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 争夺
《秘密奇迹》式的活法,就是艺术家或永生者的活法,或者说是永生的无数版本中的一个。面对不可抵挡、吞噬一切的死神,人掌握着一件秘密武器——虚构时间。从本质上来说,所有写作品与不写作品的艺术家全都是像拉迪克那样活着的。上帝给予了人自欺的天才,让人在自欺的前提下去充分发挥幻想,创造生活。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时间,人的时间要靠人自己去奋斗赢得,你的努力的程度有多大,赢得的时间就有多长。这个故事展示出艺术家那紧张、繁忙甚至疯狂的灵魂,那执著到底、决不认输的灵魂。在死亡的胁迫之下,拉迪克要从上帝手中争取时间,他的生活的每时每刻都处在战争中,他的惟一的秘密武器就是虚构,是返回古老的记忆里获得永生。如果说他一直在写作品的话,那么现在,他的最高的作品,超越语言的、不可能的作品,正在由他的身体来完成。艺术家为什么要选择如此可怕的生活方式呢?答案是,不如此他就不能创作出像《敌人们》这类不朽的作品。这种停留在头脑里的虚构的作品是最后的迷宫,永生的意境,时间的真正本质。它向世界表明,人不能最后完成作品,但人可以幻想到最后一刻,用身体打开这个迷宫的出口;人可以在临刑前面对“敌人们”反复演习,不断杀死自己又不断复活。只有在这种极限的境地,人才真正争取到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在成了时间的主人的同时也找到了上帝。
故事一开始就提到了主人公拉迪克在梦中参加一盘长时间的棋赛。“对垒的并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个著名的家庭。这盘棋是许多世纪以前下的。” 此处暗示了人生体验的本质就是幻想,是用幻想来同死神下棋。棋局的钟点在梦里逼迫着人,人出于盲目的冲力在下雨的沙漠上奔跑,永恒不变的对垒格局就这样持续下去。接着主人公进入了他的命运:他被判死刑,但不立即执行。这也是所有艺术家的命运。拉迪克在劫难逃,被迫拿起秘密武器来同死神斗争。这一切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人害怕到极致时就会去设想种种恐怖的细节,这种设想便是艺术生存的意境,也是人所赢得的时间。顽强的活的冲动将这种想像变得非常逼真,最后导致那种排斥语言的“纯”意境。《敌人们》这部停留在大脑里的作品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敌人们》是怎样一部作品呢?这是一部单凭古老记忆来完成的作品,它的价值不在于它已经描述了什么,而在于作品中体现的永生的渴望,对独立的幻想世界的推崇。这样的作品不能写在纸上,也不能最后写完,因为它就是作者的生活,一种永生的意志与才能的反复表演。于是在万分紧急的关头,拉迪克开始了三幕剧《敌人们》的创作,这种创作拯救了他,上帝给了他所需要的时间:
他在黑暗中对上帝说:“如果我是以某种方式存在着的,如果我不是你的一个多余或者错误,那么就作为《敌人们》的作者而存在吧。他既可以是我的证明,也可以是你的证明。”
用这些时间,他在梦中听到了上帝的声音,他的身体变得异常灵敏,甚至可以用手指摸出地图上的字母。他的心因为同上帝靠近而踏实了。拉迪克醒来之后就看见了迷宫的出口,他并非不害怕,他的时间更紧迫了,行刑队已经组成。他必须马上完成剧本,这是在上帝允许他的时间里惟一可做的事,也是同行刑队对抗的惟一手段。他站在那堵墙的前面,脑子里诗意盎然,他的记忆一下子就穿透了时空,超越了语言。“他细致、静止、秘密地在这段时间里构筑他那巨大的、看不见的迷宫。” 是的,他达到了永生。现在只差最后一个性质形容词了,枪声响起,不朽的人生剧落幕了。拉迪克在临刑前获得了上帝意外的馈赠,世界上没有比他更为幸福的人了。
拉迪克的创作天才和通常的技巧无关,一开始就同死神下棋的一流棋手必定掌握着那种秘密武器,那种能从上帝手中得到时间的武器。有了时间,人就可以在瞬间里永生,一直永生到最后一刻。所以拉迪克能够在创作上“掩饰缺陷,赢得运气”,能够用象征的形式来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