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元宝
四月十六日,晴。
这一天开始也和平常一样,天气干燥晴朗,济南城外的大道上旅人不绝于途。
可是对某些人说,有时一天的开始虽然跟平常一样,结束时就已完全不一样了。
从另一方面说,有些人外表看来虽然和平常人一样,其实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吴涛就是这么样的人。
吴涛是个普通人,是个生意人,就和世上其他千千万万个普通生意人一样,看来虽然很老实,可是一点都不糊涂。
吴涛长得不胖不瘦,既不算英俊,也不算难看,身上穿着质料不能算太好却非常经穿耐洗的衣裳,骑着条跟他自己一样能吃苦耐劳的毛驴,看来年纪已经有一把,积蓄也已经有一点了,现在还仆仆风尘于道路上,只不过要让自己的妻子儿子过得好一点,让自己晚年也过得好一点。
世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人,这个人和别人惟一不同的是,在四月十五的日落之前,这世界上还没有人看见过他。
绝对没有人看见过他,连一个人都没有。
你甚至可以说——
在亿万富豪孙济城还没有死的时候,这个普通的生意人吴涛也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绝对没有。
大城外总有小镇,小镇上总有客栈。
济南城外的柳镇上也有家客栈,吴涛就住在这家客栈里,是在四月十五的深夜住进来的。
那时候月已将落,客栈的大门早已关了,他叫了半天门才叫开。
因为那时候济南府的城门也关了,他从外地来要到济南府去,城门是叫不开的,所以他只有叫客栈的门。
——他是真的从外地来要到济南府去?还是刚从济南城出来?
幸好客栈里的掌柜和伙计都没有兴趣追究这一类的问题,也没有注意这位客人第二天起来吃饭时样子是不是和头一天晚上有了些不同的地方。
半夜被叫醒替他开门的那个伙计,根本也没看清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这天晚上他在客房里做了些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
十六正好是柳镇的集日,一大早赶集的人就从四乡赶来了,带着他们自种、自养的鸡鸭猪羊果子蔬菜鲜花米面杂粮,换一点胭脂花粉绸布针线和一点散碎银子回去看妻儿们的笑脸。
想混水摸鱼的扒手小偷和要饭的叫化子,当然也不会错过这种大好机会。
客栈开门的时候,对面的广场和大街上已经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甚至还有两班走江湖卖艺的班子,也赶到这里来了,所以镇上显得比往常更热闹。
吴涛居然也忍不住要出来凑凑热闹。
他发现了一样很绝的事,到这里来的乞丐们好像都很规矩,全都安安静静的分拨聚在两三个角落里。别人不给,他们也不要;别人给得再多,他们也一样不声不响,连个“谢”字都不说。
每一拨乞丐中,都有一两个年纪比较大的,身上背个麻袋,远远的坐在后面,不管谁讨来的东西都得交给他们,再由他们按人分配。
谁也想不到要饭的叫化子这一行居然也这么有规矩有制度,大家都觉得很有趣。
其中只有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叫花连一点规矩都不懂。
这小子圆脸大眼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一看见人就笑,一笑就伸手;也不知是因为他长得讨人喜欢,还是因为他看人看得准,这小子伸出来的手总是很少有空着回去的时候。
所以他讨来的钱比谁都多,可是每一文都进了他自己的荷包。
荷包已经饱起来了,他还是不停的在人群里乱闯,有一次差点把吴涛撞了个斤斗。
吴涛一文钱也没给他。
他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肯把钱财施舍给别人的朋友,他的钱赚得也很辛苦,好像远比这小叫化还辛苦得多。
他知道这小叫化是故意撞他的,只可惜这小子比泥鳅还要滑溜,一撞就跑,一霎眼就跑得无影无踪。
吴涛当然不会去追。
他也不是那种喜欢惹麻烦生闲气的人,可是被这一撞之后,看热闹的心情也被撞跑了。
于是他返回客栈,牵出那匹驴子,打道直奔济南府。
他居然真的是去济南府。
不管他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倒是真的不假。正午的时候,他真的已经到了济南城了。
场子里的锣鼓敲得正响,一个十七八岁梳着两条辫子的大姑娘正在场子里翻斤斗,一双又长又直又结实的腿好像随时都可能把那条用小碎花棉布做好的裤子撑破。
所以这个场子比什么地方都热闹,四面看把戏的人比哪里都多。
小叫花就像泥鳅般从人里挤了进来,蹲在地上直喘气。
他知道那个尖头灰脸一毛不拔的老小子绝不会追来的,而且暂时也不会发觉腰里的钱包已经到了他的大荷包里。
那个老小子的钱包真不轻,他那一撞最少已经撞出了二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
小叫化的心里直乐,一双大眼睛却已被那辫子姑娘的长腿勾去了。
等到她拿着铜锣来求“看官们给两个钱”的时候,这个一向只会求人施舍的小叫化居然也变得大方起来,居然也抓出一把钱洒在铜锣里。
辫子姑娘看着他嫣然一笑,小叫化就晕了头,正想再抓一把钱洒过去,两边肩膀忽然被人按住。
被两个他的同行按住。
按住他的两个乞丐,一个麻,一个跛,手上的力量都不小。
小叫化虽然滑如泥鳅,可是被他们一按住就再也动不了。
他只有拿出他的看家本事,只有看着他们直笑。
不幸的是,这两位同行一点都没有被他的圆脸大眼和酒窝打动,非但没有放开手,反而捏住了他的膀子,把他从地上抓了起来,把他抓出了人丛。
旁边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双长腿上,谁也不会管三个臭要饭的闲事。
场子里的锣鼓又响起,另外一场好戏又开锣了。
小叫化长得并不算瘦小,看他的脸虽然只有十四五六,看他的身材却已经有十七八九,可是被这一麻一跛两个乞丐抓在手里,竟好像抓小鸡一样,两只腿都离了地。
他想笑,可惜已经笑不出。
他想叫,可惜那位麻大哥已经从地上抓起把烂泥,狠狠的告诉他:“你一叫,我就用这把泥塞住你的嘴。”
嘴里被塞进这么一大把烂泥绝不是件好玩的事,小叫化只有苦着脸问:“两位大叔,我又没得罪你们,你们何苦这样子对付我一个可怜的小孩?”
“我们并不想对付你。”跛大叔虽然也板着脸,说话的声音总算比较和缓:“只不过要你跟我们去走一趟而已。”
“走一趟?到哪儿去?”
“去见舅舅。”
“舅舅?我从小没爹没娘,哪儿来的舅舅?”小叫花好像已经快要哭出来:“两位大叔,我看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两位大叔都已不再理他,场子里的锣鼓声也越来越远。
他们已经走到镇后一座小山的山坡。
山坡上有棵青色的大树,大树下有块青色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个穿青布衣裳的人。
很破旧的青布衣服,而且打满补丁,但却洗得很干净。
人也很于净。
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上,非但没有表情,甚至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个死人。
幸好现在是白天,如果是在半夜里看见这么一个人,不吓死也会被吓得跳起三尺高。
青衣人好像并没有看见他们,一直偏着头,斜着脸,遥遥的凝视着远方,仿佛在沉思,又仿佛是在回忆着某一件又甜蜜又悲伤的往事,在想着某一个永远不能忘怀的人。
但是他那张灰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一双眼睛也冷冰冰的像死人一样。
一麻一跛两个乞丐虽然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小叫化平常的胆子虽然不小,这时候也被吓得不敢出声了。
过了很久很久,青衣人才开口说话,只说了三个字:
“放开他。”
两个乞丐立刻放开了他们那两只像钳子一样的大手,小叫化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这个青衣人左面的一只袖子是空的,空空荡荡的束在腰间的一条青布衣带上,背后还背着一大叠空麻袋,好像有七八个之多,至少也有五六个。
青石旁也摆着个麻袋,看来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只要有一点江湖经验的人,现在都已经应该看出,这个断臂青衣人就是势力远达边陲、弟子遍布海内,天下第一大帮“丐帮”中地位极高身份极尊贵的几大长老之一。
可是小叫化看不出来。
规矩他不懂,人事他也不懂,该懂的事他都不懂,不该懂的事他懂得的倒有不少。
除了偷鸡摸狗装笑脸露酒窝故作可爱状混别人的钱之外,他居然还懂得看女人的大腿。
青衣独臂人眼睛还是在看着远方,却忽然问他: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小叫化摇头,拼命摇头,但是一转眼间他又变得在点头了。
“我知道你是谁。”他说:“这两位大叔说要带我来见舅舅,你一定就是舅舅。”
青衣人并不否认。
小叫化叹了口气:“可惜你不是我的舅舅,我也没有舅舅,你到底是谁的舅舅?”
他忽然拍手:“我明白了,你也不是谁的舅舅,别人叫你舅舅,只不过是你的外号而已。”
青衣人也不否认。
小叫化笑了,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聪明得不得了,连这么困难的问题都能答出来。
可惜下面一个问题却是他答不出来的。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他们带你来?”
“为什么?”不能回答就反问,这是老江湖们常用的手段。
这个混小子居然也懂得。
青衣人终于回过头,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他,冷冰冰的说出了十个字。
“因为你犯了本帮的帮规!”
“本帮?”小叫化又不懂了:“本帮是什么帮?”
“穷家帮。”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穷家帮就是丐帮,这个小叫化却不知道。
“你错了,我不是穷家帮的人。”他说:“我虽然穷,可是没有家,如果有家,也许我就不穷了!”
“就算你不是本帮弟子也一样。”
“为什么?”
“因为普天之下以乞讨为生的人,都在本帮统辖之下。”青衣人的声音虽冷漠,却带着一种绝对可以震慑人心的力量。
小叫化却又笑了起来,不但笑得非常愉快,而且居然说出了谁也想不到他会说出来的两个字,他居然说:
“再见。”
一个人说“再见”的时候通常都是他已经走了——有时候是真的要走,有时候是不得不走,有时候是故作姿态,只希望别人挽留他。
这个小叫化是真的要走,而且说走就走。
只可惜他走不了。
他还没有走出一尺,那两双钳子般的大手又抓住了他。
“你们抓住我干什么?”小叫化抗议:“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既不是你们穷家帮的人,也不是要饭的。”
“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我已经改了行。”
“改行做什么了?”
“做小偷。”
小叫化说得理直气壮:“就算你们是天下所有叫化子的祖宗,也管不了我这个小偷。”
他说得好像真有点道理,谁也不能说他没有道理。
断了臂的青衣人眼睛还是在看着远方,只冷冷淡淡的告诉他:
“别人管不了,我管得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别人。”“因为我比别人强。”“因为我比别人厉害。”
这些话青衣人都没有说。
他不想说,不必说,也不用说,不说反而比说出来好。
他只不过指了指他身边青石旁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你去看看。”青衣人说:“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小叫花早就想去看了。
虽然他早就知道麻袋里装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了后对他绝对没什么好处,可是他的好奇心早就像条小毛虫一样在他心里爬。
他当然要去看,非看不可。
看过了之后,他心里的那条小毛虫非但没有走,而且忽然变成了一百条、一千条、一万条,不但在他心里爬,而且在他胃里爬,在他肠子里爬,在他毛孔里爬,在他血管里爬,在他骨髓里爬。
在他的全身上下每一个可以让他们爬的地方爬,爬得他又想打又想骂又想哭又想吐。
其实这个麻袋装的东西也不太特别,也不过是一些每个人每天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得到的。
这个麻袋里装着的也只不过是几个鼻子、几个耳朵、几只手。
——鼻子是人的鼻子,耳朵是人的耳朵,手是人的手。
这是个人的世界。
每个人都有鼻于、耳朵、手。
一个人只要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还没有瞎,那么他除了睡觉的时候外,时时刻刻都会看见这些东西,想不去看都很难。
可是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应该装在麻装里的。
青衣人冷冷的说:“胁人隐私者削其耳鼻,盗人钱财者剁其手足,以暴力淫人妻女者杀无赦,不管其人是不是本帮弟子都一样。”
“这是谁订的规矩?”
“是我。”
“你有没有想到过你订的这些规矩未免太残忍了些?”小叫化说:“而且你根本就没有权力订这种规矩的。”
“没有?”
“也没有别人告诉过你?”
“没有!”
小叫化吐出口气:“现在总算有人告诉你了,我劝你最好还是赶快把这些规矩改一改吧。”
青衣人转过头,冷冷的看看他,忽然道:“你的运气不坏。”
“为什么?”
“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否则此刻你已死在我的掌下。”
他的目光又重回远方,再也不理这小叫化,只淡淡的吩咐了一句:
“剁下他的左手来。”
小叫化撒腿就跑,跑得还真快。
一个像他这样的大小孩,随时随地都要准备逃跑,就算没有别的本事,跑起来总不会慢的。
他一面跑,一面还在大叫:
“是不是因为你自己没有左手了,所以希望把别人的左手都砍掉?”
他敢这么叫,因为他已经确定后面还没有人追上来。
后面没有,前面有。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青衣人忽然间就已经站在他前面,眼睛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只淡淡的说:“以后你虽然只剩下一只手了,可是只要你肯好好做人,还是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比两只手还要活得好些。”
小叫化拼命摇头。
“不行,不好,不管怎么样两只手总比一只手好,你不能把我的手砍掉。”
他在拼命的大喊的时候,山坡下忽然有个人飞奔了上来,连背后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都飞了起来。
她跑得也不慢,因为她有一双健康结实的长腿。
她一面跑,一面也在大喊:
“他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孩,你们就饶了他一次吧。”
青衣人皱了皱眉问这个辫子姑娘:
“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根本不认识他,只不过可怜他而已。”
“你可怜他?你为什么不可怜那个钱包被他偷走了的人?”青衣人冷冷的说:“那钱包也许是他的全部家财,他的父母妻儿也许就要靠这点钱才能活下去,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他们?”
辫子姑娘怔了怔,吃吃的说:“也许是这样子,只不过你还是应该先问清楚才对。”
“我不必问。”青衣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无法描述的怨毒之色:“宁可杀错一百,也不能放走一个。”
“可是……”
辫子姑娘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忽然被人一把拉了过去,用一把小刀架在她脖于上。做这种事的人居然竟是她赶来搭救的小叫化。
他用刀抵住这辫子姑娘的咽喉:“如果你们不放我走,我就杀了她,那么她就等于是死在你们手里的。”
他问青衣人:“伤害无辜是什么罪?是不是应该把两只手两条腿都砍下来?”
青衣人没有愤怒,脸色也没有变,甚至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立刻就说:“你走吧。”
所以小叫化就走了,带着他完整的两只手和辫子姑娘一起走了。
走下了山坡,走出了柳镇,又走了很远很远,走到一片密林前的一片旷野上,小叫化确定后面绝对没有人追来的时候,才放开了手。
辫子姑娘立刻转过身用一双美丽的眼睛狠狠的盯着他,狠狠的问:
“你是不是人?”
“当然是。”小叫化嘻嘻的笑:“从头到脚都是。”
“既然你是人,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怎么能这样对我?”
辫子姑娘真的生气了,小叫化却笑得更愉快,反而问她:
“你到那里去是不是为了救我的?”
“当然是。”
“那么现在你已经救了我,已经如愿以偿了。”小叫化说:“我做得有什么不对?”
辫子姑娘被他问得呆住了,居然没法子不承认他说的话也有点道理。
小叫化又问她:
“现在你准备怎么样感谢我?”
“感谢你?”辫子姑娘忍不住叫了起来:“你居然还要我感谢你?”
“你当然应该感谢我。”小叫化说得理直气壮:“那个青衣独臂人做事当机立断,武功高得一塌糊涂,而且是个怪物,如果不是我想出这法子,你怎么能把我从他手里救出来?”
辫子姑娘又没话说了。
小叫化却越说越有理:“你救不出我,心里一定很难受,我让你开心,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怎么能不感谢我?”
辫子姑娘笑了,笑得就像是树林旁那一丛丛正在开放的小白花。
“你这个小鬼,你的鬼花样真多。”
“如果你自己想不出,我倒可以替你出个主意。”小叫化说。
“又是什么鬼主意?”
“替你想个法子来感谢我。”
“什么法子?你说。”辫子姑娘眨着眼,实在很想听听这小鬼想出的是什么怪花招。
小叫化咳嗽了两声,板起了脸,一本正经的说:“只要你让我在你的小嘴上亲一亲,就算是谢过了我,我们就扯平了。”
辫子姑娘的脸飞红了起来,小叫化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真的说做就要做。
“你敢,你敢来亲我,我就……”
“你就怎么样?”
辫子姑娘能怎么样,她只有跑,跑得真快,背后的两条辫子又飞了起来,系在辫子上的两个蝴蝶结就好像真的是一双彩蝶飞舞在花间。
小叫化哈哈大笑,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现在已经是四月,春天已经来到了人间。
密密的桑树林,密如春雨春愁。
小叫化没有去追那双蝴蝶,他喜欢美丽的蝴蝶,可是他也不想再看到那张死人般苍白的脸。
树林里总比这里安全得多。
他一头钻进了树林,正想找个枝叶最浓密的树桠,上去小睡片刻。
想不到他还没有找到这么样一棵树,已经有人先找上了他。
来的一共有五个人,从四面围过来,把他包围在中间。
五条黑黝黝凶巴巴的大汉,一脸凶横霸道的样子,看来虽然不像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但是要杀几个像小叫化这样的大小孩,却绝不会太困难。
一个脖子上长着个大瘤的,显然是这五个人中的老大,手里倒提着一把牛刀,看着小叫化狞笑。
“小兄弟,道上的规矩你懂不懂?俺兄弟早就看上那条肥羊了,你为什么要抢走?”
“肥羊?哪儿来的肥羊?”小叫化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我连瘦羊都没碰过,几时抢过你们的肥羊。”
“有财香过手,见面至少也得分一半,这规矩你不懂?”
“我不懂。”小叫化说:“我至少也有三五十天没洗过澡了,全身上下都臭得要命,哪里来的财香?”
他拉起自己的衣裳嗅了嗅,立刻捏起鼻子,皱着眉:“真臭,简直可以把人都臭死,你不信就过来闻闻。”
瘤子大怒:“好小子,你是在装糊涂。”
他的手腕一翻,刀光一闪,他的兄弟们立刻帮腔,“先把这小王八蛋做倒再说,看他是要钱还是要命?”
小叫化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你们是强盗,是来抢钱的。”他叹了口气:“强盗抢钱,居然抢到小叫化的头上来了,这样的强盗倒也少见。”
瘤子大喝一声,又要挥刀扑过来,小叫化赶紧摇手:“你千万不能生气,一生气瘤子就会大起来的,说不定会变得比头还大,那就不好玩了。”
他又装出笑脸,露出酒窝:
“只要你不生气,你要什么我都给。”
“俺兄弟别的都不喜欢,只要一看见白花花的银子,火气就消了!”
“银子我没有,我给你们元宝行不行?”
“行。”瘤子转怒为笑:“当然行。”
“你们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当然是大的,越大越好。”
“那就好办了。”小叫化笑道:“别的我没有,元宝倒有一个,而且大得要命。”
他忽然往地下一躺,用手抱住了头:“元宝就在这里,你们快来拿去吧。”
大家连元宝的影子都没看见,抢着问:
“这里哪有元宝?”
“元宝就是我,我就是元宝。”小叫化指着自己的鼻子:“这么大的一个元宝你们都不要?”
这次瘤子真的发火了,脖子上的瘤好像真的大了起来,只听他骂道:“你这小王八羔子,你竟敢消遣你祖宗。”
这次他真的扑了过来,手里的牛刀高高举起,只要一砍下去,小叫花身上就得多个大窟窿,小命最少也得送掉半条!
他的兄弟们也扑起,锥子尖刀斧头全都往小叫化的身上招呼过来,身手虽然并不太灵便,手里的家伙也不是武林高手们用的兵刃,两三下还是可以把这小叫化大卸八块。
小叫化怕得要命,怕得全身都在发抖,可是一双大眼睛里却偏偏连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就在这一瞬间,树林外仿佛忽然闪起了四五道寒光,其中有一道银色的光芒最强,可是也看不太清楚。
因为它来得实在太快,人们的目力根本无法看清。
寒光一闪而没,五条大汉已经倒下。
五个人同时倒下,一倒下就站不起来了,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闪动的寒光,致命的暗器。
五条精壮如牛的大汉,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就已毙命。
这种暗器实在太快,太准,太可怕。
能发出这种暗器的人无疑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像这样的高手,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十个,刚才却最少来了两个。
因为寒光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射出的,光芒的颜色也不同。
像这样的绝顶高手,怎么会同时出现在这里?难道是特地来救这个小叫化的?
寒光已没,人踪已渺。
小叫化根本没有看见那几道寒光,更没有看见树林外的人。
他当然也不知道是谁救了他,可是不管怎么样,他这条小命总算捡了回来,他应该感激才对。
风吹木叶,空林寂寂。
他忽然从地上跳起来,非但连一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而且还气得要命,气得连脸都红了。
“是哪个王八蛋救了我?”他居然还大骂:“是谁叫你来救我的?难道你们认为我连这几个第八流的强盗都对付不了?”
别人救了他,他反而骂人。
如果有人要选一个天下最不知好歹最莫名其妙的混蛋,除了这小子外还有谁?
幸好救他的人已经走了,否则恐怕已经被他活活气死。
如果没有听众,不管你是在说话唱戏还是在骂人。都是件很累人很无趣的事。
小叫化也觉得越骂越没意思,而且也骂累了,又想找棵大树歇一阵,再想法子处理这五个人的尸首。
——就算他们是第八流的强盗,也不能让他们死了之后连口棺材都没有。
这次他总算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树桠子,他正准备想法子爬上去。他已经转过身,所以没有看见他背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想不到,想不到五个死人中居然有一个又复活了。
死人是不会复活的,死的不是五个人,是四个。
瘤子根本没有死,小叫化一转过身,他的“尸体”就开始在动。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虽然受了重伤,可是他的动作反而变得极灵巧,远比刚才灵巧得多。
小叫化已经走到那棵树前面。
瘤子用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他。脖子上的瘤忽然渐渐发红,由红变紫,紫得发亮,亮得就像是透明的紫水晶。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身子忽然跃起,就好像是条豹子般跃起,向小叫化扑了过去。
他的身手动作已经变得绝不是一个第八流的强盗所能梦想得到的,甚至连第七流第六流第五流第四流第三流的强盗都不能,甚至连第二流的强盗都做不到,他的身手已经忽然变成了第一流的。
虽然他受了伤,可是现在他这奋身一扑,出手一击,无论速度气势招式功力都是第一流的。
他手里的牛刀虽然已经在他倒下去时落了手,可是他的一双铁拳却远比刀更可怕。
他的拳头上青筋凸起,连一条条青筋都变成了紫红色的,紫得发亮,亮得透明。
只要有一点眼光的人,都应该可以看得出这一拳的外家刚猛之力几乎已将到达巅峰。
不幸这个小叫化看不出,他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睛不是长在后面的。
惟一幸运的是,他还有一双很灵敏的耳朵,还可以听得见这一拳击出时带起的凌厉风声。
风声响起,他的身子已经滚到地上,滚出去三四丈远。
只听见“喀嚓”一声响,一棵比海碗还粗的大树已经被瘤子这一拳打倒。
小叫化吓呆了,他没有受伤,全身上下都没有受伤,可是他全身上下都已被吓出了冷汗。
现在他才知道这个人不是第八流的,是第一流的。不管他做什么都不是第八流的,刚才只不过是在装佯而已。
一个第一流的人,绝不会和第八流的人结交为兄弟,他的兄弟们无疑也是第一流的。
将第一流的武功当作第八流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刚才如果没有人救他,他怎么能活到现在?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他不该骂人的。
令人不能明白的是,这些第一流的武林高手为什么要故意装出笨手笨脚的样子来分一个小叫化的赃?而且还想要这小叫化的命,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