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这个和尚来了不肯走,故意要钱。宝玉一看就知道这是他的师父,便上前施礼。和尚说:“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答不出来。那个和尚就说:“你自己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这就是禅的机锋。基本上《红楼梦》的佛家思想是禅宗,直指心性,重在顿悟,这种东西,一点就通。宝玉晓得了,他说:“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罢。”他想,我这个时候整个要归给你了,我要跟着你走了,这个玉不需要在红尘中打滚了。他要把玉还给和尚,就咚咚咚往里面跑,去拿那块玉去了。跑进去的时候太急了,跟袭人撞个满怀。袭人说:“你又回来做什么?”宝玉说,我拿玉还给他,跟太太讲不用张罗银子了。袭人一听大吃一惊,这还了得,说,那玉就是你的命,这个玉一不见又生病了。袭人忙把他拽住。宝玉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脱袭人,便要想走。袭人急得赶着嚷道:“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回过头来道:“没有什么说的了。”袭人顾不得什么,一面赶着跑,一面嚷道:“上回丢了玉,几乎没有把我的命要了!刚刚儿的有了,你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说着,赶上一把拉住。一把把宝玉抓住。宝玉急了道:“你死也要还,你不死也要还!”对袭人讲这种话了。狠命的把袭人一推,抽身要走。他对袭人一向是何等温柔,这个时候袭人对他而言,俗缘最重,也就是最累赘的一个人,抓住他、牵住他、缠住他,他要遁入空门,必须先把这个甩掉。别忘了跟他第一次发生肉体关系的就是她,宝玉的肉体还完整的时候,真正跟她发生关系,世俗意义上的肉体结合第一个给了袭人。宝玉后来娶了宝钗,迎娶或圆房的时候,他的魂都不在,只剩下躯壳。所以袭人对他来讲俗缘难断,抓得好紧。

你看:怎奈袭人两只手绕着宝玉的带子不放松,哭喊着坐在地下。里面的丫头听见连忙赶来,瞧见他两个人的神情不好,只听见袭人哭道:“快告诉太太去,宝二爷要把那玉去还和尚呢!”丫头赶忙飞报王夫人。那宝玉更加生气,用手来掰开了袭人的手,幸亏袭人忍痛不放。掰她的手,痛,她也不放。袭人为他在肉体上受最大的罪,记得吗?她挨过宝玉一脚,踢得吐血的,那是误踢在她身上,也就是她的肉体要承受宝玉加给她的痛苦,两个人俗缘的牵扯在这个地方。紫鹃在屋里听见宝玉要把玉给人,这一急比别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宝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云外了,连忙跑出来帮着抱住宝玉。那宝玉虽是个男人,用力摔打,怎奈两个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难脱身,你看他,叹口气道:“为一块玉这样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个人走了,又待怎么样呢!”我走了,离你们而去,要怎么样?袭人紫鹃听到,嚎啕大哭起来。

难分难解的时候,王夫人来了。妈妈来了当然走不了,那个玉也还不了,也就算了吧。到底宝钗是最理性、最有智慧的,她心里有点懂了,这个和尚来得不平常。你看看,袭人还害怕,王夫人来了,还抓紧他不放。到底宝钗明决,说:“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袭人只得放手。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哪。你们既放了我,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就守着那块玉怎么样!”讲的每一句话都是要走了,要离开这个红尘了,要跟那个和尚师父去了。王夫人叫一个小厮跟去听听,他们在讲什么。那个佣人去听了,回来说不懂他们讲什么。王夫人便问道:“和尚和二爷的话你们不懂,难道学也学不来吗?”那小厮回道:“我们只听见说什么‘大荒山’,什么‘青埂峰’,又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这些话。”王夫人听了也不懂。宝钗懂,听了两眼直瞪,半句话讲不出来,她晓得宝玉起了出家的念头了。宝玉这时候进来,嘻嘻哈哈地说:“好了,好了。”他现在也疯疯癫癫的了。道家、佛家,有疯疯癫癫的道人,疯疯癫癫的和尚,表面嘻嘻哈哈的,其实在笑这红尘人世白忙一场团团转,别人不懂的。宝玉说:“那和尚与我原认得的,他不过也是要来见我一见。他何尝是真要银子呢,也只当化个善缘就是了。所以说明了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这可不是好了么!”王夫人问宝玉道:“他到底住在那里?”宝玉笑道:“这个地方说远就远,说近就近。”讲的都是这些谜一样的话。宝钗便道:“你醒醒儿罢,别尽着迷在里头。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老爷还吩咐叫你干功名长进呢。”宝玉道:“我说的不是功名么!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我讲的也是功名啊!家里一个人出家当和尚,七祖升天。这一讲王夫人听懂了,伤心起来,说:“我们的家运怎么好,一个四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四姑娘惜春闹着当尼姑,如今又添出一个来了。宝玉又要做和尚,我这样个日子过他做什么!”说着,大哭起来。宝玉只好哄他妈妈,说:“我说了这一句顽话,太太又认起真来了。”

前面讲贾政跟贾琏、贾蓉就要出门,把贾母、黛玉、王熙凤的棺木,还有贾蓉的太太秦氏的棺木,通通送回南边安葬,贾琏这时候就要走了。荣国府里,贾琏跟凤姐是真正的管家,所以很多事情他得去做。《红楼梦》里男性的角色,除了贾宝玉很特别,贾琏这个人写得也蛮好,他有非常好色的一面,也有人性的一面,比如说他疼女儿,也懂人情世故,整个家里面的经济,也要靠他去挖东补西、借银子来撑。现在贾府没人了,他父亲贾赦、宁府的贾珍通通充军了,凤姐死了。贾琏临走就跟王夫人讲,外面没有男人帮忙家里了,贾环不可靠,而且年纪也小,贾芸、贾蔷是旁支的亲戚,到底两个是男人,有事还可以在外面挡一挡。接着他讲自己的状况了,这一点我觉得《红楼梦》写人情世故,都是照顾得周周全全的。贾琏说,家里面也闹得一塌糊涂,那个秋桐不懂事,天天闹,干脆叫她家人带走了,平儿忠心耿耿蛮靠得住的,对巧姐也不坏,只是这个妞妞——讲他的女儿巧姐,个性也像她妈妈一样刚强,下面一句话:“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他。”说着眼圈儿一红,连忙把腰里拴槟榔荷包的小绢子拉下来擦眼。贾琏托孤了,托王夫人。本来邢夫人是巧姐的亲祖母,贾琏知道这个祖母靠不住,但他不好讲的,在王夫人面前这点讲不出来,他很伤心地掉泪了。王夫人道:“放着他亲祖母在那里,托我做什么。”贾琏轻轻的说道:“太太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活活儿的打死了。没什么说的,总求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说着,就跪下来了。这就是《红楼梦》里面的人情世故,在这个地方还不忘点一笔,他照顾女儿、爱女儿的这份心。他知道王夫人比较仁慈,照顾得了,邢夫人靠不住,但他不能讲自己的妈不好,只好跪下来求,讲这个话很微妙的。写得好,这么一笔把他们之间几个人的关系,通通讲清楚了。王夫人就承诺下来了,不过她说,你要去放逐的地方探父亲的病,万一你父亲又耽搁了,有要紧的事,我是等你回来呢,还是你太太(指邢夫人)做主就行。贾琏讲,太太们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王夫人指的是,万一有个门当户对的人来给巧姐说亲,是不是不要耽误。其实这个地方,巧姐的年纪错掉了。跟前面对照,巧姐的年纪,应该还没那么快嫁人,算一算年纪还很小的。不过《红楼梦》里面年纪常出于我们想象之外,林黛玉十二岁就会作那么好的诗,贾宝玉也是个十三四岁的青少年。贾琏就说,万一有人来提亲,大不了你就做主了。

贾琏要走了,出去了又转回来,说:“家里的下人还够使唤,只是园里没有人太空了。栊翠庵原是我们家的,现在妙玉不在了,留下的女尼不敢做主,要求府里有个人去管理。”这下又让王夫人想起挂心的事,惜春整天吵着要出家,怎么办呢?贾府这种侯门绣户跑出个尼姑来怎么可以?出家的总归是家境有问题才去的。栊翠庵需要一个人管理,王夫人说:“千万别给惜春晓得,她本来就闹着要出家,知道栊翠庵要人,一定要到那边去了。”贾琏就讲出一番话来,他说:“太太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说,四妹妹到底是东府里的,又没有父母,他亲哥哥又在外头,他亲嫂子又不大说的上话。侄儿听见要寻死觅活了好几次。他既是心里这么着的了,若是牛着他,将来倘或认真寻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贾琏这时候倒蛮明智,惜春要寻死寻活,不给她出家,弄不好她真的去寻死了,那不如让她出家算了。而且她是宁国府贾珍那边的人,到底隔了一层。她哥哥贾珍被流放走了,她跟嫂子尤氏又处得不好,我们这边实在也管不了那么多。王夫人听了点头道:“这件事真真叫我也难担。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让尤氏说了算吧。

下半回讲的是一群不成器的贾府子弟和亲戚,贾环、贾芸、贾蔷、邢大舅、王仁这些人。贾环在贾府不得意,本来就满腔怨气,他最恨凤姐,连带也讨厌巧姐。邢大舅是邢夫人的兄弟,整天问他姐姐要钱要不到的。王仁是凤姐的哥哥。这一群穷亲戚在贾府盛的时候,等于寄生虫一样都靠着贾府,捞一点差事,趁机揩揩油。本身都不成材、有问题的,像贾芹因为管家庙跟女道士、尼姑关系搞不清,给赶走了。这群人聚在一起,叽叽呱呱趁机发怨气,都是不知恩的。按理讲贾府对他们不错,贾珍对贾蔷,贾琏对贾芸,都给了他们一份工作,贾芸贪心还想捞,去凤姐那边碰了一个软钉子,心里面怀恨。贾蔷呢,本来贾珍对他很好,因为下面其他人老是有些风言风语,贾珍就把他挪出去了。邢大舅是要钱要不到心怀不满,王仁也认为凤姐苛待他,其实凤姐已经给过,他贪得无厌。这几个人聚在一起,看看上面没人管了。贾政、贾蓉扶柩南返,贾赦、贾珍被流放,贾琏也出去办事,那些女眷都在内府里面,外面就无法无天了。几个人抽头聚赌,讲些非常刻薄的话。贾府已经趴下去了,这些人再加一棒,讲得非常不堪。

贾芸对宝玉也有所不满,本来他一直拍宝玉的马屁,说自己是宝玉的干儿子,他年纪比宝玉还大,厚着颜跪在宝玉面前要拜干爹。后来写封信给宝玉要替他提亲,宝玉气了就不理他,他又怀恨在心。这些穷亲戚惹不起的,对他要十分好,有一分不好,先记得你那一分,其他九分对他好的记不住了,现在都在讲那些坏想头。贾芸说:“那一年我给他说了一门子绝好的亲……我巴巴儿的细细的写了一封书子给他,谁知他没造化,——”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无人,又说:“他心里早和咱们这个二婶娘好上了。你没听见说,还有一个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谁不知道。”这些话都是不好听的,这一群俗人也不懂,讲得很不堪。你看他们在一起还行酒令,还找些陪酒的人来,喝了酒又赌,赌了又喝几杯,最后都醉了。邢大舅说他姐姐不好,王仁说他妹妹不好,都说的狠狠毒毒的。贾环听了,趁着酒兴也说凤姐不好,怎样苛刻我们,怎么样踏我们的头。众人道:“大凡做个人,原要厚道些。看凤姑娘仗着老太太这样的利害,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了一个姐儿,只怕也要现世现报呢。”贾芸想着凤姐对待他不好也算了,为什么他一抱巧姐,巧姐就哭?这也记仇在心里头。这时候正好那些陪酒的说,你们不晓得在外面有钱捞,你们不会捞嘛。外面有个藩王,藩王就是不在京里面往外放的王爷,要选妃子,其实就是选妾,一旦选上了,亲戚都跟着去,不是都发财了嘛!别人听了不理会,那个王仁心中一动,哎,有主意了。

你看,不光是这几个亲戚,赖大、林之孝那两个管家的第二代,也勾搭了这些子侄,通通乱讲起来。讲到妙玉了。他们在外头听说,有一个强盗抢了一个女人,本来要做海盗被拦住了,抢的那个女人好像因为不从,给杀掉了。贾环一听,这是不是栊翠庵里面的妙玉啊。妙玉是给人家抢走的,一定是她。你看贾环怎么讲的:“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我若见了他,他从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趁愿呢!”这一群人叽叽呱呱糟蹋贾府的人,他们对妙玉当然不了解,对林黛玉也不了解,从他们那个狗嘴里面吐不出象牙,讲出话来非常的低俗。《红楼梦》不避俗,人情世故也事实如此。一旦失势了,墙倒众人推,那些话都不好听。在位的时候,大家都来奉承讲好话,有利可图,现在无利可图了,看到人家倒下去还踩一脚。他们也知道惜春闹着要出家,贾蔷、贾芸说,我们千万不要管,让她去吧,免得贾政、贾琏回来,又赖在我们身上,就推到东府给那个尤氏去顶。后来果然搞得没办法了,尤氏说:“这个不是索性我耽了罢。说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他出了家了就完了。”尤氏本来也不喜欢惜春,惜春跟她吵架,说得她哑口无言,惜春讲,我干干净净,为什么给你们连累?尤氏听了当然觉得非常刺耳。东府已经给人家讲得这样肮脏,惜春也要说一句连累她,这个时候干脆让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