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萨伊尔》是《阿莱夫》的姊妹篇。
故事中的萨伊尔是一枚普通的钱币,是人们的古老的信仰,然而它还是欲望的凝固和虚无的崭露,是对立双方的争斗与消耗,最后,它是描述者心中的第一美女特奥德里娜。特奥德里娜具有一种矛盾的美,痛苦的美,在她身上,美不是某一个形象,而是一种焦渴,一种绝望的自我折磨,一种抓住现世又摆脱现世的努力。她无比热爱生命,注重自己的仪容,但她的性格中又有一种残酷决绝的否定倾向,一切她生活中有过的,都难免遭到这种倾向的杀戮。要达到和维持这样一种特殊的美当然是艰巨的,甚至是凄惨的,不可能的。特奥德里娜在生前从未攀上过顶峰,然而在她死后,她所追求的那种尽善尽美终于从她脸上浮现出来了,那是一种傲慢的、蔑视一切的表情。经历了那样多的沧桑变化和致命打击,她仍然支撑着表演到了最后,将她心中那杰出的欲望与虚无,生的肮脏与死的纯净同时凸现在描述者的眼前。特奥德里娜为什么傲慢?因为一生被迫同自身的庸俗和外界的丑恶达成可耻的妥协,但仍然心胸高洁;因为肉体永远在突围的冲动之中,决不把命运无情的钳制当回事。在内耗中奋斗了一生的她,只能在灵魂出窍的瞬间将她的蔑视凝固下来,作为对她全部追求的注释。描述者见到了死去的特奥德里娜那终生难忘、令他魂牵梦萦的遗容,那遗容引起了他生理上的巨大痛苦,似乎在向他诉说生的真相;那遗容经过抽象,转化成了一枚钱币萨伊尔。在绝望中同萨伊尔晤过面的描述者不能再生活下去,可是他也不想死,他只能做一件事——在幻想中思索。萨伊尔是摆不脱的,肮脏的钱币代表了未来的欲望,他看见了那些欲望,有高尚的,也有卑微的,他也闻到了钱币堆里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他梦见自己变成了钱币。但他醒来之后仍无处藏身,于是他回到生活,在小酒馆里用萨伊尔换了一杯酒。那以后描述者的情感经历转化成了一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禁欲主义者,我们也可以将他看作萨伊尔。那是一种很特殊的禁欲,如同魔鬼的改邪归正,它的产生是由于积累的邪恶欲望之爆发。描述者在故事中抒发了他对萨伊尔,也即对特奥德里娜那不变的爱。本来他是试图通过这个故事来忘掉他永远忘不掉的事,结果是适得其反,失眠折磨着他。后来他终于从前人的一本书中得到启发,明白了从萨伊尔中解脱出来的惟一途径是持续不断地研究它,也就是让它变为自己的本性。他从研究中得知,萨伊尔是事物中那些永恒性质的显现,即美的显现,这种美绝不是静态的,它的魔力令人发狂,因为它将如此极端的矛盾钳制在内部。当你看它的时候,你必须同时看到它的正反两面(否则它不会在你面前出现),那就像一个球形,萨伊尔住在中央。在这种遭遇中,人获得了辩证的眼光,疯狂与圣洁连在了一起。最突出的例子莫过于神奇的老虎了。面对虎的强大生命力,孱弱的人惊叹不已,如果人的感受再向前跨一小步便会同死亡遭遇。萨伊尔教会人透过死亡看见美丽的虎,并用这种眼光去看待每一朵花,因为它们身上都有完整的意志,合二而一的意志,那也是宇宙的意志。见过了姐姐遗容的阿巴斯卡尔太太同样也发生了古怪的变化,她被遗容激起了欲望,这欲望却不能将她带向生活,她只能在幻想世界里藏身了,那是真正的艺术境界,在那里面,所有日常的创痛都再也感觉不到,而人,同萨伊尔合为一体,生活变成做梦。那正是描述者要达到的境界。描述者在失眠的夜晚在大街上游荡,他想着萨伊尔,所有见过萨伊尔的人都只能想着它。当他将一枚萨伊尔花掉,实现自己的欲望时,上帝就在钱币的后面出现了。人马上想到死。但人人都会将萨伊尔一次又一次地花掉,因为它是玫瑰(女人)的影子和面纱的裂口,人还可以从它里面看见老虎的雄姿。
萨伊尔的美是一种非常难以承受的美。它来源于生命中的矛盾,消耗着生命本身,它专心致志,从不偏移,它的魅力慑人魂魄,它既强烈地激起人的欲求,又横蛮地阻止那种欲求的实现。这样一个异物,见过它的人将毫无例外地卷入那种分裂与混乱。然而人为什么要自愿承受这种可怕的美呢?恐怕还是体内不可战胜的邪恶欲望所致吧。为了给欲望以出路,人顺从了萨伊尔的意志,在煎熬中度日,反复无常,忽惊忽乍,但念念不忘那不朽的虎,用虎来否定一切生的猥亵与卑劣、恶俗与浅陋,同时运动起僵硬如木偶般的肢体,蹒跚地迈向虎的家园——那太阳之乡。在谜一般的人生旅途中,或迟或早,人总有那么一天要同萨伊尔遭遇,那种具有强大杀伤力的美将从此进入人的内心,在那里驻守到最后一刻。人自相矛盾,走投无路,为寻找意义像瞎子一样乱撞,为突出重围而弄得头破血流。中庸之道是没有的,平静和安宁意味着死和美的消失,惟一的可能性就是描述者称之为“奥克西莫隆”的做法,即来回在两极之间。萨伊尔产生于悲剧,它的美是一种悲剧的美。特奥德里娜脸上那变幻的、包罗一切的表情是黑暗的光线、黑色的太阳,它暗示的是煎熬、磨难、甚至杀戮,然而它也暗示金光灿烂的高贵的虎,暗示坚忍不拔和蔑视一切。领悟了这一切的人仍然要承担它,发扬它,为的是自身的生存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