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到了夏末秋初,八月初三,是贾母八十岁生日,这一回就是写贾府如何为贾母做生日。《红楼梦》这部书有许多情节是借着节庆来推展的,过年、元宵、生日、丧葬……这些仪式推展故事也推展时序。大家还记得宝玉过生日,那时因为大人都不在府内,没有宗法社会的框架框住他们,那是一次最自然的庆生(celebration),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给大观园的护花使者一个自发性的(spontaneous)庆生。曹雪芹写那个生日,写得最兴高采烈,写得你好像听到一片笑声溢出园外。写喜悦的场景,刘姥姥进大观园是一个高潮,宝玉生日又是一个高潮,现在要来对照一下,贾母的生日是怎样一种铺张和规矩。贾母的生日细节虽然很繁琐,但它已经完全仪式化(ritual)了,曹雪芹如果没有经过一些阵仗,可能真的写不出这些东西。皇亲国戚的场面非摆出来不可,贾政的女儿是皇帝的妃子,这个规格不能错,也由不得贾家,那时候贾家还没有衰败,看看他们怎么撑这个场面。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之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想想看宁国府荣国府有多大,这么大还怕摆设不开,因为贾母生日等于皇妃的祖母生日,多少人要去祝贺,所以,便早同贾赦及贾珍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生日宴要一个星期才能搞得完,你想想是什么样的情景了。宁国府中单请官客,男客人;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女客人。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作退居。退居就是吃个饭还要休息一下,休息完了还看戏,看戏完了又吃……退居的时候,还要宽衣啊,光是挂那些个衣服就不得了。

荣国府二十八日头一天,请的什么人呢?皇亲驸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这些什么王什么妃什么国公的通通要来,清朝铁帽子王一大堆,真实中曹雪芹家就有两个铁帽子王妃。二十九日便是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次一等的又是一群,通通来祝贺了。再下来,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又下一层。初一开始家宴,头一天是贾赦的家宴,第二天是贾政的家宴,第三天是贾珍贾琏的家宴,初四是贾府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你看那贾家有多少亲戚啊!这时候合在一起又要请。还没完,到最后的时候,连那些大管家们,赖大、林之孝等又凑一天。送礼的络绎不绝,来来往往,那些礼物都要用车子来一车一车运的,而且不能光是收人家礼进来,还要赏回去,赏回去的手笔也不能丢脸。这一回写贾府的体面,下一回你看看背后的故事,贾家要撑这个场面谈何容易。这是中国人死要面子,打肿脸充胖子,前面已经有几处写到了贾家财务上的窘迫,甚至于贾琏、凤姐夫妇要去向鸳鸯借当,偷偷把贾母的东西拿出去当了,贾府家库已经空了,这个场面难撑,不撑又不行,不然什么王什么妃都来道贺了怎么办,那个面子不能不撑起来。

来来往往礼物太多,贾母懒得看了,叫凤姐收了吧,等哪一天有空再来看一看。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个世交公侯应袭。北静王跟贾府很近的,这个角色写得蛮有意思,像个天神一样,怎么英武,怎么漂亮,有趣的是他也冥冥中和宝玉有缘,到最后贾府被抄家的时候,他好像真是个天神来救他们一把。那一回贾宝玉跟蒋玉菡互赠表记,蒋玉菡那条红巾子就是北静王赐的,贾宝玉那条赠出去的绿巾子却是袭人的,等于暗中北静王替蒋玉菡下了聘礼,所以北静王虽然是次要人物(minor character),只出现几次,但冥冥中对贾宝玉、对贾家的命运,有相当重要的一种联系。所以打头的是最亲近的北静王,另外还有一些王爷王妃们,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几位世交公侯诰命。你看,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老太太要穿一身朝服,要争气,要应付,撑那个场面很累的。大家厮见,先请入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你让我我让你,中国人嘛!方才入席。看看这座位怎么坐: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叙,便是众公侯诰命。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一席,方是贾母主位。贾母虽是皇亲国戚,但比起这些王爷王妃,还差一阶的,她还不能够越坐在前。中国人排位要紧,他们怎么坐,完全是按封诰的地位,一点都乱不得。下面,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连邢夫人、王夫人都没得坐的,她们是媳妇,两个雁行这样排开,后面领了尤氏、凤姐,排开伺候,这个是规矩。然后呢,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再下面,这些管家大娘们,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别处管待去了。那些王妃出来,后面丫鬟侍卫一大群的,要伺候这些人又要席开多少桌,这些跟来的人也不好怠慢的,吃的用的一点马虎不得。这也是主人的面子,绝对落不得人家褒贬。

一时台上参了场。有戏来了,当时这么大的家里请客必须演戏款待的。唱的是昆曲,特别是有名的、喜庆的像《满床笏》那些戏码。你看: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厮伺候。须臾,一小厮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与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与林之孝家的,用一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与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了才奉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文。那个戏单不能说拿就拿上去,还要一个一个这么渐次递上来,规矩大呀,这种繁文缛节磨死人的,我想当年他们过得真是不轻松。一下子宫里死了一个太妃要去守丧几个月,一下子又非得做个生日宴,光是应付这些要花多少钱?怎么能不亏空?这些让我们又想到元妃省亲的时候,那都是自己家里面的人,这一回都是外面来的人,接待皇亲国戚,完全是一种仪式性、制式化的。所以这个生日没有详细写他们庆生的欢愉。我觉得贾母累死了,这一个礼拜下来,八十岁的老太太也够折腾了,过了之后什么也不管,只要休息。现在规矩还没完,宝玉要到几个庙里面跪经,下跪念经,为贾母祈福。府里那几个女孩子和南安太妃见见面,尤其史湘云也在。那时候林黛玉对史湘云吃醋,跟贾宝玉讲,难道她是公侯小姐,我是民间丫头吗?的确她是公侯小姐,她的叔叔是史侯。南安太妃说,我来了你还不见我,明儿我跟你叔叔算账去。意思是以南安太妃那种地位,跟史侯一定是频频来往的,大概也见过史湘云的,点一下史湘云的公侯小姐身份,还夸了几个姑娘。

贾母做生日的排场,上面这一层写完了,下面还要安插几个写实的东西,故事才能够出来,否则上面像流水账那样写完,我们对于生日的整个记忆也就是模糊一片。曹雪芹要制造一个事件,什么事件呢?尤氏这时候不是也要到荣国府这边去招待管事吗?荣国府的几个大娘她叫不动。前面讲过尤氏这个人很懦弱,连下人也不怕她,要是凤姐,连讲都不用讲,哼一声下面就吓死了,还敢说个不字?那个尤氏的丫头奉命去叫这几个荣府的婆子传人来,那个老婆子讲:“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不甩她。贾府下面那些媳妇、老大娘们,都不好相与,也很势利,她们不买尤氏的账。小丫头听了道:“嗳呀,嗳呀,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那新来了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梯己信儿,或是赏了那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儿似的传去的,不知谁是谁呢。她讲了她们的痛脚了。琏二奶奶要传,你们可也这么回?”欺负我们奶奶嘛!这两个婆子一听恼羞成怒就讲了:“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你不用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呢。”下面这个地方,庚辰本多了几句:“什么‘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的事,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人去。”

写小说有时候多一句都不行,何况多几句。那婆子用了这么一个俗语,“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你们记得前面谁讲过这句话?尤三姐对不对!尤三姐跳到那个炕上去,骂了贾琏、贾珍这句话。这是个歇后语,就是说杂面应该要用油来和的才好吃,清水弄的很难吃的,所以清水下杂面你吃吧,我才不要吃,我看着你吃。这句话尤三姐用得再好不过,骂得很有力。这个地方莫名其妙又来这么一下,而且是一个无知的婆子这么讲,小说里面很忌这种东西的,一句话用得很好了,不可以再重复,什么人讲,在什么时候讲,那时候已经讲得最恰当了,多了这么一句,把前面削弱了。程乙本没这一句的。还有这句“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人去”。庚辰本几次用“排场”,没这种说法,应该是“排揎”,“你有本事,排揎你们那边人去。”

这个小丫头跑来跟尤氏告状,尤氏正在大观园里,跟湘云、宝琴,还有几个地藏庵的尼姑在一块儿。那个小丫头跑来加油添醋地说一通,尤氏当然很气啰!这些人就劝说:嗳呀,今天是贾母的好日子,不要讲这些话了。尤氏当然脸面下不来就讲:“你不要叫人,你去就叫这两个婆子来,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儿叫来。”这里不对,尤氏从来没有把凤姐叫凤儿的,生气的时候也不会,我想最多就是贾母可能会叫。尤氏说凤姐,直道其名,脸上过不去了嘛!这么一讲呢,凤姐当然要看尤氏的面子惩罚她的下人,否则给东府奶奶下不了台,她的意思就说,等过了这几日,叫人把那两个老婆子捆起来送到东府去,让尤氏去处罚她们。这样一来,好多人就去求情了,都告到邢夫人那边去了。邢夫人本来就讨厌凤姐,这时候趁机要给凤姐没脸。邢夫人讨厌凤姐是什么原因?记得吗?她不是听了贾赦的,跑去要把鸳鸯说给贾赦做妾吗?被碰了一鼻子灰,她就怪在凤姐身上,下面的人也坏得很,见有机可乘,你看这个地方:又值这一干小人在侧,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生事,调拨主人。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告凤姐什么呢?“只哄着老太太喜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辖治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经太太倒不放在心上。”这些话在程乙本里面没有的,这些下面的人,还不至于如此大胆。你看下面更不像话了: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这些人说贾母不喜欢邢夫人,是因为王夫人跟王熙凤一起调唆的。第一,那些佣人怎么敢在邢夫人面前讲凤姐,他们早都怕了。第二,怎么敢讲王夫人,这个一传出去还了得?而且邢夫人也了解,王夫人从来不多事的,不会去调唆贾母。王夫人是有别的缺点,比如她有点愚昧,有点迂腐,但她不是那种说三道四会调唆的人,所以我觉得这点不对,这一段不合适,程乙本里面也没有。

邢夫人抓到这个机会,要给个凤姐没脸: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许多人陪笑和凤姐求情,“陪笑”两个字用得好,故意装得这么个样子,陪笑向凤姐求情,凤姐更难堪了嘛!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不要看错邢夫人,她也有一套的。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庚辰本用的是“人家”两个字,讲不通,最多倒过来,折磨起“家人”,这样子还说得过去。程乙本用的是“老奴才”,“咱们先倒挫磨起老奴才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也不等凤姐答话,讲得表面听起来很委婉,很有道理的样子,事实上是给凤姐打脸,大大打了一个耳光。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凤姐很少吃憋的时候,只有她骑在人家头上,很少挨人一巴掌。邢夫人又是她的婆婆,拿这个婆婆也没有办法。凤姐当然很气了,就跟尤氏说,这是规矩,如果你那边的人得罪了我,你也会把他们捆起来让我来打发。尤氏就讲:“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意思就是说,我是喜欢息事宁人的,不要因为我。她讲得也对,老太太生日不要这么搞。最让凤姐下不了台的,是王夫人讲了:“你太太说的是。王夫人不支持凤姐,反而说你婆婆讲得也对。就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这下子凤姐尝到味道了,完全孤立无助。按理讲,凤姐没错呀!自己的手下人得罪了东府奶奶尤氏,按她的规矩应该罚的,但另外一方面老太太做寿,今天不宜,中国人很相信这个的,做寿不宜有惩罚这些事情的,一切以老太太千秋要紧。当然邢夫人不安好心地故意当大家面讲,故意整她。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

凤姐有凤姐的难处,她做尽了恶人,扮黑脸扮了那么久,在荣国府里面立下规矩,当然有时候也受挫的。凤姐是多好强的人,在那些下人面前挨了婆婆那么一下,又挨了王夫人那么一下,她尝到了那个味道。偏巧贾母差遣丫头琥珀去喊她:“唉,你怎么哭了?”凤姐说哪里哭了,不承认。后来琥珀就告诉鸳鸯,东府的大太太,不给凤姐面子。晚上的时候,鸳鸯跟贾母说,凤姐是哭了的,真的受了委屈。鸳鸯是直接通天的,跟贾母什么话都可以讲的。贾母就说:“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这时候可以叫凤儿,这是贾母对凤姐表示怜惜的时候。贾母知道她们几个人的关系,贾母很清楚的。邢夫人是怎么回事她也清清楚楚。大家记得吗?那个邢夫人跑来向贾母要鸳鸯做贾赦的妾,被贾母打回票,说:“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这句话很重——由得你老公那么胡闹,已经当祖父的人,还这么整天想着三妻四妾,不好好做官。贾母是个明白人,哪个子孙不争气她也清楚得很。这个老太太的角色,如果让一个比较迂腐的作家来写,一定写成一个孟母的样子,写成模范母亲、模范祖母,那这本书就糟了。

贾母是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之一,曹雪芹一点不避讳,老太太爱吃好东西,东挑西挑,爱玩,爱听戏,爱享受人生。曹雪芹一点都没有贬她,老太太是这样子的。一个人能够享荣华、受富贵也是要一套本事的。能享乐的时候尽享其乐,到了贾府抄家、整个家族垮的时候,她的那些儿孙贾政、贾赦、贾珍天崩地裂都招架不住了,才看出来这个老太太擎天一柱,把局势顶住。所以在这本书里面,最顶尖的人物是贾母,曹雪芹写的就是当时贵族家庭里,一个很有智慧很懂得生活的老太太。我觉得他把她写得很可爱,那几个孙子孙女冬天在芦雪庵吟诗烤鹿肉吃的时候,老太太悄悄坐了轿子,跑去参加他们的聚会,一起玩一起吃,乐得很!所以她不是一个完全不可近人的富贵老太太,她和刘姥姥两个人对比起来,你唱我和的很有趣。曹雪芹很大的长处,是他笔下不随便批判人,他的写作态度,并不是说持着什么儒家道德标准,或者任何其他的标准,高高在上地来写人物或批判这些人物,他不是这样子的。我想他大致比较近佛家,眼底众生皆赤子,不管是善的、恶的、富的、穷的,他都可以包容,以宽大的心胸、容众的心胸写那些人物。他写得真好!文学写的不外乎是人性人情,人有缺点、弱点,也是人之常情,他是真正把这个写出来了。你看贾母这个角色,也不容易,做个生日撑那场面多么辛苦,跟那些孙子孙女在一起,又是一个很慈爱的祖母。

庚辰本这个地方又有点不妥:贾母忽想起一事来,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留下的两个女孩子是贾家的亲戚,一个叫作喜姐儿,一个叫作四姐儿,挺可爱的两个,她们来拜寿,贾母喜欢她们两个灵巧可爱,就留她们下来好好招待。庚辰本说“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大大不妥,又说:“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程乙本这么写的:贾母忽想起留下的喜姐儿四姐儿,叫人吩咐园中婆子们:“要和家里的姑娘一样照应。倘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饶!”多么地简单,而且像贾母的口吻。贾母怎么会讲人家穷,可能真的是穷亲戚,但老太太绝对不会这么说:那两个穷女孩到我们家来,你们不能势利眼。这一段不妥!程乙本简简单单表现出贾母的慈爱,喜欢这两个拜寿的小女孩,留下来想让她们开心,就行了。后面一点,“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这个不妥,没有这个“奴”字,是“底下字号的奶奶们”,讲这些下面的人。宝玉又说:“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浊闹”,用“混闹”较妥。

接下来一件重要事情要发生了,也就是回目讲的“鸳鸯女无意遇鸳鸯”。鸳鸯,是贾母身边最得意的一个丫头,在某些方面,鸳鸯也学到了一点贾母大度的风范,是丫头里面的领袖。这一回看她怎么处理这件事情。这件事虽然是个插曲,可是影响整个大观园,甚至是本书的转折点。

怎么回事呢?贾母做完寿,晚上鸳鸯一个人从大观园走回去,半路内急想小解,就走到一个太湖山石后面的树荫下,刚转过,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怎么有衣服的声音呢?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石后树丛藏躲。有两个人躲在石头后面,看她来了赶紧躲起来。鸳鸯眼尖,趁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大家还记得前面有一段专门写司棋吗?她想吃碗蛋,叫小丫头莲花儿到柳家的管的厨房去要,还指定要炖得嫩嫩的。柳家的就讲,最近蛋少了,不够用,劝你们还是省着点吧,大鱼大肉吃了又想吃炖蛋了。这下子得罪司棋了,司棋就自己出马,带了一群丫头去大闹厨房,把柳家的东西乒乒乓乓打了个稀巴烂。你看看司棋的个性!当时写这么一则,显示了司棋的任性,个性也蛮强的。

鸳鸯以为司棋也跟她一样是来方便,所以还跟她开玩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了,没个黑家白日的只是顽不够。”本来她们几个人,鸳鸯、司棋、袭人、紫鹃都一伙的,以为玩惯了。司棋自己心虚,怕鸳鸯叫起来,就赶紧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来,笑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满脸红胀,又流下泪来。鸳鸯再一回想,那一个人影恍惚像个小厮,心下便猜疑了八九。那个人像男人,是个小厮,她心里就明白了。一想,不好意思,原来两个人偷情幽会,被鸳鸯撞到了。所以这个回目叫“鸳鸯女无意遇鸳鸯”,非常讽刺的,鸳鸯女来了反而打散了这对鸳鸯。

这时鸳鸯悄问:那是谁啊?司棋就跪下来说,是我姑舅兄弟。庚辰本这个地方写鸳鸯的反应我觉得不好,你看鸳鸯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我想鸳鸯那个时候不会这么叫,那个场面很紧张的,而且非常尴尬,她怎么会大叫“要死,要死”。我觉得不妥。你看程乙本:“鸳鸯啐了一口,却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自己也是个女孩子,她也没有过男人的,一看到这个,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嘛!这时还能讲什么呢?所以我觉得程乙本写得好。司棋又回头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这就是司棋的个性,干脆摆明了,他两人就是要好,你出来吧!看到了。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我命在你手上,请你给我们超生。你发现了这一上报,后果可知,贾府里面哪里容得这种事情呢?这个地方我觉得庚辰本写得又不够了,庚辰本是:“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太轻描淡写。你看程乙本的怎么写:“你不用多说了,快叫他去罢。还不走,还要等在这里,你快叫他去吧!横竖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你这是怎么说呢!”这个口气,这就是鸳鸯!庚辰本没有这么一句。你放心,我不告诉别人就算了,但鸳鸯总会有一个反应吧,不像话,这么大一个事,你看这怎么说!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门上锁罢。”司棋还要拉着鸳鸯,司棋也害怕嘛!一定要拉着鸳鸯求她。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住手,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趁机这么讲一下,司棋不得不放手了,鸳鸯走了。

这一段写得相当戏剧性,又牵涉到下面很重要的一回。七十四回自己抄家,引出一连串的故事,也就宣告了贾家整个命运往下急转。这个看起来是司棋个人的小事情,牵动的可大。到了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懦小姐不问累金凤”,这个绣春囊绣着一个春宫图被发现了,其实就是司棋跟表弟潘又安之间的纪念物,青年男女两情相悦嘛!被查出来以后天翻地覆。夏志清先生讲这段,他比喻说大观园本来是个伊甸园,大家都很天真无邪,一下子好像跑出一条蛇来,这条蛇在伊甸园里面作怪。以司棋跟表弟潘又安来讲,本来就是两个小情人,但是在王夫人她们眼里不得了了,整个大观园自己抄家,最后都给拆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