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零时间》 二 自觉的蒙昧——读《鸟的起源》
鸟的起源就是文学意识的觉醒,是人类对文学艺术自身本质的认识的开始。如卡尔维诺描述的那样,这个认识并不是同文学艺术本身的发展同步的。在文学上,一直到了很晚,也就是二十世纪初,这种认识才由卡夫卡这样的作家将其大大地向前推进了。在那之前的莎士比亚,但丁,塞万提斯等人都不自觉地做过这方面的工作,而最早自觉地进行这方面开拓的作品应该是歌德的《浮士德》。毫无疑问,卡尔维诺是这方面的大师。他将被众多文学家忽视的这个深层领域揭示出来,他的作品呈现出惊心动魄的陌生美感,让读者的心魂在其间久久地回荡。
同时,卡尔维诺在这里揭示的,也是这种新型文学创作的过程。一边创作一边将创作的状态写成文学,这种特异功能确实少见。
在故事的开头,我们看见了奇迹——一只美丽的鸟儿在歌唱。在从未出现过鸟儿的世界里,谁会相信这种奇迹呢?没人相信,我也无法用文字来表达。
最好你自己来想象一下这个卡通系列,将那些小小的角色的形象画出来,并且将背景也生动地画出来。可是在同时,你必须努力做到不去想象那些形象,也不要去想象那个背景。
奇迹没法复述,再现也很困难,唯一的办法就是使自己的精神处于一种特殊状态,即,将自身变成奇迹的媒介,让从未有过的事物的可能性得到实现。这是现代主义创作和现实主义创作的分水岭。作为卡尔维诺从事的这种新写作,通常现实主义意义上的“形象”不应出现在作品里。这种创造物应该是看与不看之间的冥想产物,人物和背景都被雾蒙着。它们不是由“构思”产生的,而是从某个深渊里漂出来的。在作者本身,这个过程有“欢乐的惊讶”,有“歌唱的欲望”,也许还有种推翻一切的惊恐(或痛快?)。
然而就在这个直觉显神通的瞬间,理性以常识的面目出来干扰了。可是谁又识得破这个老U(h)的意图?也许他只是以遮蔽、抹杀的方法来突出奇迹?于是这场直觉与常识判断的争斗在第一回合陷入混沌。不过奇迹已经出现过了,她给我留下了磨灭不掉的印象,我再也不能安于常识性的解释了。我决心从零开始,也就是从“不可能”这个前提开始我的无限的可能性。这样的异想天开的确令人振奋,“凭空”建立的推理装置不但炸掉了生存结构中的障碍物,还促使我踏上了追寻奇迹的历程。
并不是我想向你描述那边的生命的形式,你当然可以尽量去想象它们,或多或少往奇怪的方面想,这没关系。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当时我周围出现了世界在变形中本来可以呈现的所有形式,它们由于某种偶然的或从根本上不能被容忍的原因,一直没有呈现出来。这些被拒绝的形式就那样成为了无用之物,丧失了。
我追随神鸟越过真空来到了鸟的大陆,可能性的王国。我在慢慢适应,我的观念在渐渐发生颠倒——因为我被这里吸引了,一切都是那样新奇,甚至让我感到美的光华。我迷失在鸟的王国了,那么多的鸟!它们围绕着我,推着我去同鸟后见面。然后我就见到了她——鸟后。我没法描述她的美丽,无论用语言还是用画面都没有用。我只能放弃描述,用几个象征性的词汇来暗示她。就在这时,我又看见死亡在黑暗里张着大口。我的本能当然是逃离此处,可是我误解了鸟后,我以为她也要逃离。我让她带我离开。我们在天上飞,我的故乡正在临近,然而象征死亡的食肉猛禽也临近了。死亡的氛围包围了我们,我多么希望我的鸟后逃开这些死亡鸟,返回我家乡!结果却是,她将我从空中抛下,她自己与她的同伴飞得更高!
这个误解有多么大。却原来鸟后是属于死亡鸟群的,她知道我达不到他们的高度,所以才抛下我,让我回去反思。我会如何样反思呢?除了无穷无尽的渴望和思念?我已经见过世界上最不可能的奇迹了,我说不出我的经历,我更无法描述我所见到的“美”。但我今后再不会用陈词滥调去描述其他的东西了。作者在此处写到的情况仍然可以看作创造过程中发生的情况,当然也同样可以将其看作艺术生活。除了渴望和思念,现在只有返回的行动可以拯救我了。我必须返回,用我的创造行动返回!我回到了家乡。
周围的一切都在向我暗示这一点:“他们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好像是在期待某件事……” 同胞们就像我。我不再描述已有的、过时的事物;而要去描述将有的、希望中的、甚至没料到的。鸟后不就是那种事物吗?是为了这种奇特的事业,她才自愿囚禁自己的啊。还有老U(h),他现在已经整天呆在山上,将自己过去否认的那种事物当作唯一的精神寄托了。他用鸟群来打赌,预测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我主动出击,通过连环画的想象又一次突进到“美”的核心所在。
“我想要弄明白。”
“什么?”
“每一件事,一切。”我向周围做了一个手势。
“当你将以前弄懂了的事物全忘记时,你就会弄懂现在的事了。”
于是我遵照鸟后的方法去做。我使自己进入悬浮状态,排除了一切杂念。我忘记一切了吗?不,我处在忘记与不忘记之间的状态了。在这种状态中,我毫不费力地就看见了事物的整体,我发现我们的世界同鸟类的世界原来竟是一个世界,只不过我们以前没能懂得这一点罢了。鸟后的惊人的非世俗的美,以及我们称之为怪物的种类,这两个东西也是一个!多么让人兴奋的发现,我一定要将这个发现告诉鸟后,也告诉我的每一个同胞!但很奇怪,鸟后不让我说,坚决不让我说。其他那些鸟儿们也赶来拆毁我们的婚床。可我觉得一定要说,觉得这对我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事——我透过无数翅膀看见了家乡。
我就说了,我一开口鸟后就飞走了。我失去了她。真理是不能说出来的,我用世俗的语言玷污了她。其他鸟们用嘴撕破连环画,衘着碎片飞走了。
太晚了。我看见鸟们正聚精会神地用嘴将两个世界分开,而此前我的揭示曾经将这两个世界连在一起。“等一等,不要走,我要和你在一起,OR……你在哪里?”我在太空里滚动,到处是纸片和羽毛。
她飞走了,我的鸟后OR,我很快忘了发生过的一切,我无法重建当时的情景。留给我的,只有对于她的无尽的渴望。但是我知道了鸟类的真实存在——一种抓不住的存在。正如创作中,你可以朦胧地感觉到美,但不能意识到。一旦你意识到你笔下的东西的美,你就不能再写下去了。你必须转换意念,向另外的方向突围。然而我只能生活在鸟的境界里。那么,如果我要返回,我就得再次主动出击,在半蒙昧半清醒的状态中解放我的直觉,让理性在场外起作用,通过一种异想天开的操作再次重返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