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零时间》 三 向往纯粹——读《晶体》
这是一篇关于理想追求的挽歌。虽然是挽歌,又是真相的揭示。
……我如此坚定地相信应该出现的那个晶体世界,所以我至今仍不能随波逐流地在这个世界里生活——这样一个乱糟糟的、粘连的、正在崩溃的世界。然而在这里生活却又是我们的命运。
我的理想世界是透明的,对称的,有序的晶体世界,但现实世界正好相反,到处是廉价的玻璃,到处是赝品。我对如今现实中的一切都是否定的,我认为一切都曾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不过如果有人认为我要缅怀过去,那就错了。过去是什么样子?理念还未产生之前的那个世界欲望横流,惨不忍睹。到处是烟雾、气体;天上下着金属雨,地上滚动着金属波涛;物体没有形状,认识找不到参照物。最重要的是还未产生有序的原子排列,所以时间的划分也变得不可能(只不过是从一个无序的状态过渡到另一个无序的状态)。
当然,从前更糟,那时这个世界是各种物质的溶体。每一种东西都溶化在另外的东西里头,或者溶化在各种东西混杂的溶液里头。
那时自我还未诞生,我和女朋友VUG都无法将自己同这个混沌的世界区分开来。我们漠然地寻找。仿佛是无意中,有一天,我们看到了岩浆中出现的晶体。晶体是那么的引人注目,我们从未见过那种对称和比例。更令我们终生难忘的是光在晶体内的活动:光可以穿透它,被它折射。接下去又有无数形状不一的晶体在岩浆中出现了,就如同地球上开满了坚硬的、透明的花朵。VUG激动地将这种景象称之为春天,我和她在春天里接吻了。这就是我理想中的晶体——大自然的自然的绽放,不受干扰的第一冲动,具有爱神厄洛斯的张力。当然,它也有点像VUG。但我终究误解了VUG,或者说,我把她想得太简单了。我因为自己的过于简单而失去了她。
我在写她,她已经不在了,可是她又还在我里面。也许她的消失就是她为了让我认识她、为了让我自己的认识深化而采取的策略?那些没完没了的争论,究竟是怎么回事?
晶体的奇观就是原子的网络,那些原子在网络中不停地重复自己。VUG不愿理解这种事。我很快认识到了,她所喜欢的是在晶体中发现哪怕最小的不同,发现不规则和瑕疵。
同样喜欢晶体的VUG更注重的不是大的观念,而是细小的、活生生的、无孔不入的感觉。因为深入到了质感的细微差别里头,她对生活的感受比我更深更丰富。阴和阳,美和丑,混浊与透明等等,她对这些矛盾的洞悉使得她能自如地在精神生活的网络中穿梭,将过去和未来集于一身。她知道艺术的世界只能是人造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仿自然的,永远不可能达到彻底完美,而只能是对于完美的渴望。正是差异,瑕疵和不规则延续了人在创造中的渴望。生命只能以这种方式发挥。她在微观世界里体验美,感受大千宇宙。
我讨厌一切人工制品,更不愿融入世俗生活,我缺乏灵活性。我的心里始终装着钻石的高山,晶体的湖泊,我只能属于那个世界,但那个世界一去不复返了。VUG一直在说服我,她企图使我明白,艺术是再现,也是妥协。没有人的妥协,就永远不会有艺术品。每一位艺术家都只能在碎片中体验最高理念的整体。当我在一切事物上都发现裂缝和不纯粹时,她对我说:
“这是你摆不脱的困惑。”
她那钻石般的目光穿透了一切。我们生活在裂口之上,下面是万丈深渊,从裂口中涌出的岩浆会凝聚成无数种美的形式,但也会携带无数的杂质,沉渣。艺术的功能便是揭示出沉渣里头隐藏的晶体之美。人工的操作也许多少会留下痕迹,但如果不建立艺术机制,也不操作,美就会永远隐藏在沉渣里头,那不就等于不存在吗?
她住在市中心,她有一个摄影工作室。我环顾这个工作室,看见到处都是原子秩序中的骚动不安:闪光的电子管;电视机;摄影感光板上那细小的浓缩的银色晶体;我打开冰箱,拿出冰块来放在我们的威士忌里头;从晶体管收音机里传来萨克斯管的吹奏。在这里,晶体成功地变成了世界;成功地将世界变成了透明物;也成功地使它自己折射出无数幽灵般的形象。然而这个晶体的世界不是我的那个世界。
那么,我的那个自然的晶体世界只能存在于我的大脑深处。她是我的永恒的情人,也是一切艺术产品的模板。是VUG让我明白了艺术与自然的微妙的关系。然而我失去了她。我果真失去了她吗?这个淡蓝色的幽灵,她己进入了我的体内。我仍然会要反驳,但为了再现我的晶体王国,我也会开始创造。这是一篇挽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