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 成形
《圆形废墟》这篇小故事再现了创造的过程。
魔法师从可怕的沼泽地里死里逃生,来到圆形废墟——这个生死之间的舞台。场地上的石虎或石马曾经有着火红色的生命,如今只剩下与灰烬同色的石头形式。在这个圣地,魔法师身上往日的创伤立刻愈合了,他认出此地是火神的废庙,正是他要找的地方。是体内不可战胜的意志使他出生入死的,他来到此地,就是为了要在这里完成伟大的事业——梦见一个人或用梦来造出一个尘世间不曾有过的人。这个魔幻计划必须在这种场所进行。因为这个计划必须排除凡人的干扰,而完全脱离了别人他又不能生存。这个场所的好处就在于本地人给他提供简单的米饭和水果,以满足他做梦的身体的需要,而又决不打扰他,他们知道他最怕的就是人。这个圆形废墟“是个看得见的、最低限度的小世界”,即,它既不完全属于人,也不完全属于神(“已经受到沼泽丛林的亵渎,所供奉的神祗也不再有人朝拜” )。魔法师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来搞艺术创造,或者说,命运将他逼到这样一个场所来搞发明,他的发明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发明呢?可以设想,他发明的人将是人性与神性的合一。历经沧桑的魔法师自己又是怎样的人呢?如果说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俗人,他又怎么会没有世俗的历史呢?如果说他完全是一个幻影,他又怎能搞创造发明呢?可见他自己同他要发明的那个人具有相同的本质,也许他是要通过发明来使自己的本质得以证实。
他开始做梦了,这是一种特殊的梦,不是胡思乱想,也不是条理清晰的境界。在梦的初期阶段他的想像过于辩证,理性的意图也过于强烈。他从现有的人当中挑选了一个自己的同类来进行加工,虽然这个学生天生活力异常,身上有反骨,但魔法师的企图还是失败了,他没有将自己从粘乎乎的世俗中区分开来,他幻想的学校也未站住脚,他自己又回到了无梦的现实。初级阶段给他的教训是:他必须打破常规的清晰,进入混沌,模造杂乱无章的梦;他也不能从现有的人当中通过加工来制造新人,而必须无中生有,达到真正的创造。
模造杂乱无章的梦是一个男子汉所能从事的最最艰难的工作,即使悟透了超级谜和低级谜也一样。因为它远比用沙子搓绳或者用无形的风铸钱困难。
要进行这项艰苦的工作,人就要排除一切来自世俗的侵入和理性的束缚,使自己变得脑海空空,具有神性,然后才能发明出人神合一的创造物。这样的创造之梦可以称为理性控制之下的狂想,它不能有梦前的预想,它要求的是绝对的虔诚和耐心:
在这段时间内他很少做梦,也不急于在梦中停留。为了使工作得以重新开始,他等待着满月的到来。到来之后,他利用下午的时间去河里沐浴净身,还礼拜了天上的神灵,念过了一个强大无比的名字的标准音节,然后睡觉。他几乎立刻做起梦来,伴随而至的是一颗心脏的跳动。
成功终于出现了。为了保持创造时的新鲜感觉,他还有意停了一夜梦,然后再继续。他不断用神秘的方式朝一个方向做梦,最后才完成了人的肉体的塑造。但工作还没完,因为魔法师还没有梦见火,所以小伙子还没有获得生命。烧毁一切的火并非世俗理解的那种零或无,它包含了生,它同时是“一头公牛,一朵玫瑰,一场暴风雨”,它又是老虎与马匹的强有力的结合,这个多面神是一切。现在它固定在废墟上的石雕像里头,等待魔法师用热烈的吻来惊醒它。火曾经一次又一次在类似的情形下被人认识,人要进行创造,就得认识火(死),如今魔法师也走到了这一步。于是雕像颤动起来,魔法师受到启示,他所创造的那个小伙子获得了生命。火给予魔法师的启示就是生的意义。
创造初步完成之后,魔法师就开始往小伙子身上注入灵性,他要让他也明白生的奥秘和死的神圣,他要让他感到宇宙的声音和形态。魔法师传授知识的过程充满了痛苦和疑虑:他不愿同小伙子分离,他所做的一切又都是为了同他分离;他知道小伙子是一个影,他又不断地验证这个影的存在;他赋予小伙子对死的认识的特权,又生怕他因获得这一认识而痛苦不堪。在犹豫不决中,真理的重复和循环的特性又使他怀疑自己的创造。然而事业终于在担忧中完成了,小伙子成了新的魔法师,他能够在火上行走而烧不着自己,他去了另一庙宇开始自己的创造。完成了事业的魔法师并未摆脱疑虑的折磨,那是他自身的幻影本质使然,也是他的孩子的同样的本质使然。他和他的孩子都同样拥有在火中行走的特权,那意味着拥有永远受折磨的特权,因为只有幻影才不会被火烧掉,而作为幻影的人将永远为自身的虚幻而痛苦。
生命终有结束的一天,人在那一天终将在自己的本质里团圆,虚幻感的折磨也将在那一天结束。
在这万鸟绝迹的清晨,魔法师看到向心的大火正在朝断垣蔓延。有那么一会儿,他想逃到水里躲避,但后来明白,死亡是来给他结束晚年、解脱劳作的。他向一片片火焰走去。火焰并没有吞食他的皮肉,而是抚爱地围住了他,既不灼,也不热。他宽慰、他屈辱、他惶恐,他明白,他自己也是一个影,一个别人梦中的产物。
火神的废庙又一次被大火焚毁。有无数杰出的魔法师曾在这圆形废墟上进行过真正的创造,他们的创造物已作为他们的替身进入了历史,而历史本身也正是属于这些痴心妄想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