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宇宙连环画》 摆不脱的自我纠缠——读《空间的形式》

写作或艺术生活是一种空无所傍,充满渴望,希望,却又令人绝望的自由落体的运动。从外面看,这种运动垂直,孤立,方向感明确,是一种最为超脱的空间运动。只有进入到了运动的内部才会发现,运动者的内心一点也不超脱,时时刻刻为世俗的蝇营狗苟所占据,为着自己的欲望得以实现不惜伤害他人,搞诡计,设陷阱,无所不为。然而在这个茫茫太空里,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崇高处所,运动者并不能够伤害到任何人。他那套世俗的把戏搬到这里来之后,只能用于分裂自身,让其各个部份进行那种殊死的扭斗,以此来上演艺术生活的好戏。

于是自由落体的直线只有从外部看才是直线,作为当事者来说,那是纠缠不清的螺旋曲线,时而绷紧时而松驰,时而交错时而隔离,简直让他眼花缭乱。

经历创造的艺术家将自己分裂为三个独立体:我,中尉,美女。我的生活就是追逐美女URSULA H'X,中尉的生活则是作为情敌来干扰我的追求,使我不能得逞,或使我的成功化为乌有。美女在我的眼中是这个样子:

她看起来非常美丽,在下坠中,她的姿态安详而放松。我希望她有时注意到我,可是当她坠落时,她要么专心至致地修她的指甲,上指甲油,要么用梳子梳理她那一头长长的、光洁的秀发。她从不朝我瞥一眼。

人在真空中下坠就是顺应体内那股原始之力来运动,这种创造运动一旦开展起来,就必然包含了美。美是情欲的对象,也是理想。因此我的一举一动,所有的念头,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即同美合二而一。我一定要同美女URSULA H'X结合,只要我还处在这个运动系统之中,她就是我渴望的对象,我进行这种运动的全部意义。然而美又是难以接近的,于是我的活动变成了想象她的白日梦,以及为捕获她而进行的一轮又一轮的阴谋操练。在这些时光里,我不断地体验着失败的沮丧,成功的狂喜,和幻灭之后的绝望。而在情感体验的同时,我的目光凝视着太空的深处,企图辨认出那个宇宙的形状。

有一个强力而横蛮的人夹在我与URSULA H'X之间,这就是中尉。中尉是谁?当然,他就是艺术家的世俗形象,只不过是被艺术家意识到了的世俗形象而已。正因为意识到了,他才显得如此的俗不可耐,才被这个“我”,即作者的自我恨之入骨。可是人的世俗存在是抹杀不掉的,于是中尉贯穿了我追求过程的始终。这个过程的初衷是直奔主题的(直线的),现在却变成了这样一幅画面:

在我们分开的瞬间,我们的喊叫融化在一体化的欢乐的抽搐之中。然后我便为一种预感惊呆了,因为从我们发出的这些声音里又爆发出她的刺耳的叫喊。我忿恨地想道,她被人从后面施暴了。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中尉那粗俗的获胜的叫喊。但也许(想到这个我就嫉妒得发狂)他们的叫喊——她的和他的——同我们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也不是那么不协调。那叫喊也可能达到了一体化,融合成了充满下坠的欢乐的一个声音。而这时从我嘴里则爆发出另外一种声音——啜泣,绝望的呻吟。

这是最真实的创造画面。创造就是由几股情绪的杂交、几个部分的纠缠所上演的戏,紧张的搏斗体现出整体自我的张力。无法占有的美和甩不脱的丑都是我的本质,从我上路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注定了要在大喜大悲中不断转换,度过我的艺术生涯。我就是在这种一点也不崇高的纠缠中发现崇高的宇宙的。但宇宙是那么的捉摸不定,我无法确认。奇怪的是那么粗俗的中尉,他也同样发现了宇宙!那么,崇高与下贱之间一定有暗道相通?抑或是我同中尉有着同样的信仰与追求?这的确是一个深奥的问题。然而,我们发现的这个宇宙的捉摸不定的性质又加强了我的悬置的感觉——这一发现也没法消除我的虚无感。于是自然而然地,我仍然要投身于当下的运动,从这些无穷无尽的、纠结的感觉中去获取存在感,因为我从本能上是排除虚无的。

啊,URSULA H'X,只有这位美女能给我存在感。我没完没了的做出同她有关的设想,只有这类设想,才是我的真正的生活,才是我的下坠直线的内面图像。是对她的观察,导致了我的内部的分裂,也导致了空间的变化。现在的空间,是已经复杂得不可理喻了,而我们的下坠线,哪里还是什么直线?!

我同中尉之间的战斗也变得激烈了,他射出的子弹没有打中我,因为突然升起的真空(死亡)挡开了子弹。我扑到他身上,想用双手扼死他。结果我也没能成功,我的双手拍得一声响,他不见了。太空里没有死,只有死亡演习。我俩又回到各自的平行线上,心里继续怀着对对方的怨恨运动下去。当然,对立面是不能消灭掉的,消灭掉了,就不存在这种特殊的运动了。只能恨恨地,继续想象出各种阴谋来杀死对方。奇怪,这个中尉,既抹杀我的存在,又是我存在的根基。要是没有他,我对URSULA H'X的爱会不会日益变得苍白而最后消失呢?他的恶俗衬托出她的清高,他的丑恶衬托出她的美,她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格外生动、飘逸,奥妙无穷!所以,让他存在吧,我们的运动,还将如同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曲线那样进行下去,而这些曲线,又随时可以拉直,呈现出其本质的意义,让人一目了然。因为我们的一切阴谋和扭斗,一切引诱与俘获,都是为了那同一个崇高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