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与《曲径分岔的花园》相对,《死于自己迷宫的阿本哈坎一艾尔一波哈里》是心灵故事的另一种讲法。前者突出的是人的勇敢无畏,拼死追求,后者描述的则是一个阴险的、心计异常深的,却又犹豫不决、最后则孤注一掷的人的形象。当然这个人同那名间谍同样地忠实于理想,只不过在此处,人更显出其“一不做二不休”的横蛮勇气,而这种勇气又是在极度怯懦的性格外壳中爆发出来的。萨伊德大臣到底是怯懦还是勇敢?他对于像死神一样追逐自己的国王到底是害怕还是渴望?一切都是模棱两可的,又由这模棱两可展示出生命的真相。
仿佛是千年的地狱之火的锤炼,萨伊德集中了人类的全部的恶毒、怯懦和卑劣于一身,就是这样一个魔鬼现在要向死神挑战了。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的残忍、猥亵、下作,令人作呕,可是他的气魄和非凡的想象力确实令人钦佩!作恶是人活在世上逃脱不了的命运,因为环境所逼,因为欲望高涨,也因为求生的本能。当人作恶时,死神就将自己那长长的阴影投在人前方的道路上,作为对人的不变的制约。萨伊德同国王所玩的,就是这样一场甩掉影子的游戏。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看到人已经变成了食腐肉的动物,那漆黑的灵魂再也不可能通过宗教来获救。人该怎么办呢?只好自己救自己,因为人不想死,人即使死到临头了,也要向死神作最后的报复。萨伊德造迷宫就是出于这种顽固的报复心理。萨伊德出于贪婪杀了人,又出于害怕而潜逃,最后出于明白自己逃不脱自己的影子而异想天开造迷宫。他将他的绝望的处境向牧师描绘(当然隐瞒了重大情节),牧师便理解了他的牛头怪一般的行为,不再用教理来谴责他。因为宗教救不了他。萨伊德为了战胜死神而自己冒充死神,身后跟着“阳光般金光闪亮的猛兽”和“像夜晚一般黝黑的奴隶”,给人威风凛凛、法力无边的印象。他在海湾建造了醒目的、大红色的迷宫,坐等真正的死神上门。也许是长久的担惊受怕快要耗尽他的精力,他才想出了这样一个绝招,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孤注一掷的诡计,以此来将他那噩梦般的生活告一段落。那位能够预测未来的数学家将他称之为“巴别国王”。因为他所造的迷宫类似通天塔。
萨伊德内心深处当然明白影子最终是甩不脱的,但他同样也明白自己在这场游戏中终究是要顽抗到底的。于是他在建造迷宫之时内心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他将迷宫的内部弄得万分复杂,似乎真的要让死神找不到坐在中心的他,他对死神既憎恨又害怕;另一方面,他又把房子造在海岸的高地,外墙涂成大红色,让海上航行的水手们老远就能望见,并且将房子内的条条走廊修得通向瞭望塔,可以想见他天天去那塔上焦急地张望的情景。谜的答案永远只是一个——死,而活着是神奇的。萨伊德要用人工的方法活出一种超自然的状态来,要把最不合情理的怪事变为现实。因为迷醉于自己发明的游戏,他简直是迫不及待地盼望着死神快快上门了。这个阴险怯懦的强者,终于如愿以偿地对死神开了个大玩笑,而自己悄悄溜走了。当然胜利只是象征性的,那影子仍然在身后紧追不舍,但只要想起自己曾经做过,或扮演过国王,那便是对他莫大的安慰了。
在这个故事里,人的形象是如此的阴暗、肮脏、下流、没有希望,与此对称的是,人为实现理想的卓绝的努力又是如此的顽强、不屈不挠,并在努力中爆发出辉煌的想象力。死神说:“无论你到什么地方,我要抹掉你,正如你现在抹掉我的脸一样。”人说:“我发誓要挫败他的恫吓……”萨伊德身后如阳光般金光闪亮的猛兽和像夜晚一般黝黑的奴隶就是人的形象的一分为二。这两个方面总是相辅相成,共同发展的。至于凶手梦中的蜘蛛网,那既是在暗示人已经恶贯满盈,也是在预示人将继续作恶,为圆梦而将已开始的事业进行到底。数学家邓拉文就这样引导着诗人昂温一步步进入最后的逻辑性的突破和非理性的致命一跃,到达与我们凡人世界平行的另一片新天地。
要破译死亡之谜的人,最为切近的途径就是自己扮演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