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珮

林黛玉作了几首诗,这回作了《五美吟》。前面已经看过相似的场景了,黛玉常常会有感身世孤零,这个时候她就作诗,借着诗来叙述自己的内心世界。从《葬花吟》、菊花诗,秋夜写的感怀诗,一直一直过来,每一个阶段都指向她最后的悲剧,指向她的死亡。她作的《五美吟》,这几个历史上非常有名的女性:西施、虞姬、汉明妃、绿珠、红拂。除了红拂以外,命运都相当坎坷。她们的个性,有的很贞烈,有的很刚强,像西施,等于是为报国牺牲了自己。讲起来,西施是个大美女,西施捧心看起来很娇弱,其实她最后帮助越国复国,所以她有刚烈的一面。虞姬也是为了项羽,她自己舞剑自刎,绿珠因贞烈而跳楼,汉明妃王昭君屈己和番,后来自沉而死。黛玉写这几个人,不只是感叹,也反映了她自己的个性和命运。黛玉虽然多愁善感,身体也像弱柳扶风,可是她的个性里也有很刚烈的一面,到最后“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那一幕,她把自己的诗稿往火里一扔,突然间我们感觉到她的身量,暴涨起来,不是那个弱女子了,有她自己自觉的、刚烈的一面。

曹雪芹对人物的描述(characterization),他很少直接说这个人怎么怎么,他都是用各种的方式,各种侧写,或者是拿别的人物来比较,等于是好多面镜子,每一面镜子照到这个人物的某个角度,所以这几个人,在某方面也照到林黛玉这个人,回照她的身上,成为她的影像(image)。所以黛玉不光是一个人物,她有好多周围的人物,有的是古代的,像西施、虞姬,有的是大观园里的人物,像晴雯、龄官、柳五儿,这一串都是黛玉的延伸。曹雪芹写黛玉的时候,不时地要点一下。前面抽花签的时候,黛玉抽到芙蓉花,签诗就讲汉明妃。我想是一步一步点到她最后的命运。再往下到中秋晚上黛玉联诗的时候,更加趋近,她的最后一句“冷月葬诗魂”,离命运越来越近。

这一回精彩的在后面,“浪荡子情遗九龙珮”上台的主角,一个是浪荡子贾琏,一个是水性杨花尤二姐,两个人调情的对手戏,写得非常好。贾琏素日就听过尤氏姐妹之名,可是没见过,这回他们来到宁国府,贾琏一看,也有了垂涎之意。趁机撩拨几下,这两姐妹,三姐冷淡,二姐却很懂风情。本来他晓得尤二姐是贾珍的相好,不好意思动她,可是近水楼台,压不住地也动起念头。这天贾琏又找了个借口,从办贾敬丧事的家庙跟贾蓉一起回宁国府,叔侄两个人在途中,贾琏有心,就故意提尤二姐,夸她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可敬可爱。你看下面一句话:“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里及你二姨一零儿呢。”这个王熙凤真倒霉,贾琏一看到他要的女人,背地里就把王熙凤贬一顿,要么希望王熙凤快点死,要么把王熙凤说得一文不值。当然,王熙凤也太厉害了一点,平常凡事骑在贾琏头上,所以贾琏整天有外遇,也有他一定的理由。不过贾琏这个人太好色,一看到尤二姐这个尤物就失了魂,也顾不得其他的了。贾蓉这个家伙真是坏胚子,精怪得很,便笑道:“叔叔既这么爱他,我给叔叔作媒,说了做二房,何如?”他就悄悄地煽动贾琏去娶尤二姐做偏房。其实他不安好心,他想,如果这个尤二姐还是跟他父亲贾珍在一起,他很难下手,如果她出去跟贾琏做了二房,他也好趁机去揩一把油。所以他就挑唆贾琏,在外面娶,还教他在外面悄悄地金屋藏娇。你看他讲得真好:“这都无妨。我二姨儿三姨儿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这句话讲白了,她不是一个正经主子,是带来的拖油瓶,没关系!本来尤老娘还没有嫁到尤氏他们家的时候,已经替二姐儿指婚,跟一个叫张华的人定了婚,那时候张华家还不错的。后来家道落了,他们当然也很不愿意尤二姐再嫁给他,反正张家穷了,给点银子就可以解决了,把人家已经定了婚的娶了来。贾琏听到这里,心花都开了,那里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一味呆笑而已。欲令智昏!放了那么厉害的一个太太在家里,而且正在热孝的时候,可以不顾这一切,居然敢去娶二房,还就把那个藏娇的金屋安在他们巷子后面,大胆得很!贾蓉又挑唆他,为什么娶二房?因为凤姐都生不出儿子来,要传宗接代。凤姐怀了一胎又掉了,如果娶了尤二姐,一年半载生下个儿子,那么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了。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色,听了贾蓉一篇话,认为计出万全,将现今身上有服、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通通置之度外了。他向贾蓉致谢:“好侄儿,你果然能够说成了,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你看这叔侄两个做出的事,果然是贾家衰败有理。

到了尤二姐那里了。你想尤二姐这个人,出身寒微,而且跟她定亲的那个人又不争气,她怎么办呢?她的前途也很有限。看到贾琏,也是年轻公子,有钱有势,而且对她那么殷勤,也难怪她有点动心。对于凤姐,她当然还不太了解是何等人,还没尝到凤姐的厉害。此时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不住的拿眼瞟着二姐。这会儿只剩他们两个人了,贾琏不住地一直盯着二姐,斜眼看她,等于在逗她了。二姐低了头,只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因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这个尤二姐很有意思,拿个手绢在那边抖两下,当然这有些暗示性的了。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了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那个时候的人也爱嚼槟榔的。二姐怎么说:“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这两个人调情,你一句我一句,已经看得出来,双方都很有意了。她不有意的话,不会假以颜色。贾琏是恨不得要去抓她了。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把那个槟榔荷包撂给他。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珮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九龙珮是他身上配的东西,这是信物,给他用来调情了。九龙珮撂过去,表示说,他对她有意了,对她表情了。二姐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贾琏使眼色了,拿呀!拿呀!怕给哪个看见了不好,使眼色叫她快拿。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不理他,这写得好,故意吊他胃口。真的去拿了,那这场戏就不好演了。装作不知道,让那个贾琏猴急。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尤二姐这下子动了心,悄悄地把九龙珮收起来了。

这一段,把贾琏跟尤二姐的个性写得很好,这种人调情,又是另外一种境界。记得吗?这个贾琏也经过什么多姑娘、鲍二家的,那些没有什么好调情的,一来就上床了。这个不一样,所以贾琏大感兴趣。这个尤二姐很知趣,很解风情,解风情的女人,所以逗男人爱。长得又美,又有点水性杨花,所以贾琏看了她,把凤姐、平儿都忘掉了,恨不得快点把她迎回去,也不怕后来东窗事发。

贾蓉看到两个人搭上了,他就跟尤老娘说:“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的,我父亲要给二姨说的姨父,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儿。”讲明了,就是贾琏。贾琏去求亲的时候,贾蓉跑去跟贾珍先商量了。贾珍想了一想,笑道:“其实倒也罢了。”什么意思?他对尤二姐耍过了已经厌了,这个二姐嫁出去最好,把她甩掉,他想打尤三姐的主意,所以爽快答应了。贾蓉又来哄尤老娘,讲贾琏怎么怎么好,又说:“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姨进去做正室。”总是等着凤姐死,跟鲍二家的要好时也是这么讲。尤老娘家境寒微,素日靠贾珍接济,而且那个张华家又倒了,此时又是贾珍作主替聘,而且妆奁不用自己置买,贾琏又是青年公子,比张华胜强十倍,遂连忙过来与二姐商议。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按理讲,像这个尤二姐,是二八年华的一个姑娘,尤老娘家里再寒微,也应该找一门好亲事嫁出去的。做二房,那时候只有丫鬟或者地位很低的人才肯的,对尤二姐来说是很委屈的。当然也是骗她了,说凤姐好不了,以后扶你做正室,这都是谎话。

贾蓉讲得天花乱坠,把这事说成了。贾琏就在巷子后面买了一间房子金屋藏娇,还给她弄了几个佣人。庚辰本说: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名叫鲍二,夫妻两口,以备二姐过来时服侍。记得鲍二吗?鲍二家的不是跟贾琏有一腿吗?被凤姐闹出后就吊颈死了,所以这个地方是不对的。程乙本有这一段: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动,外头买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风声,忽然想起家人鲍二来。当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凤姐打闹了一阵,含羞吊死了,贾琏给了一百银子,叫他另娶一个。那鲍二向来却就和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有一手儿,后来多浑虫酒痨死了,这多姑娘儿见鲍二手里从容了,便嫁了鲍二。况且这多姑娘儿原也和贾琏好的,此时都搬出外头住着。贾琏一时想起来,便叫了他两口儿到新房子里来,预备……这就对了,因为要找个心腹,这泄露出去不得了,就找了鲍二,鲍二现在的太太就是多姑娘,这样讲才兜得上。什么都弄好了,就把尤二姐迎娶进去,这下子尤二姐的厄运才开始。

下面一回是《红楼梦》里面最精彩的片段之一,尤三姐上场了。大家要仔细看这一回,庚辰本完全错误,它说尤三姐跟贾珍本来就有一腿,这个基本不对。如果尤三姐跟贾珍本来有染的话,那么尤三姐后来的行事根本不能成立,她骂贾珍、贾琏两兄弟那一场戏,是《红楼梦》里写得最好的片段之一,如果尤三姐已经失足了,还有什么立场再去骂他们?所以好好地看仔细这一回,程乙本写得好,庚辰本很多地方破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