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很重要的一回来了,大家要仔细看这一回,仔细看他的文字,仔细看他的布局,这边是焚稿断痴情,那边是出闺成大礼。写黛玉之死,作者非常会安排,黛玉把自己的诗稿,还有宝玉的那两块手帕——那上面有她的泪和她的诗,那个诗等于是写给宝玉的自己的心声,也是情诗——一起焚烧掉。烧诗稿,等于黛玉自焚,把自己烧掉了。我说过,诗是黛玉的灵魂,她不留在世上,也不留给宝玉,她自己焚稿断痴情,把自己的感情化为灰烬。正在这同时,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他写这个强烈的对照,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对比得非常好。你想如果先写黛玉死,然后再写宝钗结婚,或是先写宝钗结婚,后来黛玉死,都不对。同时间,那边乐鼓悠扬细细地奏,这边正是快要断气的一刻,更显出黛玉这个孤女的无助、可怜。作者就是要读者同情林黛玉,同情她孤苦无依、心碎片片,整个的断情非常有力量,而且合情合理,写得非常成功。一本杰出的小说,一定有几场非常有力量,可能是作者处心积虑安排、剪裁的。其实从黛玉葬花开始,就一直在铺排她最后的结局,这后四十回写黛玉之死,的确是前面的设计,在这里实现了,发挥了它的力量。黛玉之死,一步一步安排很多征兆,大家记得中秋夜她在联诗的时候吗?最后一句是“冷月葬诗魂”,点出了最后焚烧诗魂的结局。晴雯死了,宝玉写了《芙蓉诔》祭悼,无意间对她讲一句:“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注意,茜纱窗是黛玉住的潇湘馆的纱窗,祭晴雯变成了祭黛玉。到了闻秋声抚琴的时候,“嘣”的那个君弦断掉了,弦断人亡。这一连串下来,都在准备这一场,如果这一场接不上前面的铺陈,那就失败了,整部书就要大打折扣。

黛玉回到了潇湘馆,一口鲜血吐出来,吐了以后,她反而心里明白了。话说黛玉到潇湘馆门口,紫鹃说了一句话,更动了心,一时吐出血来,几乎晕倒。亏了还同着秋纹,两个人挽扶着黛玉到屋里来。那时秋纹去后,紫鹃雪雁守着,见他渐渐苏醒过来,问紫鹃道:“你们守着哭什么?”紫鹃见他说话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说:“姑娘刚才打老太太那边回来,身上觉着不大好,唬的我们没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那里就能够死呢。”她已经完全放弃了,她晓得已经绝望了嘛!这一句话没完,又喘成一处。原来黛玉因今日听得宝玉宝钗的事情,这本是他数年的心病,一时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来吐了这一口血,心中却渐渐的明白过来,把头里的事一字也不记得了。这会子见紫鹃哭,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绝望了,她一生的追求落空了,而且是这种下场。贾府全部瞒着她,暗中进行宝玉的婚事,这时候孤女的孤单无助充分显现出来。她想“惟求速死,以完此债”,什么债呢?情债、泪债嘛!她要为他哭得眼泪干枯了,泪尽人亡。这里紫鹃雪雁只得守着,想要告诉人去,怕又像上次招得凤姐儿说他们失惊打怪的。秋纹回去后就很慌张了,就把刚才的事情告诉贾母了。贾母说:这还了得!她知道了,马上叫王夫人、凤姐过来,说消息走漏了,这不是弄出为难的事情了?先去看看黛玉吧。所以贾母对她也不是完全不理的,并不是那么狠心的,而是她心目中有个先后,有个轻重。贾母来看她了,见黛玉颜色如雪,并无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丫头递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带血的。大家都慌了。只见黛玉微微睁眼,看见贾母在他旁边,便喘吁吁的说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说了很伤心的一句话。贾母听了这个话也很难受,便说:“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这里写得好!她其实完全绝望了,微微那一笑是已经不在乎了。她对自己的命运很清楚,惟求速死,以了此债嘛!所以微微一笑,把眼睛闭上。

贾府当然请个大夫来看,大夫说:这是郁气伤肝,用止血的药看看吧。贾母看黛玉神气不好,便出来告诉凤姐等道:“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难好。你们也该替他预备预备,冲一冲。或者好了,岂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么样,也不至临时忙乱。咱们家里这两天正有事呢。”非常理性地讲这个话,看样子是黛玉难好,怕是没救了,应该替她准备后事,这边还要忙婚事,怕这一来手忙脚乱,还是要先准备好。凤姐儿答应了。贾母又问了紫鹃一回,到底不知是那个说的。贾母心里只是纳闷,因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顽,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在老一辈的心里面,姑娘们要守规矩,不能乱动情的。小时候在一起玩玩就算了,真的认起真来,还胡思乱想的,那成什么人了。表兄妹之间,宝钗虽然心中也喜欢宝玉,但她深藏不露,黛玉通通表现出来,在她们看来这是不行的。贾母又问了袭人黛玉刚才的状况,说:“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讲白了嘛!黛玉这个时候对宝玉有这种心事是不可以的,女孩儿家大了要有点分别,婚姻长辈们说了算,小儿女的私情不在考虑之列。所以这是个强烈的对照,这本书一方面写宝玉跟黛玉的感情,写得极端的强烈,极端的浪漫,可以说是缘定三生、生死以之的感情。一方面写宗法社会儒家这一套的规矩也不能破的,要读者来判断、选择。所以《红楼梦》对人生是全面观照的,从哪一个人的角度来看也许都有理。从贾母来看,她讲黛玉像病西施恐怕不长寿,娶媳妇要娶个健康的,她的想法有错吗?别忘了在那个时空背景之下,贾母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事,但确实造成悲剧,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我们的同情心到贾宝玉、林黛玉身上去了,这就是作者设计安排的情境。

凤姐就说,老太太你不要伤脑筋了,找医生来看就是了。第二天凤姐就来试一试宝玉了,这一段也写得蛮有意思,也很讽刺。凤姐来了,说:“宝兄弟大喜,老爷已择了吉日要给你娶亲了。你喜欢不喜欢?”宝玉听了,只管瞅着凤姐笑,微微的点点头儿。凤姐试他,娶林妹妹过来好不好?宝玉却大笑起来了。凤姐看他也参不透他是明白是糊涂,就讲:“老爷说你好了才给你娶林妹妹呢,若还是这么傻,便不给你娶了。”宝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说着,便站起来说:“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凤姐忙扶住了,说:“林妹妹早知道了。他如今要做新媳妇了,自然害羞,不肯见你的。”骗他。宝玉道:“娶过来他到底是见我不见?”现在不见,娶过来要见我吗?凤姐又好笑,又着忙,心里想:“袭人的话不差。”提了林妹妹,虽然说了疯话,但是他好像明白多了,她就讲了,你再这么疯疯癫癫,林妹妹就不见你了。宝玉说道:“我有一个心,前儿已交给林妹妹了。他要过来,横竖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这句话蛮有意思的。黛玉要的是什么?宝玉的心嘛!那个噩梦里面,不是宝玉把胸膛打开,把他的心掏出来给她了吗?宝玉知道的。现在就要娶她了,来的时候带回来给我吧,放回肚子里面去。讲的是傻话,其实蛮悲哀的。他们两个的确是互相交心,就这么硬把他们拆散了。凤姐一看,哎呀,这样不行,只好偷天换日了。她就跟薛姨妈讲,要委屈宝钗一下。已经到这个时候了,薛姨妈也没办法不答应。次日,薛姨妈回家将这边的话细细的告诉了宝钗,还说:“我已经应承了。”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她有她的委屈。按理讲,以宝姑娘的个性,这种委屈本来不肯受的。可见宝钗到了节骨眼上,也是能屈能伸,忍辱负重,这么大的委屈也肯了。婚事马上要办了,前面讲一切从简,再怎么简你看他们的妆奁还是不少:金珠首饰八十件,那是金线穿的金项圈。妆蟒缎子四十匹,各色绸缎一百二十匹,四季的衣服一百二十件,还有折羊酒的银子……这还是一点点哦!贾家娶媳妇本该是不得了的排场,因为国丧不敢张扬,算是草草了事。

黛玉这一边,每天给她看医生吃药,可是病得一日重一日,她根本自己放弃了。紫鹃还是要劝:“事情到了这个分儿,不得不说了。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没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宝玉的身子说起,这样大病,怎么做得亲呢。姑娘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安慰她的话,黛玉当然知道,又是微微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心死了,都明白了,也不必多讲了,微微一笑,笑得很凄凉。紫鹃看她一息奄奄,也劝不过来,就只好天天三四趟去告诉贾母。下面一句大家注意!鸳鸯测度贾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况贾母这几日的心都在宝钗宝玉身上,不见黛玉的信儿也不大提起,只请太医调治罢了。一边在准备婚事,一边病重得快要死了。鸳鸯她揣测贾母对黛玉的心淡了一点,所以也就不大去报告了。从前贾母疼黛玉大家都捧着她,现在贾母疼她的心少了一点,大家也就冷淡了,这就是世态炎凉,《红楼梦》里面的人情世故。黛玉向来病着,自贾母起,直到姐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自料万无生理,她晓得自己必死无疑,已经被遗弃了嘛!她当然不知道宝玉已经疯傻,给她们蒙住了,她以为宝玉也随着她们了,以为他变心了,所以她整个心死了,也放弃了自己,睁开眼睛只有紫鹃一个人,很痛心的几句话说出来。因扎挣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服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叫她妹妹,这个时候没有人在旁边了,只有紫鹃还是真正地在关心、服侍她。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迟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说道:“紫鹃妹妹,我躺着不受用,你扶起我来靠着坐坐才好。”紫鹃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来又要抖搂着了。”黛玉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一时又要起来。紫鹃没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却倚在旁边。挣扎着起来,做什么?你看,黛玉那里坐得住,下身自觉硌的疼,狠命的撑着,叫过雪雁来道:“我的诗本子。”说着又喘。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诗稿,因找来送到黛玉跟前。黛玉点点头儿,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发怔。黛玉气的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又吐了一口血。雪雁连忙回身取了水来,黛玉漱了,吐在盒内。紫鹃用绢子给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绢子指着箱子,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眼。紫鹃道:“姑娘歪歪儿罢。”黛玉又摇摇头儿。她要什么?她要以前的那两块手帕,都讲不出来了,黛玉已虚弱得不得了,一直在吐血。诗稿她拿来了,紫鹃料是要绢子,便叫雪雁开箱,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黛玉瞧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有字的。”要的是那个。紫鹃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只得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紫鹃劝道:“姑娘歇歇罢,何苦又劳神,等好了再瞧罢。”只见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诗,扎挣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里撕得动。

这个诗稿,还有那两块手帕,都是她最私密(intimate)的东西,也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她的心事都写在诗里头。尤其那两块旧帕子,是宝玉给她的信物。我讲过,一个了不起的小说家,他前面写过什么东西,后来一定用得着的,不是随便写的。当初宝玉被父亲打了以后,叫晴雯去把这两块旧手帕送给黛玉。黛玉一看就明白了,等于是定情的表记,黛玉感动,所以她半夜爬起来,就一边掉泪,一边写诗,写了三首诗在帕子上,完全表现她为宝玉的交心而动情哭泣,现在这个对她来说已经死掉了,她要把它毁掉。紫鹃早已知他是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黛玉点点头儿,掖在袖里,便叫雪雁点灯。雪雁答应,连忙点上灯来。黛玉瞧瞧,又闭了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紫鹃打谅他冷,因说道:“姑娘躺下,多盖一件罢。那炭气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摇头儿。雪雁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端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那黛玉却又把身子欠起,紫鹃只得两只手来扶着他。黛玉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紫鹃唬了一跳,欲要抢时,两只手却不敢动。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紫鹃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黛玉只作不闻,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鹃怕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黛玉,腾出手来拿时,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时紫鹃却够不着,干急。雪雁正拿进桌子来,看见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赶忙抢时,那纸沾火就着,如何能够少待,早已烘烘的着了。雪雁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起来撂在地下乱踩,却已烧得所馀无几了。那黛玉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不曾把紫鹃压倒。紫鹃连忙叫雪雁上来将黛玉扶着放倒,心里突突的乱跳。

焚稿断痴情,我讲了那个手帕有用处,那么早的时候出现了,中间大家还记得吗?“感秋声抚琴悲往事”那一回,她在翻旧东西的时候,又看到这两块手帕,很感触他们小时候那种很亲近的感情,掉下泪来。那等于又提醒读者一下,这两块手帕的存在。这个时候发挥最大的力量了。这就是好小说,黛玉要表现她自己的那种决绝,怎么表现呢?哭喊不出来,吐血也没用了,这个时候就是焚稿,用火烧诗稿,也就是焚她自己,自残,自焚,自己烧掉,一点不留,“我的情在这世界上通通不留”,这个时候你会觉得,黛玉不再是那么柔弱,这样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孩子,她要维持她的尊严(dignity)。她的爱情被这些人这样子捉弄,爱情对她来说是神圣的,是唯一的,是胜过生命的东西。她的爱情被践踏,贾母、王夫人不了解她、唬弄她,怎么宝玉也不出来为她辩护、说话?这世上再没有人了解她这份情了,要把它烧掉、焚掉,她是决绝的,突然间你会感觉这个人物变大了,她的层次(dimension)丰富了,不再光是柔弱无助,她掌握自己的命运了。自己焚掉稿,自己了掉这段情,黛玉的个性在这个地方一转,写得好!而且是用那两块手帕发挥作用。

这个时候,黛玉烧完了,病的状况更紧急了。紫鹃看看不行了,她叫雪雁看住,她自己要去回贾母。到了那里没人理她,大家都说不知道,因为她们要瞒她嘛!不光是瞒黛玉,也要瞒紫鹃嘛!最后紫鹃的痛心,对于黛玉的哀悼,令人感怀。我想也就是作者设计了紫鹃这个人,她心中疼惜黛玉,她心中为黛玉不平,从紫鹃的角度来看,大家都避她避得像什么一样。她知道八九分,但这些人怎么竟是这样地狠毒冷淡。她想着这几天也没有人来看黛玉。“今日倒要看看宝玉是何形状!看他见了我怎么样过的去!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男人都靠不住。当然她错怪宝玉了。这个时候她跑到怡红院,宝玉的一个小厮墨雨说:“姐姐在这里做什么?”紫鹃说:“我听见宝二爷娶亲,我要来看看热闹儿。”这个墨雨算是对她不错了,就说,我们都讲好了,只瞒着你们,不让你们知道,今天晚上就要娶了。

晚上就要娶了,黛玉在那边还不知是死是活,她赶快跑回去,有两个小丫头在探头探脑,一看到紫鹃就急得很地叫她。果然,黛玉两颊赤红,大概肝火上升了,很不好,紫鹃就叫黛玉的奶妈来看看,那个王嬷嬷一见大哭,更没有主意了。这时候紫鹃想起一个人来,这里又写得好。黛玉之死一定要从很多角度来看,这时候什么人能看她呢?什么人又是能够立刻到她这里来而又同情她的?李纨!她是个寡妇,从前的中国,寡妇不准参加婚礼的,被视为不祥,所以李纨这天晚上应该会在家里,紫鹃就叫小丫头去请她过来。李纨虽然是个次要角色(minor character),在重要的时候她的出现,也很要紧的,尤其是黛玉之死,从她的角度来看,又对黛玉多了一层同情。李纨正在那里给贾兰改诗,冒冒失失的见一个丫头进来回说:“大奶奶,只怕林姑娘好不了,那里都哭呢。”李纨听了,吓了一大跳,也不及问了,连忙站起身来便走,素云碧月跟着,一头走着,一头落泪,她对黛玉还是很同情,也很爱惜的。想着:“姐妹在一处一场,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双,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这样小小的年纪,就作了北邙乡女!偏偏凤姐想出一条偷梁换柱之计,自己也不好过潇湘馆来,竟未能少尽姐妹之情。真真可怜可叹。”她也不好过来,过来了就怕泄露了。这是凤姐的计策,但她心中非常疼,这么才貌双全的一个女孩子,年纪轻轻就死了。一头想着,已走到潇湘馆的门口。里面却又寂然无声,李纨倒着起忙来,想来必是已死,都哭过了,那衣衾未知装裹妥当了没有?连忙三步两步走进屋子来。里间门口一个小丫头已经看见,便说:“大奶奶来了。”紫鹃忙往外走,和李纨走了个对脸。李纨忙问:“怎么样?”紫鹃欲说话时,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儿,却一字说不出。那眼泪一似断线珍珠一般,只将一只手回过去指着黛玉。这一段也写得好,紫鹃哀伤得讲不出话来了,直指那个黛玉。李纨看了紫鹃这般光景,更觉心酸,也不再问,连忙走过来。看时,那黛玉已不能言。李纨轻轻叫了两声,黛玉却还微微的开眼,似有知识之状,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动意,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泪尽了。李纨回身见紫鹃不在跟前,便问雪雁。雪雁道:“他在外头屋里呢。”这段也写得好。李纨连忙出来,只见紫鹃在外间空床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的一片。李纨连忙唤他,那紫鹃才慢慢的睁开眼欠起身来。李纨道:“傻丫头,这是什么时候,且只顾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还不拿出来给他换上,还等多早晚呢。难道他个女孩儿家,你还叫他赤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紫鹃听了这句话,一发止不住痛哭起来。李纨一面也哭,一面着急,一面拭泪,一面拍着紫鹃的肩膀说:“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快着收拾他的东西罢,再迟一会子就了不得了。”紫鹃哭得棉被上面碗大的一块泪的痕迹,她对黛玉是那种忠心耿耿的感情。李纨讲这一番话也很动人的,一个女孩子家你叫她赤身来赤身去吗?还不快点给她换上衣服,这时候是最悲哀的一刻了,李纨在这个时候,发挥了她这做大嫂子的身份,对黛玉的怜惜。她自己是个寡妇,曾经过这种生离死别,所以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紫鹃快点准备后事,要给林姑娘好好地穿衣服、洗好身子,让她平安、干干净净地走掉。所以黛玉最后讲: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要把我送回到南边去。意思是贾府这个地方是肮脏的,不要把我葬在这里。她在《葬花词》里说,“质本洁来还洁去”,让我这一生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这是她最后留下的遗言。

在这个地方,可以看到黛玉死的时候,只有李纨,还有最后探春来看她,其他人都不来了,也不知道她死了。那边锣鼓喧天娶新媳妇,那边的喜衬着这边的悲。我觉得这个后四十回写得很好,完全不输于前八十回。有些很精彩的地方,像这一回就写得非常好。而且他的安排相当高明,这时候黛玉快死了,还没有断气,读者的期望就是看黛玉到底怎么死的,一个比较普通的作家就快点写到结局。他不是,这个时候急不来的,他写到这里一下子笔又荡开了,先去写“薛宝钗出闺成大礼”,这样两边就比较起来了。这边如果一口气写到黛玉已经死了,那没戏唱了嘛,这边死了就结束了,后来写不下去,他去写那边的对照,我们还有个悬疑,黛玉断气那刻是什么景况。他把笔荡过去,写了薛宝钗出阁,回头再来写“苦绛珠魂归离恨天”。我想他要把黛玉的死写得足,这种生离死别多少作家都写过,为什么有些作家写得让人永远不会忘记?像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那一节,那个手帕往炉中一丢烧起来,很难忘记的。完全看怎么表现,一样的题目,一样的情景,但是如何去写它,如何去设计它,才是一个作家分出高下之处。

黛玉正是临终,尖锐地对照着宝钗将行婚礼,好像电影的镜头一转,要转到那边去了,那个场景怎么转呢?也很巧,这个时候,有两个人来了。一个是平儿,很懂事也很能干的凤姐的左右手,她有相当的权力来处理事情的,她来了当然也很伤心地哭了一阵子。另外一个来的是林之孝家的,她是贾母、王夫人相当信赖的一个管事媳妇,她来传话。她说:“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用紫鹃姑娘使唤使唤呢。”黛玉这里死活不管,要把紫鹃调过去。记得这个宝玉怎么成婚的吗?诳他的,唬弄他的。趁着他糊涂的时候说是娶林妹妹,既然是娶林妹妹,当然侍奉林妹妹的丫头是紫鹃,所以要把紫鹃调过去。你看紫鹃怎么回应:“林奶奶,你先请罢。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那里用这么……”当然心里一股子气,你们这些人怎么那么势利,我怎么能够走得开?意思就是说黛玉还没死呢,要我调开怎么可能,讲得也很决绝,等人死了我再过去吧!这是气话,当然也不好这么讲,就说:“况且我们在这里守着病人,身上也不洁净。林姑娘还有气儿呢,不时的叫我。”这个细节也很要紧的,这两方对照起来,更显得黛玉可怜。连下面的佣人也看出来了,那边要紧。李纨就替紫鹃讲话了,说这个紫鹃是林姑娘最亲信的人,一下子恐怕离不开。林之孝家的头里听了紫鹃的话,未免不受用,她是很得宠的管事媳妇,丫鬟按理不敢顶她嘴的。记不记得宝玉做生日,在怡红院他们悄悄地准备喝酒庆祝的时候,林之孝家的跑来了,劈里啪啦训宝玉一顿,训那些丫头一顿。这个很仗势的管事媳妇听到这个话当然不受用,被李纨这番一说,却也没的说,又见紫鹃哭得泪人一般,只好瞅着他微微的笑。你看看那一副讨厌的嘴脸,人家哭得这个样子,她微微地笑了,说:“紫鹃姑娘这些闲话倒不要紧,只是他却说得,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况且这话是告诉得二奶奶的吗!”你这么讲我怎么去回呀!这种紧张得很的地方,他有支闲笔勾两下,人情世故就出来了。《红楼梦》写实的地方,把那个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通通写出来,这就是《红楼梦》写实的根基。这时刚好平儿在,说:“这么着罢,就叫雪姑娘去罢。”即使这样,那个林之孝家的还要为难她一下:这是你讲的喔,你的主意我不负责。李纨就讲了:“是了。你这么大年纪,连这么点子事还不耽呢。”那林之孝家的说:“不是不耽,头一宗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办的,我们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的确,这次就是凤姐下令不可以随便泄露,她们的确也是不敢乱来,凤姐讲什么听什么。另外一方面,林之孝家的对黛玉的死好像没看见,为什么?贾母讲了话嘛!连鸳鸯都看着贾母这一阵子对黛玉疼她的心比较淡了,墙倒众人推,如果是以前,林之孝家的早赶着来看望了,现在连黛玉快死了也没一点表示。这种对比之下,平儿是真心的,李纨当然也是真心的。

借着雪雁去宝钗跟宝玉成婚那边,就把笔自然地荡到那边去了,镜头一转,从凄凉、紧张、哭成一团的这边,转到锣鼓敲打、喜乐悠扬的那边,一时大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进来,倒也新鲜雅致。傧相请了新人出轿。那边新人出来了,喜事来了,一喜一悲,这样的写法非常高明。有人说应该等到黛玉死了以后,宝玉再跟宝钗结婚,意思是以宝钗的个性,不可能装成黛玉来嫁。逻辑上这是讲得通,那就没有戏剧(drama)可看了,等黛玉死了去娶宝钗,戏剧性没有了。我想以戏剧性高潮来说,这样子的安排是最好的,最有戏剧性(dramatic)。至于宝钗肯这样做,我们慢慢再来推敲。雪雁过去了。雪雁年纪小,大概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当然心里面想:平常宝玉跟我们姑娘亲亲热热的,现在看他到底怎么样。她们也都不知道宝玉是被唬弄上去的,宝玉看不见盖头里是宝钗,他以为娶的是黛玉,高兴得手舞足蹈,这个雪雁看了更气。宝玉想怎么紫鹃没有来,再一想,雪雁是黛玉南边带来的,现在来陪嫁倒也讲得通,他这么自我解释一番。终于要揭那个盖头了,从前的婚姻揭晓的时候就靠那么一下,一下就定了终生,如果盖头一揭开不喜欢,那个婚姻完了,一辈子完了,所以那一下很要紧。开头宝玉本来想去揭开,后来一想对林妹妹不可造次,得慢慢地,贾母她们在旁边紧张得不得了,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汗。他一揭开的时候,雪雁就被赶走了,莺儿上来了,莺儿是宝钗的丫鬟。宝玉一看,怎么是宝钗在里面啊?只见他盛妆艳服……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烟润了。宝钗也是个美人嘛!她的美是另外一种,也不输于黛玉。这个大美人坐在那个地方,可是宝玉糊涂了。明明娶的是黛玉啊,怎么会是宝钗来了呢?他问袭人说:“这不是做梦么?”袭人说:“老爷作主娶的是宝姑娘。”越听越糊涂了。丢了玉以后,本来他就糊里糊涂,灵魂已经丢掉了,失去了灵性。听说要娶黛玉,他高兴了一阵子稍微好些,怎么宝钗跑来了?现在更加糊涂了,病更发得厉害了。

写到这里,又按下不表了。这是一段,宝钗跟宝玉的婚事,在这个地方,以宝玉糊涂昏睡过去为止。第二天贾政要离家赴任了,他升了官,要到外面去做官了。按从前的规矩,儿子要一路送过去的。因为宝玉病成这个样子,贾母说:“你叫他送呢,我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我就叫人带了他来,你见见,叫他给你磕头就算了。”这又是贾母的口气了。写到这里,我们已经有很多悬念了。黛玉怎么死我们很想知道,宝玉跟宝钗成了婚,怎么个反应我们也很想知道,作者故意又插进了贾政要去上任,把那个笔调通通缓下来,写了些琐碎的事情。前面紧得不得了,中间把它缓下来,然后下一回再起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