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零时间》 五 分裂中的统一与统一中的分裂——读《有丝分裂》
这一篇描述的也是文学艺术中的创造画面。
艺术的起源在于自我意识,自我意识的发展是多姿多彩,激动人心,而又充满了紧张、痛苦和焦虑的过程。最为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是一个不断分裂的过程。在这一篇中作者着眼于“首次分裂”的过程。也就是从无意识到有意识,从非艺术到艺术的这个过程。
……我所谈到的充足的感觉是从精神上来说的,即我意识到了这个细胞是我,这给我一种充足的感觉。由于“意识到”带来的这种充足感,我整夜整夜地醒着,我欣喜若狂。这种情况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我“爱得要命”。
起先没有区分,也没有记忆,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然后忽然一下,一个单细胞意识到了自己。那是何等大的功绩,世界从此变了样。所以这个细胞自己说自己“爱得要命”。那么,爱什么呢?爱的对象还不存在,我这个细胞对“她”,对这个不是我的“外界”仅有隐隐约约的感觉。但的确,我爱那还不存在的、不是“我”的东西!我的爱情故事就是从这个精神寄托开始的,我的全部记忆也是从这里发源的(那之前的事我全部忘记了)。因为“意识到”就是一种区分,由区分会产生满足感,由满足感又会产生强烈的不满——即渴望。渴望的产生是为了让这个美好的“意识到”的状态延续下去,变成记忆,变成时间和空间。所以“爱得要命”这个短语包含了强烈的不满,也包含了变动、发展的冲动。也就是说,模糊的自我意识终将导致自我的扩张和显现。
……我不想专注于数量和物质的方面,我最想谈的是那种满足感。我还想谈我心里燃烧的欲望:即,用空间来做某件事;用时间来从空间里榨取欢乐;在时间的穿越中用空间来做东西。
这种情况并不是单纯的自恋。蓬勃的生命力渴望着“外界”那面镜子,我不满足于已有的,我向往着从不曾有过的。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我为此狂喜;但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我为之焦虑痛苦。然而“外界”,也就是我所爱的对象是一个“缺少”,一个真空,一种包含了无数可能性的存在。她也是眼下这个充足的我的补充物。啊,这种无望的爱是多么的令人焦灼!
因此当我说到细胞核的紧张生活时,与其说我指的是细胞核里头的所有的细线在擦过来挤过去的,不如说是指单个个体的紧张状态。这个个体知道自己拥有所有那些细线段,知道自己由细线段组成,但也知道存在着无法用那些线段去描述的东西。那东西是一个真空,那些细线段只能感觉到它的空虚。不如说,这种感觉是对于外界,对于异处,对于异物的紧张感。而这种紧张感,就是被称作欲望状态的东西。
这个理想中的、与我不对称的自我,却无法具体感觉到,触摸到,单单这一点就足以令我的焦灼感加剧了。却原来,欲望就是不满;就是在满足基础之上的缺少。也就是说,确立了个体(即满足)才会有欲望,才会要去占据空间和形成时间。说到底也就是要让自我在真空中成像。这件事当然是做不到的。但却迫切需要去做,一刻也不容拖延。在这种压迫之下,我产生了“说”的冲动。但没有东西可说,说出来的东西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还是有东西在改变。由于这种超级的欲望,这种超级的紧张,我自己发生了变化。我的欲望在促使我的身体做好分裂的准备。
我急需将我自己充分地伸展,伸展到使我还不具有的神经一阵阵地绷紧。于是细胞质更加拉长了,就好像两极要相互脱离一样。
这样,聚集着“意识”的细胞核裂变了,但自我意识在这种分裂中更像自我意识了。因为只有跳开来看,才会获得更强的整体感。染色体倍增,秩序被打乱,“说”的欲望更为急迫——为重新确立自身的存在。裂变造成了我内部的混乱,但我多么地渴望那种对称的秩序啊。我想将我的染色体按两边排好,用秩序来对抗沉默的真空的挑战。我这样渴望的时候染色体已经形成了两个旋涡。但一切还在混乱中,变动是向着欲望的成形发生的。要说清我对于我想拥有的东西的渴望实在是不容易,那种无奈的复杂的感情逼得我一心要移动,要从我目前的状态挣脱,进入未知领域。
在两个旋涡之间发生的拖拽的战争中,一个缺口正在形成。就在这个时候,我看清了我的双重的状态。那首先是作为意识的分岔,作为对我的全部存在的感觉的偏离。因为现在被这些现象所影响的不仅仅是细胞核了……
然后两个旋涡的连接部分变细,我有了两个身体,我成了复体。分裂时的王国是感觉的王国,这种来自细胞浆的纯感觉大大不同于细胞核的“意识”,那种兴奋、敏锐和张力,使得我一下子就“看”到了作为复数的世界的多样性。两个旋涡之间的这种丝状的连接体是我身上的最高精华,也是我精神发育的全盛形象的体现。我处在一种近乎谵妄的状态中,我感到了整个世界——而不仅仅是作为从前的我的那个单细胞。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丝快要断了,死亡正在降临,生命又将在另外的细胞中重新开始。不过我还来得及顿悟我应该在大变迁中顿悟的那些事。
……我明白了应当发生的每件事:这个未来,这个链环的焊接,是现在在发生或已经发生的,或不顾一切地要发生的;我明白了我的自我强化,以及从自己突围的运动,对于我自己是诞生也是死亡。我的运动造成了这个循环圈;这种运动将从扼制和断裂转化成不对称的细胞之间的相互渗透和混合,而这些细胞在增加着信息,这些信息又通过世间的无数的爱而得到复制……
这样,我前面说到的我“爱得要命”这句话就得到了最后的解释。爱什么呢?爱真理,爱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精神世界,爱美。一次细胞分裂就是一次创作。人要发展自我就必须进行这种亘古以来就有的分裂运动,不断拷问表层自我,同自我的常规解释拉开距离。
……要紧的是在你自己从自己挣脱出来的那个瞬间,你在那一道光芒里感到了过去和未来的联结。正如我,当我如刚才向你讲的这个故事那样,从自我中挣脱时,我就看到了应当发生的事。我发现自己今天在恋爱……
对于文学艺术来说,所有的故事都是“开始”的故事。艺术家一次次创作,也就是一次次重新开始,或重新演出那同一种开始。演出的动力则是爱。故事一开始就死亡了,然而文学艺术是关于“活”的故事,这种故事只能发生在开始之前的那个阶段。艺术家对死后的事不感兴趣。故事之前是什么?是通过追溯获得的深层记忆,是“我”的意识的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