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烛前人
黄损当真是三生有幸。世上有几个人能够活着进入揽月城的?不仅见过了惊鸿宫主,连蛰人的揽月城主,也出现在他面前。那个中年美妇,人还没进来,一阵薰风携着欢声笑语就冲了进来。颜歌猛地一颤,还没坐起来,城主就到了面前。
怎么?我们的小宫主有了如意郎君了?那城主道。颜歌索性靠在黄损身上,牵牵嘴角,冲着城主摆了一个甜甜的笑脸。城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黄损。她是浓妆艳抹,明艳照人,眉眼间和颜歌亦有几分相似,只是面色更白,像浊泥入雪,阴惨惨的让人不敢逼视。
哼!也不过如此。城主冷笑道,为了这么个小白脸,赔了惊鸿宫一员爱将,颜歌你也真大方!颜歌哈哈大笑滑下床,一脚把床底下的尸首踹了出来,城主背后的人群看见秀霜的脸,发出一阵低低的叹息。颜歌道:我早看她不顺眼!杀了便杀了,再找更好的。我们蛰人要弄几个人来使唤,还不是最容易的事儿!她斜睨着城主,似笑非笑。
城主不言语,踱过来托住颜歌尖尖的下巴,瞧了又瞧。黄损不禁为颜歌捏了一把汗。城主笑道:有道理。不过既如此,也不能让秀霜仙使白白死了。你看上的这个少年郎,咱们就要了,嗯?今晚就成亲。颜歌本来苍白的脸忽地一下红了,继而又白了回去,变得铁青,却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她滞了一滞,忽然一转身,冲到旁边的一扇小门里去了。
黄损见她走了,方冷然道:城主,我自有元配,不拟停妻再娶。城主不理他,只是冷笑。黄损咬咬牙,继续道:再说我还长她一辈。这是万万不能的。城主的脸沉下来:黄少侠,你们崆峒派,难道一个个都这般懦弱无能,口是心非的?看看我们家颜歌,是容貌配不上你,还是人品配不上?若说身份,哼哼,将来的天下,除了我揽月城主,还不就是她?你不要差了想头!
颜歌忽然出来了,道:姨你误会了,我才不要嫁他。他不是好人。黄损听见,暗暗吃惊,心道原来他的小师侄颜歌,竟然是城主的外甥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呢。城主冷笑道:什么好人坏人,这世上谁又是好人了!小妮子,你的心思,瞒不了我。就少说两句罢。难道姨妈还会害了你。
颜歌满脸绯红,似乎还想争辩。黄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正撞上她的眼光,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一个条件。你们放了梅络烟姑娘。揽月城主大笑起来:你难道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跟着周围的侍女们也笑得前俯后仰。黄损听在耳朵里,觉得那种笑法尖利妖媚,如同鬼蜮的狂欢,不禁皱紧了眉头。
我答应你。颜歌的声音令大家都静了下来,虽然惊鸿宫主在教中位高权重,但是当面忤逆城主,究竟是件出格的事情。
只要你娶我,明天一早,梅络烟可以走。颜歌面不改色。
没想到城主微微一笑,悠悠地看了一眼黄损:看来我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怎样?黄少侠,你若心肯,就喝了这杯酒。说着变戏法似的,把一只海棠冻石杯举到他面前。
杯中,殷红可怖的液体。这是说,交易的筹码,又加了价。黄损毫不犹豫地灌下了那毒药,苦笑一声:我娶你。颜歌低头并不看他。
这时,屋子里本来沉滞的气氛就此轻松下来。大家纷纷走过来,向宫主贺喜,有人还趁机打趣几句。这些人看起来平平常常,也就如同富贵人家的女眷一般,只是个个都是一张白得骇人的脸。黄损喝下药,渐渐的觉得四肢无力,瘫软了下来,恍惚见看见颜歌扬了扬袖子,素白的窗纸上洒下了一片桃花一样的血。
然后是一声尖叫。屋子里顿时乱了。城主终于发怒了:我如此迁就你,你却连连伤了族中两名高手。反了么?究竟想怎样!
颜歌走到窗边,探出手,从幽云的喉间拔下那枚金指套,揉了一把窗棂上的雪,擦拭干净:姨妈,你忘了。但凡族中有大事情,定要杀掉一两个要紧的人来祭祀。当年你夺过舅舅的城主位子,就杀了舅母那一伙叛贼。后来甥女入主惊鸿宫,原来的四位仙使不肯听话,也被一一处理掉。今日甥女就出阁了,难道不算大事?这等欺上背主的奴才,还不该让她放点血出来?
城主瞪着颜歌。灵风和微雨也在,脸都绿了。颜歌笑道:放心,幽云胆敢把本宫主的私事拿出去乱讲,自然没有活路。你们乖乖的,就不会有事。本来黄损不提,她也会让梅络烟走人。不想叫城主知道了。当时灵风和微雨尚在神窖,能有这么快,惟有幽云,否则为什么进得门来,那婢子一直立在窗边,离她最远的地方。她心里明白,有幽云告密,梅络烟在神窖之事,城主定然心知肚明。不若当面提出,直接要城主同意放人。而城主既有意用黄损来笼络自己,也就只好答应。反正人是藏在神窖里,那边的机关还是在宫主的控制下。宫主执拗起来,城主纵然不肯放人,亦未必有用。
只是幽云,居然连她秘杀秀霜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都探听到,那么是不是连她最大的秘密也被她窥探到了?她可不敢放过她,就算城主发怒也顾不得。
城主忽然嗤了一声:你的人,随你便。竟似不计较了,反正,将来我们有了崆峒出身的黄少侠
颜歌的肩头,猛烈地抽动起来。
黄损年少的时候,也曾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但那时梦里的新娘,并不是这个面如白骨的女孩子。揽月城主的毒酒叫做冷香灰,饮之心如死灰。他呆呆地留在原地,任人摆布。恍惚中有人又把酒杯塞给了他。他只是擎着,却不想喝。
真不容易啊。只听见颜歌冷笑,为别人舍了自己的性命节操,情愿附身惊鸿宫这样的魔窟。
黄损蓦地惊醒,顺手把酒杯掷到地上。众人惊呼。芬芳的美酒,在地毯上散出清冷的香气。颜歌手里还端着一模一样的一只琉璃杯。原来是合卺酒。
黄损有点不安,却也有点庆幸。颜歌却把自己的一杯也撂下了,淡然道:没什么。挥了挥手,让侍女们退下。
银灯半挑,那人儿裹在一团华丽无伦的红色里,雪白的双颊映出点点喜色。然而眼睛却是遥远望着,地上一团酒渍。过了一会儿,她自顾自地解开了衣扣,红衣里面还是那件珠灰色的袍子,露出一段青色的脖颈。黄损看着那脖子,忽而说不出的厌恶,不由得局促地站起走开。颜歌却没理他,斜披着嫁衣,又踱进那扇小门,掩上。
黄损不解其意,他以为颜歌是拿什么东西去了,然而枯坐许久,她也没有再从那扇门里面出来。就这样等着么?他觉得自己仿佛等她等了很久,就如同等一道注定要迁延不愈的伤口重新合上。
这个时候他可以试着逃跑。但是揽月城主,使得本来就身负重伤的黄损,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事实上他也并不想走。很多年来,他都在暗自责备自己。但那时他却走了。
那时在小酒店里,不是没有看见颜歌殷殷寄望的眼神和楚楚绝望的面容,可他不能不带着受了伤的梅梅先离开。他知道颜歌的轻功好得惊人,也许可以自己逃命。毕竟敌人找的是梅络烟。
可是当他拎着梅络烟逃到安全所在的时候,颜歌没有跟上来。他惊惶不已,满眼都是颜歌的脸,绝望的、幽怨的、惨白的。她还在那里。
他回去了,虽然杀出重围的时候已经受了重伤,回去一趟也许再也出不来。
晚了,小酒店里已经空无一人。那一刻他还希望,也许颜歌早已脱身。但是在窗台上有着零乱的指痕,仿佛有人苦苦挣扎。墙角,点点血迹,躺着一支人的无名指。手指娇小如花瓣,齐着指根切下。
黄损拾起那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拭去血迹。那一刻他曾经有一种濒死的痛苦,仿佛被人抽干了心里的血液。这一支断指,竟是从他的心口切下,再也长不上。
月亮出来了,从窗外探出半张脸张望。大孤山的月色,渗着万年不解的冰雪凉意,亦是一番诡奇清矍。今天似乎是初九了。
假如当时没有抛下她,也许她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原是对她不起,所以这回走不得。锦绣殷红的洞房,熄灭了花烛银灯,沉寂如同春梦不醒。月光初透,勒出一道道斑驳的窗棂影子,仿佛这个房间,也有什么伤痕一样。
黄损慢慢地挪到了那扇门前面,迟疑了一会儿,推开。
一开始,他的眼睛适应不了里面的黑暗。过了片刻,才看见屋子很大,却空荡荡的。屋子一角,是一只巨大的灯海。一灯如豆,长明不熄。
地下横陈一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在鬼火一般的灯光下幽幽发光。黄损看出来,那是一只棺材。棺材没有盖子,里面是一卷半旧的白棉布被子,珠灰色的小小身子,蜷成一团,仿佛怕冷,手里还紧紧地揪着一只被角。黄损目不转睛,看着颜歌睡在那里,一动也未动。
灯光忽然猛地一抖,拂过一绺猩红。黄损这才看见,灯海的香油里,浸着一片绚烂的红色。原来烧着那一袭瑰丽的红嫁衣,像一个血色的游魂在火光中沉沉浮浮。这种奇异的情景,令他忽然莫名地想起了几句诗: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黄损的十个手指,紧紧地扣住了棺木。如果这时,那张皑如白雪皎如明月的面庞上,曾经滑落一星泪水,也许他会俯下身子,把她从冰凉的坟墓中抱起。可惜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时间就过去了。
她已经睡着了,那样子好像她已经睡去了很多很多年,如一尊雕像。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穴。
黄损从密室中退了出来,带上门。月色如洗,洞房里残红褪尽。黄损猛然抓起桌上,她留下的杯子。残酒冷如冰,他却无知无觉,一杯一杯地灌下去。
如果这时,那张皑如白雪皎如明月的面庞上,曾经滑落一星泪水,也许他会俯下身子,把她从冰凉的坟墓中抱起。可惜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时间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