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阿莱夫》这篇故事的调子十分伤感。主人公“我”失去了美丽的情人贝亚特丽丝,她临终前消除不了的痛苦留在了我的心上,使我无法排遣。我不断往她家中跑,其实只是为了一次次刷新这痛苦,但一切都是隔膜的,我永远失去了贝亚特丽丝,我也不可能将痛苦在我心中固定下来,因为它会被时间所消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同贝亚特丽丝的表哥达内里熟悉起来。
作者对达内里的描述充满了幽默和反讽,但还是不难看出他究竟要表达的是什么。达内里是一个内心充满了矛盾的狂热的人,他有一个最大的妄想,就是要将文学的功能提到无限的高度,并在自己狂放的诗歌里超越语言本身,达到极限。而从表面看,他浅薄造作,有点自恋狂,作品有拼凑之嫌,说话也自相矛盾。一开始我就和达内里不相通,我们各自的思绪南辕北辙。达内里在谈论永恒,我却认为他在玩弄词藻;他在自己诗中的想象空间里飞翔,我却认为他的诗空洞苍白;他雄心勃勃地要表现整个地球,我却发现他有精神病。达内里的行为也是前后矛盾的。比如他刚刚抨击了作品的前言癖,接下去马上又希望一位有声望的学者为他即将出版的长诗写前言,还逼着我去替他做说客,同时又担心自己的创作得不到很好的理解,于是对我反复强调他的作品将要有十全十美的形式和严格的科学内容,“因为在那个优美比喻和形象的花园里最小的细节都严格符合真实”。他用他那使我深为厌恶的行为麻烦了我之后,自己却又将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再也不提起。达内里的这种反复无常正是艺术家对待自己作品的特征。住在世俗中的艺术家,不论他是多么的为矛盾所困扰,他终究有自己的正事要干。不久之后达内里的事业就暴露在我面前了,这件事是达内里给我的真正的馈赠,由于我的长期不变的痛苦,也许还由于我对贝亚特丽丝的忠诚。这位奇怪的表哥为我无望的精神提供了意想不到的出路。
达内里经营的事业就是阿莱夫,黑洞洞的地下室里那闪亮的小圆球。阿莱夫是什么呢?它是一切幻想的发源地,又是包罗宇宙的奇迹。从它里面可以延伸出无限的时间,人在身临其境的同时自己也成为了无限。阿莱夫,难以理解的阿莱夫,它是一切,又是每一个,它玲珑剔透,又残忍无比,它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我看见了美中的丑,生命中的死亡。我,这个从狭窄的世界里走出来的头脑狭窄的人,我哭了,为人的悲哀,也为人的幸运。是的,我和贝亚特丽丝相遇了,那种相遇却是我承受不了的——因为美的真相是死亡。一走出阿莱夫,大千世界便如山一样压过来(“它饶不了任何人!”),我请求达内里离开世俗,皈依到乡村的宁静中去;一走出阿莱夫,生活就变得不可能了,我在每个人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印记——那是我在阿莱夫里见过的脸。幸运的是我拥有遗忘的武器。
因为有阿莱夫,达内里终于完成了他的长诗,并获得了成功。乡村的宁静与这成功无关,因为阿莱夫不属于宁静,它只能是喧闹的城市中地下室里的黑暗处那烦人的存在。达内里就是在同阿莱夫一道与外面世界抗争的过程中,写下了那些永恒的、不为我所理解的诗篇。
阿莱夫使我战胜了旧的悲哀,找到了精神的出路,但阿莱夫的认识论将我带进更深的悲哀,所谓的精神出路原来是炼狱。我终于懂得了阿莱夫。阿莱夫的无处不在,正如同宇宙的无处不在,把耳朵贴在石柱上,就能听到宇宙繁忙的声响,而阿莱夫,它是宇宙的镜子。每一个人,只要他去看,就能看见阿莱夫。只可惜人的生命和记忆都是短暂的,要不断看见阿莱夫,就只能不断刷新记忆,制造创伤。然而即使这样,我也还是在歪曲和遗忘贝亚特丽丝的面貌,因为终极之美是达不到的,它只存在于瞬息即逝的片断里。哪怕如达内里这样的艺术家,也只有生命的某一时期受到阿莱夫的纠缠。但是渴望与痛苦,就是阿莱夫要求于人的,阿莱夫就是为了这而呆在地下室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