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看不见的城市》的系列冥想 温柔的编织工(十二)
他顺着陡峭的阶梯又一次下到贫民窟时,心里并没有怀着什么一定的目的。贫民窟是他所住的城市里的一块低洼地带,整个城里的脏物的聚集地。他慢慢地走过,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一模一样的、发黑的木板矮屋,矮屋前的尿桶,还有半掩的房门——房门里头发出模糊不清的诅咒声。近来每当他在织机上进入他那个繁华旋转的城市之际,他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他的城同这个黑暗的贫民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有一间房子里的人打起来了,他听见重物砸在墙上,还有男人闷闷的呻吟声。房门一下大开,里头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和一个少年,少年的脸上尽是血。编织工向房里一瞧,看见男人躺在地上。妇人和少年愤愤地走掉了。
“你们为什么要打架呢?可以说理嘛。”编织工蹲在脸肿得像葫芦瓜一样的男人身边说,“就像我,从来都不打架,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男人肿成一条缝的眼睁开了,里头居然射出嘲笑的目光,他清清楚楚地说:
“你是个白痴。”
编织工的脸发烧了,但他不甘心,他要等这个人起来,同他谈一谈。
房里很脏,他还是在蒙灰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又等了一会,男人在地上翻了个身,说起话来:
“你不常来我们这里,听你说话就知道了。你张起耳朵听一听,看看哪一家不是打得天翻地覆?你的耳朵还没适应这里,所以是聋的。我刚才说你是白痴,因为所有从上面下来的人对于这里来说都是白痴。而我们,却知道上面发生的一切。就比如说你吧,你献身于一桩事业,那是我们贫民窟的事业,你编织我们大家共同的理想。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把你看作生活的希望,只不过没机会向你说出来罢了。”
编织工觉得他在说疯话,但一个住在这种地方的人能够讲出这样一番逻辑清晰的“疯话”,又令他感到困惑。
男人往地下啐了一大口。就着幽暗的光线,编织工看见他吐出的一摊血里头有一点白的,大概是他掉落的牙齿。
“是你老婆打掉的么?”编织工问。
“不,是我自己砸的。我老婆心肠软,成不了事。我和儿子有时相互用砖头砸对方,有时自己砸自己。我告诉你啊,到了夜里我们这里到处是凶杀。”
他一兴奋就从地上爬起来,连疼痛也忘记了,居然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走动。
编织工又一次听到了地底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比这个男人的要急促,但似乎在回应着他,他走地底那人也走,他停地底那人也停。编织工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男人凑到编织工的身边,用一只胳膊紧紧地箍住他,急切地说:
“你听,你听啊!这周围,到处都是你的城堡!”
编织工听到了,那声音熟悉而又陌生,正在由远而近。男人的胳膊野蛮有力,他差点就要窒息了。他越挣扎,脖子被箍得越紧,眼前一黑,身子立刻变得轻而又轻。
广场上有灰色的鸽子,身体大得像鹅一样;好几尊青铜雕像在周围迈着僵硬的步子绕圈子;天是蓝的,风里头有棕榈树的味道。编织工坐在方形的泉水井边,把自己想象成有三条肥大的尾巴的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