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这一回讲晴雯之死,里面最精彩、最重要的一段,庚辰本跟程乙本有很大的不同,必须做一个比较,因为那一段是《红楼梦》写得最精彩的片段之一,庚辰本有些句子插进去,我觉得非常不妥,要指出来给大家看看。

七十四回抄大观园的后果是什么?入画被赶走了,不过是抓出了寄放的赠物就被赶走了,四姑娘不要她,冷心冷面的小尼姑惜春,斩断一切人际关系。现在其他的丫头也轮到了,第一个当然是司棋,是迎春的丫鬟,事情多少也因她而起。迎春很懦弱的,司棋被赶走的时候,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只好打点包了一包东西送给她,当然司棋很不舍。周瑞家的把司棋拽走,这个很滑头、很受王夫人信任的陪嫁媳妇,跟那些大娘们一样,对丫鬟们很不满。因为丫鬟从前仗着小姐的势力,对大娘们不礼貌、不买账,她们记恨于心,现在听说要把丫鬟赶走无不称快。司棋恳求去辞行,周瑞家的说:“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胞里爬出来的,辞他们作什么,他们看你的笑声还看不了呢。你不过是挨一会是一会罢了,难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罢。”这时候刚好宝玉进来,一看把司棋这么拽走,就问这怎么回事啊?周瑞家的晓得宝玉来了又要护这些丫头们,宝玉说:“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想留司棋一下,周瑞家的说:“太太不许少捱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心想可能还有一丝希望,说快点去跟太太求情。宝玉很伤心,他不晓得为什么晴雯也病成这样,司棋又要去了,怎么办呢?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好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你看,完全变了一副脸色。再不听我的话,我可以打你!那些丫鬟的处境,有小姐护着的时候很骄宠,一旦失去庇护,入画、司棋、晴雯通通打回原形,就是一个奴仆,没有做人的权利。宝玉也没办法了,下面这段有意思呢: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他说这些人啊,可厌可恶。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宝玉希望能保护那些女孩子,希望她们永远不要长大,永远不要受到外界的污染,一嫁了人都变了男人样,变得这么混账起来。

这还没完,宝玉回到怡红院,王夫人坐在那个地方,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天没吃东西了,由那些大娘们从炕上面拉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拿个架子,蓬头垢面的一放,抬出去了。你看看晴雯的下场,而且王夫人还要讲一句:“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馀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东西也不准拿,好的留下来,那些不要的丢出去。王夫人很痛恨这种她认定的狐狸精,怕把宝玉勾坏了。而且,王夫人恐怕也听了不少的谗言,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还问啦:“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老嬷嬷就讲了,这个四儿。还记得四儿吗?长得还不错的小丫头,本来她这种小丫头是近不了宝玉的,后来宝玉蛮喜欢她的,把她升级,服侍宝玉倒茶倒水。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小孩子开玩笑的话。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种事王夫人也知道,大概王夫人在怡红院有卧底的,否则怎么也知道这个事?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嫁给一个小佣人算啦,赶走!

又问,那芳官呢?指名芳官,芳官只得过来了。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先说唱戏的就是狐狸精。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就说我们不敢,我们哪里敢调唆什么。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芳官跟她干娘吵架,宝玉护着她,这些王夫人也知道。就说:“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自寻个女婿去吧。把他的东西一概给他。”走走走!领走,嫁掉。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不光是芳官,所有这些小伶人通通赶走,以王夫人来看,这些都是小狐狸精,突然间发觉,怎么大观园一群狐狸精在里头,通通赶尽杀绝。那些干娘当然都高兴了,都领走了。

王夫人搜了一场,把宝玉训了一顿,叫他回去好好念书,王夫人从来没有对宝玉这么严厉过,可见得儒家的道德系统,对于情,对于牵扯到情欲的性,那是大禁忌。从前科学不发达,不晓得原来情欲在青春懵懂期就开始了,那时认为没有嫁娶之前,通通没有性观念的,也不准有。所以《牡丹亭》讲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做春梦在当时是不得了的,那时有纯净的处女观念,西方的基督教也是如此。所以突然间发现一个绣春囊,可以说撼动了整个大观园的社会道德秩序。

宝玉这时候当然等于雷轰一样,六神无主,他想究竟谁去告密呢?尤其是去了晴雯这个最要紧的,他伤心地大哭起来。这一段我们用程乙本:袭人知他心里别的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劝他说:“哭也不中用,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这是安慰他的话。宝玉说我不知道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袭人有意思的,很微妙地讲:“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狂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很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她一点都不粗笨,袭人的心思比谁都密,心机比谁都深,她粗粗笨笨也是装出来的,因为王夫人跟贾母喜欢这样子的丫鬟。宝玉道:“美人似的,心里就不安静么?的确古来的红颜犯忌,长得太好的女孩子总是招天忌、招人忌。古来美人安静的多着呢!——这也罢了,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袭人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你就不管有人没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那人知道了,你还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宝玉问她了。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宝玉起疑心了。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宝玉很少讲这种酸话的,这一次讲这个话讽刺袭人,你是个贤慧出了名的。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么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做细活的,众人见我待他好,未免夺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们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生的比人强些,也没什么妨碍着谁的去处;就只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竟也没见他得罪了那一个!——可是你说的,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个好带累了!”说毕,复又哭起来。袭人细揣此话,直是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了。”袭人也有点不舒服了。宝玉讲了,晴雯自幼娇惯了的,哪里受过委屈,这下子一身病,一肚子的气,又没有亲爹亲娘,还有整天吃醉酒的一个姑舅哥哥,她在那里哪能过得去,我看危险得很,见不着她了。

袭人就讲:“可是你‘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说一句妨碍的话,你就说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他,就该的了?”你反而咒她死了。宝玉就说,我不是妄口咒人,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什么兆头?记得吗,怡红院里面很多海棠花,怡红快绿,怡红指的就是海棠。宝玉说好好的海棠无故死了半边,他相信花木有人的气数:“我就知道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越来越不高兴了,就说:“我要不说,又掌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的了。”你看宝玉就讲出一大番道理来。宝玉说:“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东西,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像孔子庙前桧树,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都是堂堂正大之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他就枯干了;世治,他就茂盛了,凡千年枯了又生的几次。这不是应兆么?若是小题目比,就像杨太真沈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坟上的长青草,难道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是应着人生的。”扯出一大堆比喻来。

袭人这下子露出她的心思来了,袭人这么讲:“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讲出心里话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你看看,他总好,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的了。”这个袭人跟晴雯之间的确针锋相对,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宝玉都喜欢她们、都爱她们,但角色又不同。袭人对宝玉来说,像他的母亲,又是他的妾,他的婢女,他的丫头。晴雯那种真率的个性,倒是宝玉认同的,跟黛玉一样,有点灵魂伴侣(soul mate)的感情。所以他们两个在一起,可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他真的很疼爱她,等于他疼爱黛玉一样。袭人当然也知道这点,所以她吃醋了,她要防的。她说出再怎么样比不过我的次序,我在前面的,是不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掩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宝玉说,走了几个人,还有你在,你再走了怎么办!袭人听了心下暗喜,心想:“若不如此,也没个了局。”还好不再提了。宝玉跟袭人说,你跟她姐妹一场,把她的东西悄悄地给她吧。王夫人不准拿走嘛!袭人就讽刺他一下:“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还不会买去不成?”回过来打他一耙。

宝玉表面不提了,还是放心不下,就想办法要去看看晴雯,这一段是《红楼梦》里面写得最好的几段之一,庚辰本有许多不太妥当之处,所以要跟程乙本仔细对一下。庚辰本讲晴雯的身世把它搞错了,之前我们只晓得晴雯从小丫头起是服侍贾母的,她有个舅舅,是个整天喝醉酒的醉泥鳅,娶了个灯姑娘,庚辰本说这个灯姑娘就是多姑娘,扯在一起了。记得多姑娘吗?把贾琏弄得神魂颠倒的那个多姑娘,她老公多浑虫也是个醉鬼,后来死了,她就改嫁给鲍二,又被贾珍派去服侍尤二姐。鲍二之前的那个老婆鲍二家的,就是跟贾琏有一腿被凤姐发现,打骂以后上吊死了,所以一个死了老公,一个死了老婆,两个人又凑成一对,而且都跟贾琏有关系。怎么这时候又扯出来了多姑娘,把她改成灯姑娘又嫁了多浑虫,没道理嘛!这个前后完全不对了。所以介绍晴雯身世的那一段,必须依照程乙本:却说这晴雯当日系赖大买的。她是赖大买来的,还有个姑舅哥哥,叫作吴贵,吴贵才是她的姑舅哥哥,就是她表哥了,人都叫他贵儿。那时晴雯才得十岁,时常赖嬷嬷带进来,赖嬷嬷是很有地位的一个老乳母,孙子做了官的。贾母见了喜欢,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过了几年,赖大又给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妇。这是另外一个女人,跟多姑娘无关,不过跟多姑娘还有一比。谁知贵儿一味胆小老实,那媳妇却倒伶俐,又兼有几分姿色,看着贵儿无能为,便每日家打扮的妖妖调调,两只眼儿水汪汪的,招惹的赖大家人如蝇逐臭,渐渐做出些风流勾当来。那时晴雯已在宝玉屋里,他便央及了晴雯,转求凤姐,合赖大家的要过来。目今两口儿就在园子后角门外居住,伺候园中买办杂差。这就把晴雯的身世讲对了。你看她被赶出来以后,住在姑舅哥哥家里,那个媳妇哪里有心照管她,根本不理她,自己去玩去了。晴雯就一个人在外间屋内爬着,宝玉到那边去,命那婆子在外瞭望,他独掀起布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一领芦席上,——幸而被褥还是旧日铺盖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宝玉进来就看到了,晴雯睡在一个破席子上面,还好那铺盖是以前用的拿了来,也没人理,那么凄凉,宝玉就过去了,轻轻拉她,对她的怜惜就不能自已了。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咳嗽咳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双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道:“我只道不得见你了!”看到宝玉居然还来看她,惊喜悲痛,五味杂陈,哽咽半天,说以为看不到他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

下面我觉得细节写得真好。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可怜,她病在床上动不得,茶水都没人理她,那么渴,叫宝玉快点倒杯茶,已经渴得受不了。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在炉台上。”宝玉看时,注意这些细节喔!虽有个黑煤乌嘴的吊子,有个吊炉黑煤乌嘴,脏得不得了的一个炉,也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未到手内,先闻得油膻之气。那个油有膻味,脏嘛!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你看他把那个碗洗一洗,洗了两次。复用自己的绢子拭了,掏出他的手帕来揩干。我讲了几次《占花魁》这个戏,卖油郎在花魁女醉了以后服侍花魁女,怎么服侍她喝茶,服侍她受吐,看那出戏宝玉痴掉了,宝玉就是这种怜香惜玉的心情,很疼怜她。闻了闻,还有些气味,没奈何,提起壶来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不大像茶。根本茶也不是茶,不知什么东西。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呢!”从前在怡红院娇生惯养,现在渴得没办法了。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茶味,咸涩不堪,只得递给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她病得那样子,那么渴,管它那是茶还是什么东西,喝了。宝玉看着,眼中泪直流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为何物了。宝玉是这样子的,下雨的时候,看画“蔷”的龄官淋了雨,呆呆的说,你淋湿了,自己淋湿了不知道。玉钏儿喂他喝汤,不小心烫了他的手,他反而问玉钏儿,你的手烫着没有。这种对人的悲怜,完全到了忘我的地步,所以他最后成佛了嘛。宝玉看晴雯心疼得不得了,一面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她说回去就是走了、死了的意思。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讲不下去了,我当日动手了。早知如此担了虚名,讲我勾引你,我其实没有。她心中是爱宝玉的,当然她为了护主,满腹的委屈,满腹的心酸,讲不下去了。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着他的手,一只手轻轻的给他捶打着。又不敢大声的叫,真真万箭攒心。宝玉的痛犹如万箭攒心那么痛。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你看这细节写得好,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哭道:“除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去罢。”看她病得手都瘦成那个样,还带着四个镯头,是个负担。又说:“这一病好了,又伤好些。”晴雯拭泪,把那手用力拳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这个细节写得不能再好!庚辰本说拿剪刀剪那个指甲,差劲!我想那一定不是曹雪芹写的。她是咬,用牙齿把这指甲咬下来。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里。又回手扎挣着,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小袄儿脱下,递给宝玉。不想虚弱透了的人,那里禁得这么抖搂,早喘成一处了。把自己的指甲咬下来给他,本来身体没有跟他亲近过,没有给过他,至少现在她的一部分,她的身体、她的肉体给他,两个作个纪念,死之前做个纪念。她把她的衣服脱下来,跟他交换。宝玉见他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袄儿褪下来,盖在他身上,却把这件穿上;不及扣钮子,只用外头衣裳掩了。刚系腰时,只见晴雯睁眼道:“你扶起我来坐坐。”宝玉只得扶他。那里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拉。宝玉连忙给他披上,拖着胳膊,伸上袖子,轻轻放倒,然后将他的指甲装在荷包里。晴雯哭道:“你去罢!这里腌臜,你那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动人,写得动人!这一回晴雯之死,宝玉对她那种怜惜,我想不光是她一个人,对所有天下的女孩子遭受到冤屈的,宝玉的那一份大悲疼怜之心,在这一回里面写得不能再好。

庚辰本就有点煞风景了:他不是给她喝茶吗?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下面多出一行,多出这么几个字: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这个时候跑出这么个说教的,她那个时候在园里,喝那么好的茶还要嫌七嫌八,现在这种也接受了。哪有这种想法,看起来这都是后人抄本加的,这么动人的一回,多这一段就完了。宝玉的心情那么激动那么哀伤,哪里还有理性来批判,不合适,完全不对题。然后那个指甲,庚辰本写她是用剪刀绞的。用剪刀就差了一大截,她是用咬的。这一节晴雯之死写得好,我们再看到最后的黛玉之死,两相对照,晴雯之死还有宝玉跟她见最后一面,黛玉死得更孤单。黛玉死的时候,宝玉已经傻掉了,所以晴雯说:“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黛玉最后一句话是:“宝玉!宝玉!你好……”对他是怨的,怨宝玉,她终究没有见到宝玉。两个人的死都写得极好。宝玉要经过很多的挫折,历尽生老病死苦,他最后才看破红尘,所以这些事情是一件一件来,晴雯被赶出大观园对他当然就是很大的一个撞击。

写到这里曹雪芹还没结束,下面又加了一出闹剧,那个嫂子跑进来了。前后情境对起来,因为前面太忧伤、太重,如果下面不把它翻转一下,那个情感太伤感(sentimental)了,于是有下面这个喜剧场景(comic scene):一语未完,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来,做什么?看着我年轻长的俊,你敢只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见,吓得忙陪笑央及道:“好姐姐,快别大声的。他服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那媳妇儿点着头儿,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说你有情有义儿的。”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要不叫我嚷,这也容易,你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把他拉进来,两个腿子把他一夹。宝玉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这两个比起来,他跟晴雯的那种感情倒是升华起来,看到这个那么低俗,产生了强烈对比。宝玉当然心里面怕得要命,吓得一身发抖,只说:“好姐姐,别闹。”那个媳妇斜了个眼睛看他,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在女孩儿们身上做工夫,怎么今儿个就发起赸来了?……你这么个人,只这么大胆子儿。我刚才进来了好一会子,在窗下细听,屋里只你两个人,我只道有些个体己话儿。这么看起来,你们两个人竟还是各不相扰儿呢。我可不能像他那么傻。”怎么那么傻,我可不是揪了来再讲!马上就要动起手来。还好这个时候,柳家的带了柳五儿刚刚进来要看晴雯,宝玉连忙掀了帘子出来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儿走。”就跟着柳家的、柳五儿一起走了,这才逃过一劫。

《红楼梦》常常写很强烈的对照,尤其曹雪芹对真情、纯洁的感情十分爱惜与尊敬。晴雯是清清白白一个人,这个媳妇才是动邪念的人,才是狐狸精,这两相对照起来,更加显出宝玉跟晴雯之间生死缠绵真情的可贵。宝玉回到大观园,那些小伶人都被赶走了,本来要她们出去嫁人,芳官、藕官、蕊官几个小女孩子都不肯,闹得要死要活。几个人的干娘报告王夫人说,还是把她们还给你吧,我们吃不消,她们几个说是要出去当尼姑。王夫人说,这佛门哪能给你们这些小孩子进去乱,拉出去打一顿。这时候正好有水月庵和地藏庵几个姑子在旁,两个庵都是贾家自己的家庙,那几个尼姑也不安好心,想有几个女孩子带回去当佣人,扫扫庙也好。就跟王夫人讲,这也是修来的,几个小姑娘动了念了。水月庵的姑子就把芳官带走了,地藏庵的姑子就把藕官跟蕊官两个人带走了。芳官落发为尼,藕官跟蕊官如何没有讲,但她们两个本来就要好,作伴修行,算是好的下场,但是通通都赶出了大观园。“美优伶斩情归水月”,讲的是芳官。芳官着墨蛮多的,可是到这个时候的下场也很可怜。想想看其实这是一串的,黛玉、晴雯、芳官,还有最后的柳五儿,这几个人她们的下场都很像,她们有个性,聪明、美、讲话尖利,中国人说枪打出头鸟,哪个要冒起来就挨一枪,风流灵巧惹人怨不行的,所以要像袭人,装得粗粗笨笨的,或者要像宝钗平稳理性,才可以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