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困难的爱》 七 鬼鬼祟祟的活动——读《糕饼店的偷盗》
原欲和理性在创造中的纠缠和变形呈现十分奇异的景观。在这一场演出中,有人冲进现场去自发表演,但他始终满足不了欲望,因为欲望已经转化了;有人一直被同欲望隔开,备受煎熬;还有人摒除欲望,按既定方针行动,但途中又偷偷地同欲望达成妥协,因为人的意志要通过欲望来输送营养(不是就连作为制裁者的警察也在店里偷吃糕饼吗?)
……那时他闻到了那种气味。他做了个深呼吸,新烤的糕点的香味飘进他的鼻孔。这种香味给他带来隐蔽的激动,遥远的温柔感觉,而不是很现实的贪婪。
……(此处略去两段)
他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努力摸索。他到了门那里,为DRITTO打开门。很快他就因恐怖而畏缩起来,他必须同某个动物面对面了,那也许是某个柔软的粘滑的海洋动物。他站在那里,一只手伸向空中,那只手突然变得潮湿和粘乎乎的了,像得了麻风病的手一样。手指头之间长出了某种圆圆的柔软的东西,一种赘生物,也许是肿瘤……他爆发出笑声,原来他触到了一个苹果饼,并且还抓着一团奶油和一颗裹了糖的樱桃呢。
当人下到那种完全黑暗的处所之时,他所面对的是变了形的欲望。直接的满足己不可能,只能曲里拐弯地释放。于是就会有某种畏缩、恐惧,某种微微恶心的不适感觉。但那从遥远之地飘来的异香对于人的诱惑终归是不可抵御的,于是人为好奇心驱使继续探索。也许,同深层欲望相遇类似于人用手触摸自己的内脏?那并不是一种很美的感觉,只不过由此写下的文字会是美的文字。BABY吞吃糕点所产生的感觉一点也不美好,但他出于本能还是要拼命吞吃,就像中了魔一样。并且人在进行这种鬼鬼祟祟的活动时,一定要排除外来的干扰,即排除理性的直接干扰。所以UORA-UORA必须时刻在外面站岗,以便警察到来时报信。就连他们自带的手电筒的电光,也是种不能忍受的干扰。你必须彻底“痴迷”,才会产生纯正的作品!当然,也会有小小的欢愉,那是当他无意中吃到了美味的夹心炸面饼时——意识跟在感觉之后,但并非创造过程中完全不能意识到你所创造的东西。
就是在那个时候,一种极度的焦虑笼罩了BABY,他担心没有时间吃完所有他想吃的;担心在尝遍各种不同的糕饼之前被迫逃跑;担心在他整个一生中,他仅仅只对这片由乳制品和蜂蜜构成的奇境拥有几分钟的占有权。他发现的糕饼越多,他的焦虑就越厉害。结果是被DRITTO的手电光照亮的商店的每一个新角落,新视野,都好像正要将他隔在外面。
你手里拿着笔,你想记录那些奇异的画面,但不知为什么,你总担心跟不上它们的变化——而且也的确跟不上。啊,那种焦虑,那种悬置导致的不安,那种对于自己有限的生命的忧虑,都一齐呈现在“偷盗”这种行为里了!人必须赶在死神之前。黑暗中居然有手电光(心灵之光?),凡被电光照亮的东西,你就不能再享用了,你必须去探寻更深更黑的领域,惊喜永远伴随绝望。不要以为会有单纯的满足,其实,欲望总是变形成恶心与恐怖,香喷喷的糕饼也变成了妖怪。只有DRITTO在清醒地、有条不紊地工作,你听到他在旁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必须打开钱柜。”
“离开这里!看你把这里搞得乱糟糟的!”DRITTO咬牙切齿地说。尽管他是搞这种买卖的,他却对于有序的工作作风有种奇怪的敬佩。随后他也抵挡不了诱惑了,往口里塞了两块糕饼……
这个内心如手电光一样敏锐清明的小偷,在整个活动中起着关键的作用。BABY的职责是发现,他的职责是建立结构,是将那些发现变成价值。这位从不策划的策划者,多么胸有成竹,活儿干得多么漂亮!也许一流作家心里都有一位DRITTO,一位从远古时代以来就成形了的,经过岁月的磨炼已变得无比强硬的人物。当然,他也需要吃糕饼。
他仍然感到一种他不知如何来满足的疯狂渴望。他没有任何办法来完全享用所有的东西。他手脚并用地趴在桌子上,桌上放着苹果饼。他愿意躺在苹果饼当中,用它们盖住自己,永远不离开它们。但是五到十分钟后事情就将过去,在他的余生里,糕饼店将永远不再同他有关系。正像当他还是个小孩子,他将鼻子在那个陈列橱窗上压得瘪瘪的时候的情景一样。
在这种活动中,“满足”是不存在的。为获得满足而采取的举动激起了更大的不满足——即渴望,人就在焦虑的渴望中延宕。这种活动是制造渴望的,而不是平息渴望的。如果一个人愿意生活在渴望中,那么他或她就去读或写这种小说吧。那里面有他们永远吃不饱的糕饼,但那种糕饼永远让他们魂牵梦萦,让他们刻骨地感到此生时间已经不多了,如再不赶紧,就会同欲望永远分离……
UORA-UORA绝望了,他在离去前想拿些糕饼去吃。他用他的大手拢了一小堆带坚果的杏仁蛋糕。
“你这傻瓜!要是他们捉住了你,看见你满手都是蛋糕,你怎么对他们辩解?”DRITTO咒骂着他,“全都放下,出去!”
UORA-UORA哭起来了。BABY恨他,他拿起一个写着“生日快乐”的蛋糕,砸向UORA-UORA的脸。本来UORA-UORA可以毫不费力地避开,但他却将脸迎上去挨打。然后他笑了起来,因为他的脸、帽子,还有领带等等全部都被奶油蛋糕糊住了。
放哨的就是放哨的,不能同欲望搅在一块,只能拉开距离,这可是个原则问题。如果丧失了警惕乱来,偷盗活动就将全盘失败。原则似乎是一清二白的,但果真如此吗?BABY用一个蛋糕砸碎了原则,于是欲望与理智变得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无法区分了。而这位哨兵,很黑色幽默地笑了起来。这到底是一个如何样的原则啊?!他舔着脸上的蛋糕,完全领会了自己的职责的微妙性。
于是他们(警察们)也开始心烦意乱地吃起那些散在周围的小糕饼来。当然,他们小心翼翼地不弄乱了偷盗留下的痕迹。过了一会儿,他们狂热地寻找起证据来,寻找的同时他们也全都大吃了一顿。
BABY在大嚼,但是其他人嚼得更响,淹没了他发出的声音……(此处略去一句)他被浇过糖的水果弄得“晕糖”了,以致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通到那张门的过道无人看守。警察们后来描述说,他们看到了一只猴子,它的鼻子上糊满了奶油,从商店的上方攀援而过,打翻了碟子和苹果饼……
却原来作为监视者的警察也有心烦的时候,一心烦就会不知不觉地吃糕饼。这一来就给了BABY机会,他不但可以继续偷吃,还可以从他们鼻子底下溜走!其实这些警察们是从心底认可他的逃跑的,因为在他们眼里他变成了一只无法无天的猴子,警察们是不抓猴子的,警察们甚至欣赏猴子的表演呢!很可能他们的捕捉是虚张声势,他们就是来看把戏的。
“猴子”逃出了表演场,身上糊满了欲望的残余痕迹。他回到女友那里,舔食着,细细回味发生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