白话。依照从众的原则,白话成分占少数,问题不大;比例增加,麻烦的程度就会随着增加。怎样处理才合适,前面第14.2.2节已经谈过,不重复。这里是想说,诗词也有完全用白话写的,虽然数量不多,我们谈白话作品的时候却不能忽视。

先说诗,不只有白话的,唐朝还出了一些专写白话诗的。一位是唐初的王梵志,他的诗集早已失传,近年在敦煌发现一些残本,引两首如下:

(5)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6)吾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歌。遨游自取足,谁能奈我何?

其后还有寒山、拾得,也引两首如下:

(7)东家一老婆,富来三五年。昔日贫于我,今笑我无钱。渠笑我在后,我笑渠在前。相笑倘不止,东边复西边。(《寒山子诗集》,下一首同)

(8)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云不识蜂腰,仍不会鹤膝。平侧不解压,凡言取次出。我笑你作诗,如盲徒咏日。

词人写词,有的用语求雅,如吴文英,有的不避俗,如柳永,还没有像王梵志那样,专用白话写的。现在见到的白话词,几乎都是文人的游戏之作,如:

(9)对景惹起愁闷,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谁先有意?阿谁薄幸?斗顿恁少喜多嗔。合下休传音问,你有我,我无你分。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黄庭坚《山谷词·少年心》)

(10)要见不得见,要近不得近。试问得君多少怜?

管不解,多于恨。禁止不得泪,忍管不得闷。天上人间有底愁?向个里,都谙尽。(同上《卜算子》)

(11)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者一夏。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萧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

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辛弃疾《稼轩词·丑奴儿近》)

(12)长夜偏冷,添被儿,枕头儿移了又移。我自是笑别人底,却元来当局者迷。如今只恨因缘浅,也不曾抵死恨伊。合手下安排了,那筵席须有散时。(同上《恋绣衾》)

以上这些白话诗词都有诙谐意味。由诙谐更进一步就成为嘲戏,几乎都是用白话写。旧时代笔记一类书记这类事不少,各引两则为例。

(13)(李白)尝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故戏杜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盖讥其拘束也。(孟棨《本事诗·高逸》)

(14)咸通末,执政疾举人仆马太盛,奏请进士举人许乘驴。郑光业材质瑰伟,或嘲之曰:“今年敕下尽骑驴,短辔长鞦满九衢。清瘦儿郎犹自可,就中愁杀郑昌图。”

(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二《轻佻》)

(15)政和元年,尚书蔡嶷为知贡举,尤严挟书。是时有街市词曰《侍香金童》方盛行,举人因其词加改十五字,作“怀挟”词云:“喜叶叶地,手把怀儿摸。甚恰恨出题厮撞着,内臣过得不住脚。忙里只是,看得斑驳。

骇这一身冷汗,都如云雾薄,比似年时头势恶。待检又还猛想度,只恐根底,有人寻着。”(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引《上痒录》)

(16)滑稽取笑加酿嘲辞,合于《诗》所谓善戏谑不为虐之义。陈晔日华编集成帙以示予,因采其可书并旧闻可传者,并记于此。……“水饭”词云:“水饭恶冤家,些水姜瓜。尊前正欲饮流霞,却被伊来刚打住,好闷人那。不免着匙爬,一似吞沙。主人若也要人夸,莫惜更搀三五盏,锦上添花。”(洪迈《夷坚三志》己卷七记《浪淘沙》词)

此外,话本系统小说开卷的诗词,也常常用白话。如:

万事由天莫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饱三飡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醒世恒言》

第二十卷)

偌大河山偌大天,万千年又万千年。前人过去后人续,几个男儿是圣贤?(《好逑传》第一回)

人生南北多岐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儒林外史》第一回《蝶恋花》)

不会谈天说地,不喜咬文嚼字。一味臭喷蛆,且向人前捣鬼。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何典》第一回《如梦令》)

诗词以执着为本色,执着是看不破;像上面这些是看破了,一切不过尔尔,所以纵使有人觉得有意思,终归是外道。

所有以上各种情况的白话诗词,在“雅”人眼里不过是花圃里的几棵杂草,虽然也占一席地,声价却是不高的。

15.3.3语录

语录,意思是口语的照写,自然是白话。唐宋时期最多。可以分为两大类:禅宗和尚的是一类,用机锋教后学求顿悟,时代靠前;理学家的是一类,学禅宗和尚的办法讲天理性命,时代靠后。因为学理的性质不同,语的内容也有分别:前者迷离怪异,后者细碎玄远。但用的都是当时的白话。前面第2.2.2节举的例(2)是禅宗语录,第13.1.2节举的例(4)也是禅宗语录,例(5)(6)是宋明理学家语录,这里不再多举。语录是中古的重要白话文献,因为不只语言纯粹,而且材料多。禅宗的有名和尚几乎都有语录的刻本传世。汇辑本也有一些,重要而常见的有宋道原编《景德传灯录》三十卷、宋普济编《五灯会元》二十卷。理学家的语录分别见于个人的文集。摘要汇辑各家的,有清黄宗羲等编的《宋元学案》一百卷、黄宗羲编的《明儒学案》六十二卷。只是这类作品都性质过专,不是研究思想史或汉语史的人是不会有兴趣读的。

15.3.4话本

由这一节起,连续四节,介绍第二期白话典籍的中心部分:小说、各种弹唱作品和戏曲。严格说,话本和章回小说是一个系统,只是因为篇幅短长不同,从过去习惯,分作两节讲。说这些是白话典籍的中心部分,意义有两种:一是数量大。形象一些说,这三类以外的加在一起(当然指我们通常能够见到的),也许一个中型书柜就容得下,至于这三类,那就非几间屋子不可。二是和多数人关系最密切。一个人不管怎样古板,总不会没有进过剧场或戏院,没听过或看过小说;而是相反,不只都亲近过,而且有很多成为戏迷和小说迷。这些过去所谓俗文学作品,分为三类,是根据它们主要的作用方式的不同:小说是“说”,弹唱作品是“唱”,戏曲是“演”。自然,如果写成书本,也可以“读”。这三类,前两类关系近,因为一,都是叙事体,就是,说者唱者的所说所唱是别人的事;二,并且,其中有不少是既有说又有唱。第三类是代言体,上场,虽然也是既说又唱,可是所演是自己的事。

主要供“说”的作品是小说。早期的小说名为“话”,意义是故事。故事写到书本上,仍然可以称为话,如敦煌文献里有《庐山远公话》,说南朝高僧慧远的故事。宋元以来,这类小说都是继承变文的传统,散体和诗词交替;至于名称,可以是“诗话”,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也可以是“词话”,如《灯花婆婆词话》,还可以是“平话”,如《新编五代史平话》,更多的是只标故事名而不表明书本的性质,如《碾玉观音,《合同文字记》《大宋宣和遗事》等。

这类小说篇幅都不很长,一般不分章回,因为起初都是供说话人用的脚本,所以统称为话本(就篇幅说,相当于现在的短篇小说)。宋元时期的话本都是伎艺人所说和文人所记(还难免修润)的合作的产物,所以没有作者的名字。这是名副其实的话本。从明朝后期起,有不少文人喜欢这种讲故事的形式,或者利用旧料,或者新找题材,也写这种形式的小说。这不是从伎艺人的口中来,写成,也许只有人看而没有人说,是“拟话本”。

名副其实的话本,宋元时期一定很多,因为,如《东京梦华录》《梦粱录》一类书所记,有那么多伎艺人靠讲说吃饭,当然不能不有大量的话本供使用。只是可惜,绝大部分连名字也没有传下来。幸而留下名字的,如孙楷第先生《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一“宋元部”所记,也是十不存一。能见到并且比较重要的是以下几种:《新编五代史平话》,梁、唐、晋、汉、周各上下两卷;《大宋宣和遗事》,元亨利贞四集;《新刊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乐毅图齐等共五种;《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上中下三卷;《京本通俗小说》,只存第十卷至第十六卷共七篇;《清平山堂话本》十五篇,今印本并收《雨窗集》五篇,《欹枕集》七篇,有残缺。

拟话本时代晚,失散的机会比较少,所以传世的还相当多。这里只能举少数有名的。占首位的是大家都熟悉的“三言二拍”和它的选要本《今古奇观》。三言包括《喻世明言》四十卷四十篇(四十卷本同于《古今小说》),《警世通言》四十卷四十篇,《醒世恒言》四十卷四十篇,都是明冯梦龙纂辑;二拍包括《拍案惊奇》四十卷四十篇,《二刻拍案惊奇》三十九卷三十九篇,附一卷一篇,绝大多数是明凌濛初自作;《今古奇观》四十卷四十篇(选自三言二拍),题姑苏抱瓮老人辑。此外还有《石点头》十四卷十四篇,题天然痴叟著;《醉醒石》十五回,题东鲁古狂生编辑;《西湖二集》(一集佚)三十四卷三十四篇,明周楫撰;《西湖佳话》十六卷十六篇,题古吴墨浪子搜辑;《十二楼》十二卷十二篇,清李渔撰;《豆棚闲话》十二卷十二则,清无名氏撰。

以上这些作品都放在话本一堆,是取某大同。其实是同中还有异。例如就体制说,都应该是短篇,可是《大宋宣和遗事》字数超过五万;都应该不分章回,可是《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分上中下三卷十七节。就语言说,白的程度也不尽同,绝大多数是白而少文;尤其《京本通俗小说》中有一些,用的是相当纯粹的白话。但是也有夹杂一些文言,甚至文多于白的,如:

崇宁元年七月,徽宗除蔡京做右丞相。制下,中外大骇。又赐京坐延和殿。徽宗向蔡京道:“昔神宗创法立制,未尽施行;先帝继之,两遭帘帷变更,国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历观在朝,无可与为治者。今朕相卿,其将何以教我?”蔡京顿首谢:“愿尽死以报陛下。”徽宗尝出玉琖王卮,将示辅臣,道是:“朕此器久已就,只怕人言,故未曾将用。”蔡京回奏:“事苟当于理,多言不足畏也。陛下当享太平之奉,区区玉器,又何畏哉!”帝悦。(《大宋宣和遗事》元集》)

这显然是来自文人的生吞活剥旧史籍,所以远远地离开白话。我们现在研讨白话典籍,应该注意这种情况,以便能够分辨纯驳,取大舍小。

15.3.5章回小说

这一节很难着笔。原因之一是材料太多,孙楷第先生《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明清讲史部”和“明清小说部乙”收长篇章回小说,现存的还有四百多部,除去一书的不同版本,总不少于三百种。照抄,太繁,也没有必要,因为有不少并没有排印流通,也有不少不值得排印流通。原因之二是,如果只是举要,说明朝有《西游记》等几种,清朝有《红楼梦》等几种,这都是家喻户晓,似乎就用不着再费笔墨。不得已,想参考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并照顾流通、影响等情况,举一些比较出名的,以当全豹的一斑(次序依《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这些是:《东周列国志》二十三卷一百零八回,明冯梦龙新编,清蔡元放评点;《三国志演义》六十卷一百二十回,旧题罗贯中撰,清毛宗岗评;《隋唐演义》二十卷一百回,清褚人获撰;《说岳全传》二十卷八十回,清钱彩撰;《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二十卷一百回,明罗懋登撰;《扬州梦》十六回,不著撰人;《洪秀全演义》二集二十九回,清黄小配撰;《二十四史通俗演义》二十六卷四十四回,清吕抚撰;《金瓶梅词话》一百回,明兰陵笑笑生撰;《续金瓶梅》十六卷六十四回,清丁耀亢撰;《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八十回本名《石头记》),清曹雪芹(霑)撰,高鹗补;《品花宝鉴》六十回,清陈森撰;《花月痕》十六卷,清魏秀仁撰;《青楼梦》六十四回,清俞达撰;《海上花列传》六十四回,清韩邦庆撰;《九尾龟》十二集一百九十二回,清张春帆撰;《海上繁华梦》初集三十回,二集三十回,后集四十回,清孙家振撰;《玉娇梨小传》(又名《双美奇缘》)四卷二十回,清张匀撰;《平山冷燕》二十回,题荻岸散人编次;《好逑传》四卷十八回,题名教中人编次;《铁花仙史》二十六回,题云封山人编次;《野叟曝言》二十卷一百五十四回,清夏敬渠撰;《儿女英雄传》四十一回,清文康撰;《三遂平妖传》四卷二十回,题罗贯中编次;《西游记》二十卷一百回,明吴承恩撰;《续西游记》一百回,明人撰;《西游补》十六回,明董说撰;《后西游记》四十回,清无名氏撰;《封神演义》一百回,明许仲琳撰,一说陆长庚撰;《济公传》十二卷,清无名氏撰;《绿野仙踪》八十回,清李百川撰;《镜花缘》二十卷一百回,清李汝珍撰;《水浒传》七十回,旧题施耐庵撰,清金人瑞删定,又一百二十回本名《忠义水浒全传》,题李卓吾评;《水浒后传》八卷四十回,明陈忱撰;《荡寇志》七十卷七十回,附结子一回,清俞万春撰;《忠义侠义传》(又名《三侠五义》,俞樾改订本名《七侠五义》)一百二十回,旧题石玉昆述;《忠烈小五义传》(通称《小五义》)一百二十四回,清无名氏撰;《续小五义》一百二十四回,清无名氏撰;《施公案奇闻》(通称《施公案》)九十七回,清无名氏撰;《永庆升平前传》二十四卷九十七回,清姜振名、哈辅源演说;《永庆升平后传》一百回,清贪梦道人撰;《彭公案》二十三卷一百回,清贪梦道人撰;《七剑十三侠》三集一百八十回,清无名氏撰;《九命奇冤》上中下三卷三十六回,清吴沃尧撰;《儒林外史》五十六回,清吴敬梓撰;《何典》十回,清张南庄撰;《文明小史》上下二卷六十回,清李宝嘉撰;《官场现形记》五编六十回,清李宝嘉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八卷一百零八回,清吴沃尧撰;《老残游记》二十卷,续集六卷,清刘鹗撰;《孽海花》三编三十回,清曾朴撰;《醒世姻缘传》一百回,题西周生辑著,有人疑为蒲松龄撰。

像话本一样,这些章回小说,因为时代、地域、作者的不同,语言常常有这样那样的差异。如《水浒传》时代早,白话的格调接近中古,《红楼梦》时代近,白话的格调接近现代。地域对语言也有不小的影响,如《金瓶梅词话》夹杂一些山东话,《儒林外史》夹杂一些南京话,《海上花列传》的对话完全用苏白。因为作者行文习惯不同,有些作品在文白程度方面相差很大,如:

(1)那店主人道:“我倒有个主意。客官,你可别想左了。讲我们这些开店的,仗的是天下仕宦行台,那怕你进店来喝壶茶,吃张饼,都是我的财神爷,再没说拿着财神爷往外推的。依我说,难道客官你真个的还等他三更半夜的回来不成?知道弄出个什么事来。莫如趁天气还早,躲了他。等他晚上果然来的时候,我们店里就好合他打饥荒了。你老白想想,我这话是为我是为你?”《儿女英雄传》第五回)

(2)(文素臣)是铮铮铁汉,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罗星斗。说他不求宦达,却见理如漆雕;说他不会风流,却多情如宋玉。挥毫作赋,则颉颃相如;抵掌谈兵,则伯仲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陨谷。旁通历数,下视一行;间涉岐黄,肩随仲景。以朋友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极有血性的真儒,不识炎凉的名士。(《野叟曝言》第一回)

例(1)是用意追口语,所以连“真个(gé)的”“打饥荒(轻声)”一类土语也用上了;例(2)是喜欢诌文,所以典故和对偶就一齐出现。我们点检白话资料,要注意差异的情况,以免不分青红皂白,有一个算一个。

15.3.6弹唱作品

这大致相当于现在所谓曲艺,门类很多,材料更杂。从文献储存方面考虑,可以取其大略,只举诸宫调、弹词和鼓词三种。弹,指有乐器伴奏;乐器主要是弦乐器和鼓。乐器伴奏,唱给人听,是这类作品共有的性质。传世的白话文学作品,有不少是要唱的。如变文,晚唐吉师老有《看蜀女转昭君变》的诗,转通“啭”,可见是用吟唱的方式说王昭君故事,可是未必有乐器伴奏。又如明清的民歌《挂枝儿》《马头调》等等,自然也是要唱的,可是也未必有乐器伴奏,并且未必设场唱给人听。设场,卖钱,既是讲唱作品兴旺的原因,又是兴旺的结果。可是不管如何兴旺,究竟是“俗”而不雅,流通并传世却不很容易,尤其早期的。以下依次说说这三类的情况。

(一)诸宫调。宋元时期很流行,可是传世而完整的只有一种: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通称《董西厢》)。另外两种,一是《刘知远诸宫调》,残缺;二是王伯成《天宝遗事诸宫调》,只在曲的选本《雍熙乐府》《太和正音谱》等书里保存一部分唱词。这种体裁名诸宫调,是因为唱词都是依照某宫某调。唱词和讲说交替,仍是继承变文的传统。董解元是金朝人,唱词里保存一些较早期的白话;讲词却是文诌诌的,推想是以唱词为主,讲词是附属品,所以随笔写出。举一个段落为例(格式依原作,低二字的是讲词)。

〔仙吕调〕(乐神令)君瑞心头怒发,忿得来七上八下。烦恼身心怎按纳,诵笃笃地酩子里骂。夫人可来夹衩,刚强与张生说话。道礼数不周休怪呵,教我女儿见哥哥咱。

夫人令红娘,命莺莺出拜尔兄。久之,莺辞以疾。夫人怒曰:“张生保尔之命;不然,尔虏矣。不能报恩以礼,能复嫌疑乎?”又久之,方至。常服悴容,不加新饰,然而颜色动人。

〔黄钟宫〕(出队子)滴滴风流,做为娇更柔,见人无语但回眸。料得娘行不自由,眉上新愁压旧愁。天天闷得人来彀,把深恩都变得仇。比及相面待追依,见了依前还又休,是背面相思对面着。

〔尾〕怪得新来可唧溜,折倒得个脸儿清瘦。瘦即瘦,比旧时越模样儿好否。

当初救难报恩,望佳丽结丝萝;及至免危答贺,教玉容为姊妹。此时张生筵上无话,情怀似醉,偷目觑莺,妍态迥别。(卷二)

诸宫调是叙事体,可是和代言体的戏曲太接近了,所以如《董西厢》,一变就成为王实甫的《西厢记》杂剧(有不少地方照抄《董西厢》)。诸宫调这股水流忽然中断,想来就是因为它被淹没在戏曲的大海里。

(二)弹词。明清两代很流行;尤其到清朝,妇女特别喜欢这种体裁,不只听,而且作,有的篇幅长到上百万以至数百万字,如清代女作家李桂玉所作《榴花梦》,长达五百万字。可是也因为是俗文学作品,保存不易,现在还有的,除明杨慎作的《廿一史弹词》以外,都是清代的。还有,所谓有,是见于著录,如近人胡士莹《弹词宝卷书目》收弹词超过二百种(限于他知道的),可是我们想看看,那就绝大部分找不到,因为没有新印本流通。容易见到的是几部特别出名的,如陶贞怀《天雨花》,邱心如《笔生花》,陈端生《再生缘》,都有新印本。有不少弹词,旧时代在南方很流行,如《玉蜻蜓》《玉钏缘》《珍珠塔》《三笑姻缘》《白蛇传》《再造天》《双珠凤》等都是。清朝晚期,弹词还以各种形式和各种名称在各地流行,如木鱼书、评弹、道情、琴书等,应该说都属于同一个系统。

在用语方面,弹词的文白程度不一样。如《再生缘》偏于文,前面14.1.2节第(六)项例(18)已经谈过。偏于白的也不少,以《天雨花》为例:

因听得相公说道年十二,想着了天保孙儿苦十分。不知拐去如何了,自然不得命残生。婆婆说罢悲啼哭,两泪如泉似雨倾。公子听了方知道,原来内有这般情。

又问婆婆道:“不知那拐子是如何人物,可有人看见否?”婆婆道:“从未有人看见。不见小儿,都在薄暮时候,所以如今人家都不敢将小儿放去镇上顽耍。”

公子遂不去再问,婆婆说罢内中行。公子便对家将

道,那晓村中出歹人。我想你等人二十,个个精通武艺能。何不此地停两日,察访捉拿作恶人。若得与他来除去,也与村中除祸根。众多家将听此语,开言便叫大爷身。知他拐子何人物,对面相逢认不明。搬柩回去多要紧,如何耽搁在乡村。算来这等闲事件,大爷不必管他身。公子听了无言语,少时来了众家人。安排饭食多停当,一齐摆在案中存。服侍大爷来用罢,众人俱各吃完成。便请大爷来上路,公子开言说事因。

“日已过午,能赶多少路程?就在这店中歇了罢。”众人道:“大爷差矣!此时方当下午,还好行三四十里,赶着大店,才歇得多人。这乡村小店如何住得!”维明道:“住不下时,便坐也坐它一夜,值甚大事?我今日不行了,汝等要去,只顾先行。”(第一回)

《天雨花》是著名的弹词之作,所用语言,尤其唱词,要凑韵,难免杂七杂八,其他自郐以下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