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恼人的猪八戒

田思思看那新郎倌赫然是葛先生,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慢慢地从凳子上往下滑,连坐都已坐不住,牙齿也在“格格”地打着战。

她觉得自己就活像是条送上门去被人宰的猪。

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连洞房带龙凤花烛,连客人带新郎倌全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她自己送上钩。

她想哭,哭不出,想叫,也叫不出。

葛先生静静地瞧着她,徐徐道:“我已问过你三次,打算什么时候成亲,你都不说话,你既然不能决定,就只好由我来决定了。”

田思思道:“我……我不……”

声音在她喉咙里打滚,却偏偏说不出来。

葛先生道:“我们这次成亲不但名正言顺,而且是明媒正娶。”

那老头子笑道:“不错,我就是大媒。”

那两个妇人吃吃笑道:“我们是喜娘。”

葛先生道:“在座的都是证人,这样的亲事无论谁都没有话说。”

田思思整个人都像是已瘫了下来,连逃都没有力气逃。

就算能逃,又有什么用呢?

她反正是逃不出葛先生手掌心的。

“但我难道就这样被他送入洞房么?”

“咚”的一声,她的人已从凳子上跌下,跌在地上。

突听一人道:“这亲事别人虽没话说,我却有话说。”

说话的是个矮矮胖胖的年轻人,圆圆的脸,一双眼睛却又细又长,额角又高又宽,两条眉毛间更几乎要比别人宽一倍。

他的嘴很大,头更大,看起来简直有点奇形怪状。

但是他的神情却很从容镇定,甚至可以说有点潇洒的样子,正一个人坐在右边桌上,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拿着酒壶。

酒杯很大。

但他却一口一杯,喝得比倒得更快,也不知已喝了多少杯了。

奇怪的是,别人刚才谁也没有看到屋子里有这么样一个人。

谁也没有看到这人是什么时候走进屋子,什么时候坐下来的。

突然看到屋子里多了这么样一个人,大家都吃了一惊。

只有葛先生,面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这亲事你有话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只可惜非说不可。”

葛先生道:“说什么?”

这少年道:“这亲事的确样样俱全,只有一样不对。”

葛先生道:“哪样不对?”

这少年道:“新娘子该是她,新郎倌就不该是你。”

葛先生道:“不该是我,应该是谁?”

这少年用酒壶的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是我。”

“新郎倌应该是他?他是谁?”

田思思本来已瘫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才抬起头来。

这矮矮胖胖的少年也正在瞧着她,而且还对她笑了笑。

田思思本来不认得这个人的,却又偏偏觉得有点面熟。

这少年已慢慢地接着道:“我姓杨,叫杨凡,木易杨,平凡的凡。”

他看来的确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只不过比别的年轻人长得胖些。

除了胖之外,他好像没有什么比别人强的地方。

但“杨凡”这名字却又让田思思吓了一跳。

他忽然想起这人了。

昨天晚上她躲在花林里,看到跟在她爹爹后面的那个小胖子就是他。

他就是大名府杨三爷的儿子,就是田思思常听人说的那个怪物。

据说他十天里难得有一天清醒的时候,清醒时他住在和尚庙里,醉的时候就住在妓院里。

他什么地方都呆得住,就是在家里呆不住,据说从他会走路的时候开始,杨三爷就很难见到他的人。

据说他什么样奇奇怪怪的事都做过,就是没做过一件正经事。

田思思始终想不到她爹爹为什么要把她许配给这么样一个怪物。

她更想不到这怪物居然会忽然在这里出现。

葛先生显然也将这人当做个怪物,仔细盯了他很久,忽然笑了。

这是田思思第一次看到他笑。

她从来想像不出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以为他根本就不会笑。

但现在她却的确看到他在笑。

那张阴森森,冷冰冰的脸上果然有了笑容,看来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田思思看到他的笑容,竟忍不住冷冷打了个寒噤,就好像看到一个死人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一样。

只听他带着笑道:“原来你也是想来做新郎倌的?”

杨凡淡淡道:“我不是想来做新郎倌,只不过是非来不可。”

葛先生道:“非来不可?难道有人在后面用刀逼着你?”

杨凡叹了口气,道:“一个人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老婆做别人的新娘子。”

葛先生道:“她是你的老婆?”

杨凡道:“虽然现在还不是,却也差不多了。”

葛先生冷冷道:“我只知道她亲口答应过,要嫁给我。”

杨凡道:“就算她真的答应了你,也没有用。”

葛先生道:“没有用?”

杨凡道:“一点用也没有,因为她爹爹早已将她许配给了我,不但有父母之命,而且有媒妁之言,才真的是名正言顺,无论谁都没有话说。”

葛先生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若要你不娶她,看来只有一个法子了。”

杨凡道:“一个法子也没有。”

葛先生道:“有的,死人不能娶老婆。”

杨凡笑了,这也是田思思第一次看到他笑。

他的脸看来本有点特别,有点奇形怪状,尤其是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里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慑人光芒,因而使得这矮矮胖胖,平平凡凡的人,看起来有点不平凡的派头,也使人不敢对他很轻视。

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屋子里才没有人动手把他赶出去。

但他一笑起来,就变了,变得很和气,很有人样,连他那张圆圆胖胖的脸看起来都像是变得好看得很多。

就算本来对他很讨厌的人,看到他的笑,也会觉得这人并没有那么讨厌了,甚至忍不住想去跟他亲近亲近。

田思思忽然想要他快跑,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

她忽然不愿看到这人死在葛先生手上。

因为她知道葛先生的武功很可怕,这小胖子笑起来这么可爱,她不愿看到鲜血从他的笑纹中流下来,将他的笑脸染成鬼脸。

最可怕的是,他已亲眼看到五个人死在葛先生手上,五个人都是突然间就死了,额角上突然就多了个洞,但葛先生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将这五个人杀了的,她却连一点影子也看不出来。

这小胖子的额角特别高,葛先生下手自然更方便,田思思几乎已可想像到血从他额上流下来的情况。

幸好葛先生还没有出手,还是动也不动地直挺挺站着。

杨凡又倒了杯酒,刚喝下去,突然将酒杯往自己额上一放。

接着,就听到酒杯“叮”的一响。

葛先生脸色立刻变了。

杨凡徐徐地将酒杯放下来,很仔细地看了几眼,慢慢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好歹毒的暗器,好厉害。”

田思思实已看糊涂了。

难道葛先生连手都不动,就能无影无踪地将暗器发出来?

难道这小胖子一招手就能将他的暗器用一只小酒杯接住?

葛先生的暗器一刹那就能致人死命,一下子就能将人的脑袋打出洞来,这次为什么连一只小酒杯都打不破?

田思思想不通,也不相信这小胖子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但葛先生的脸色为什么变得如此难看呢?

只听杨凡叹息着又道:“用这种暗器伤人,至少要损阳寿十年的,若换了我,就绝不会用它。”

葛先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以前见过这种暗器没有?”

杨凡摇摇头,道:“这是我平生第一次。”

葛先生道:“你也是第一个能接得住我这种暗器的人。”

杨凡道:“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就会有第三个,所以这种暗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你不用也罢。”

葛先生又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宋十娘是你的什么人?”

宋十娘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不但接暗器,打暗器都是天下第一,制造暗器也是天下第一。

在江湖人心目中,宋十娘自然是个一等一的大人物,这名字连田思思都时常听人说起。

若非因为她是个女人,田思思免不了也要将她列在自己的名单上,要想法子去看看她是不是自己的对象了。

杨凡却摇了摇头,道:“这名字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

葛先生道:“你从未听过这名字,也从未见过这种暗器?”

杨凡道:“答对了。”

葛先生道:“但你却将这种暗器接住了。”

杨凡笑了笑,道:“若没有接住,我头上岂非早已多了个大洞。”

葛先生瞪着他,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接住它的?”

杨凡道:“不能。”

葛先生道:“你能不能把这暗器还给我?”

杨凡道:“不能。”

葛先生忽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让我走?”

杨凡道:“不能。”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但你若要爬出去,我倒不反对。”

葛先生没有再说第二句话。

他爬了出去。

田思思看呆了。

无论谁看到葛先生,都会觉得他比石头还硬,比冰还冷,他这人简直就不像是个活人。

他的脸就像是永远也不会有任何表情。

但他一见到这小胖子,各种表情都有了,不但笑了,而且还几乎哭了出来,不但脸色惨变,而且居然还爬了出去。

这小胖子可真有两下子。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凭着哪点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看来好像并不比白痴聪明多少。

田思思看不出,别人也看不出。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跟鸡蛋一样。嘴张大得好像可以同时塞进两个鸡蛋。

杨凡又倒了杯酒,忽然笑道:“你们坐下来呀,能坐下的时候何必站着呢?何况酒菜都是现成的,不吃白不吃,何必客气?”

本来他无论说什么,别人也许都会拿他当放屁,但现在无论他说什么,立刻都变成了命令。

他说完了这句话,屋子里立刻就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

田思思本来是坐着的,忽然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杨凡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悠然道:“葛先生一定还没有走远,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

田思思的脚立刻就好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了,转过头,狠狠地瞪着这小胖子。

杨凡还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举杯笑道:“我最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你们为什么不陪我喝几杯?”

他只抬了抬头,一杯酒就立刻点滴无存。

田思思忽然转过身,走到他面前,大声道:“酒鬼,你为什么不用酒壶喝呢?”

杨凡淡淡地道:“我的嘴太大,这酒壶的嘴却太小。”他有意无意间瞟了田思思的小嘴一眼,忽又笑了,接着道:“一大一小,要配也配不上的。”

田思思的脸飞红,恨恨道:“你少得意,就算你帮了我的忙,也没什么了不起。”

杨凡道:“你承认我帮了你的忙?”

田思思道:“哼!”

杨凡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谢谢我呢?”

田思思道:“那是你自己愿意的,我为什么要谢你?”

杨凡笑道:“不错不错,很对很对,我本来就是吃饱饭没事做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忽又大声道:“无论怎么样,你也休想要我嫁给你。”

杨凡道:“你真的不嫁?”

田思思道:“不嫁。”

杨凡道:“决心不嫁?”

田思思道:“不嫁。”

杨凡道:“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田思思的声音更大,道:“说不嫁就不嫁,死也不嫁。”

杨儿忽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她作了个揖,道:“多谢多谢,感激不尽。”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谢我干什么?”

杨凡道:“我不但要谢你,而且还要谢天谢地。”

田思思道:“你有什么毛病?”

杨凡道:“我别的毛病也没有,只不过有点疑心病。”

田思思道:“疑心什么?”

杨凡道:“我疑心你要嫁给我,所以一直怕得要命。”

田思思叫了起来,道:“我要嫁给你,你晕了头了。”

杨凡笑道:“但现在我的头既不晕,也不怕了,只要你不嫁给我,别的事都可以商量。”

田思思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

杨凡道:“田老伯若是一定要逼着你嫁给我呢?”

田思思想了想,道:“我就不回去。”

杨凡道:“你迟早总要回去的。”

田思思又想了想,道:“我要嫁人之后再回去。”

杨凡拊掌笑道:“好主意,简直妙极了。”他忽又皱了皱眉,道:“但你准备嫁给什么人呢?”

田思思道:“那你管不着。”

杨凡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要管,只不过担心你嫁不出去。”

田思思又叫了起来,道:“我会嫁不出去?你以为我没有人要了?你以为我是丑八怪?”

杨凡苦笑道:“你当然不丑,但你这种大小姐脾气,谁受得了呢?”

田思思恨恨道:“那也用不着你担心,自然会有人受得了的。”

杨凡道:“受得了你的人,你未必受得了他,譬如说,那位葛先生……”

听到葛先生这名字,田思思的脸就发白。

杨凡悠然接着道:“其实他也未必是真想娶你,也许是另有用心。”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另有用心?什么用心?”

杨凡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用心,只怕他目的达到后就把你甩了,那时你再回头来嫁我,我岂非更惨。”

田思思脸又气得通红,怒道:“你放心,我就算当尼姑去,也不会嫁给你。”

杨凡还在摇头,道:“我不放心,天下事难说得很,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田思思气极了,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美男子么?你凭哪点以为我会嫁给你?”

杨凡淡淡道:“我是美男子也好,是猪八戒也好,那全都没关系,我只不过想等你真的嫁人之后,才能放心。”

田思思道:“好,我一定尽快嫁人,嫁了人后一定尽快通知你。”

她简直已经快气疯了。

不放心的人本来应该是她,谁知这猪八戒反而先拿起架子来了。

她再看这人一眼都觉得生气,说完了这句话,扭头就走。

“等一等。”

田思思道:“等什么?难道你还不放心?”

杨凡道:“我的确还有点不放心,万一你还未出嫁前,就已死了呢?”

田思思怒道:“我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凡正色道:“当然有关系,现在你名份上已是我们杨家的人,你若有了麻烦,我就得替你去解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还得替你去报仇,那麻烦岂非多了,我这人一向最怕麻烦,你叫我怎么能放心。”

田思思肺都快气炸了,冷笑道:“我死不了的。”

杨凡道:“那倒不一定,像你这种大小姐脾气,就算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何况……”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得了人,田老伯却随时随刻都可能将你抓回去,那么样一来,你岂非又要嫁定我了?”

田思思大叫道:“你要怎么样才能放心,你说吧。”

杨凡道:“我倒的确有个法子!”

田思思道:“什么法子?”

杨凡道:“你想嫁给淮,我就把你送到那人家里去,等你嫁了他之后,就和我没关系了,那样我才能放心。”

田思思冷笑道:“想不到你这人做事倒蛮周到。”

杨凡道:“过奖过奖,其实我这人本来一向很马虎,但遇着这种事就不能不分外小心了,娶错了老婆可不是好玩的。”

田思思不停地冷笑,她实在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杨凡道:“所以你无论想嫁给谁,都只管说出来,我一定能把你送到。”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我想嫁给秦歌。”

杨凡又皱了皱眉,道:“情哥?谁是你的情哥哥,我怎么知道。”

田思思真恨不得给他几个耳刮子,大声道:“我说的是秦歌,秦朝的秦,唱歌的歌,难道你连这人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杨凡摇摇头,道:“没听过。”

田思思冷笑道:“土包子,除了吃饭外,你还懂得什么?”

杨凡道:“我还会喝酒。”他真的喝了杯酒,才接着道:“好,秦歌就秦歌,我一定替你找到他,但他是不是肯娶你,我就不敢担保了。”

田思思道:“那是我的事,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杨凡道:“我虽然可以陪你去找他,但我们还得约法三章。”

田思思道:“约法三章?”

杨凡道:“第一,我们先得约好,我绝不娶你,你也绝不嫁我。”

田思思道:“好极了。”

杨凡道:“第二,我们虽然走一条路,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勉强你,你也不能勉强我。”

田思思冷笑道:“好极了。”

杨凡道:“第三,你只要看到中意的人,随时都可以嫁,我看到中意的人,也随时可以娶,我们谁也不干涉谁的私生活。”

田思思道:“好极了。”

她已气得发昏,除了“好极了”这三个字外,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条件本该由她提出来的,谁知这猪八戒又抢先了一着。

屋子里的人不知何时已全都溜得干干净净。

杨凡一口气喝了三杯酒,才笑着道:“无论如何,我总算沾了你的光,才能喝到这喜酒,我也该谢谢你才是。”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爹爹呢?”

杨凡笑了笑,道:“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你也不能勉强我。”

田思思咬着牙,恨恨道:“说不定你也和这家人一样,早就跟葛先生串通好了的。”

杨凡点点头道:“说不定,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一定的事。”

田思思四下瞧了一眼,又忍不住问道:“他们的人呢?”

杨凡道:“走了。”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放他们走?”

杨凡道:“连葛先生我都放走了。为什么不放他们走?”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要将葛先生放走?”

杨凡道:“他只不过要娶你而已,这件事做得虽然愚蠢,却不能算什么坏事,何况他总算还请我喝了酒呢。”

田思思道:“可是他还杀了人。”

杨凡淡淡道:“你难道没杀过人?有很多人本就该死的。”

田思思脸又红了,大声道:“好,反正我迟早总有法子找他算账的。”她松了半天气,忽又道:“他那暗器你能不能给我瞧瞧?”

杨凡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能?”

杨凡道:“不能就是不能,我们已约好,谁也不勉强谁的。”

田思思跺了跺脚,道:“不勉强就不勉强,走吧。”

杨凡道:“你急什么?”

田思思道:“我急什么,当然是急着嫁人。”

杨凡又倒了杯酒,悠然道:“你急,我不急,你要走,就先走,我们反正各走各的,我反正不会让你被人卖了就是。”

田思思忽然抓起酒壶,摔得粉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杨凡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那边还有壶酒还没被她看见……”

田思思忽又冲了回去,“啪”的一声,那边一壶酒也被她摔得粉碎。

她的气这才算出了一点,转过头,却看到杨凡已捧起酒坛子,正在那里开怀畅饮,一面还笑着道:“酒壶你尽管摔,酒坛子却是我的,这坛口配我的嘴,大小倒正合适。”

田思思一路走,一路气,一路骂。“死胖子,酒鬼,猪八戒……”

骂着骂着,她忽然笑了。

田心打算要写的那本“大小姐南游记”里,本已有了一个唐僧,一个孙悟空,现在再加上个猪八戒,角色就几乎全了。

这本书若真的写出来,一定更精彩,田心若是知道,一定也会笑得连嘴都噘不起来的。

“但这小撅嘴究竟逃到哪里去了呢?”

笑着笑着,田大小姐又不禁叹了口气,只不过这叹息声听来倒并不十分伤感,无论如何,知道有个人在后面保护着你,总是蛮不错的。

猪八戒看来虽愚蠢,那几钉耙打下来有时也蛮唬人的。

若没有猪八戒,唐僧也未必就能上得了西天。

猪八戒真的愚蠢么?

在猪眼中,世上最愚蠢的动物也许就是人。

正午。日正当中。

你若坐在树荫下,坐在海滩旁,坐在水阁中,凉风习习,吹在你身上,你手里端着杯用冰镇得凉透了的酸梅汤。

这种时候你心里当然充满了欢愉,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阳光是如此灿烂,如此辉煌。

但你若一个人走在被烈日晒得火烫的石子路上,那滋味可就不太好受了。

田思思气消下去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有多累,多热,多渴,多脏。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好像在噩梦里,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

道路笔直地伸展向前方,仿佛永无尽头,一粒粒石子在烈日下闪闪的发着光,烫得就好像是一个个煮熟了的鸡蛋。

前面的树荫下有个卖凉酒热茶的摊子,几个人坐在树下,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挥着马连坡的大草帽,一面还在喃喃地埋怨着酒太淡。

但在田思思眼中,这几个简直已经快活得像神仙一样了。

“人在福中不知福。”

到现在田思思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若在两天前,这种酒菜在她眼中看来只配喂狗,但现在,若有人送碗这种酒给她喝,她说不定会感激得连眼泪都流下来。

她真想过去喝两碗,她的嘴唇已快干得裂开了,但酒是要用钱买的。

田大小姐虽没出过门,这道理总算还明白。

现在她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田大小姐无论要什么东西,只要张张嘴就会有人送来了。

她这一辈子从来也不知道“钱”是样多么可贵的东西。

“那猪八戒身上一定有钱,不知道肯不肯借一点给我。”

想到向人借钱,她的脸已经红了,若要她真的向人去借,只怕杀了她,她也没法子开口的。

树荫下的人却直着眼睛在瞧她。她低下头,咬咬牙,大步走了过去。

“那猪八戒怎么还没有赶上来,莫非又已喝得烂醉如泥?”

她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在那里吃点喝点再走,“不吃白不吃”,她第一次觉得杨凡的话多多少少还有点道理。

身后有车声马嘶,她回头,就看见一辆乌篷车远远的驶了过来,一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前面的车座上,懒洋洋地提着抽绳,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嘴角还带着懒洋洋的微笑。

这酒鬼居然还没有喝醉,居然赶上来了,看他这种舒服的样子,和田思思一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

“这辆马车刚才明明就停在门口,我为什么就不会坐上去,我明明是先出门的,为什么反让这猪八戒捡了便宜?”

现在她只能希望这猪八戒招呼她一声,请她坐上车。

杨凡偏偏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马车走走停停,却又偏偏不离开她前后左右。

不看到他这副死样子还好,看到了更叫人生气。

田思思忍不住大声道:“喂。”

杨凡的眼睛张了张,又闭上。

田思思只好走过去,道:“喂,你这人难道是聋子?”

杨凡眼睛这才张得大了些,懒洋洋道:“你在跟谁说话?”

田思思道:“当然是跟你说话,难道我还会跟这匹马说话么?”

杨凡淡淡道:“我既不姓喂,又不叫喂,我怎么知道你在跟我说话?”

田思思咬了咬牙,道:“喂,姓杨的。”

杨凡眼睛又闭上。

田思思火大了,道:“我叫姓杨的,你难道不姓杨?”

杨凡道:“姓杨的人很多,我怎么知道你在叫哪个?”

田思思怒道:“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姓杨的,难道这匹马也姓杨?”

杨凡道:“也许姓杨,也许姓田,你为什么不问它自己去。”他打了呵欠,淡淡接着道:“你若要跟我说话,就得叫我杨大哥。”

田思思火更大了,瞪眼道:“凭什么我要叫你杨大哥?”

杨凡道:“第一,因为我姓杨,第二,因为我年纪比你大,第三,因为我是个男人,所以你总不能叫我杨大姐吧?”懒洋洋地笑了笑,接着道:“你若要叫我杨大叔,我倒也有点不敢当。”

田思思恨恨道:“死猪,猪八戒。”

杨凡悠然道:“只有猪说猪话,我看你并不太像猪嘛。”

田思思咬了咬牙,扭头就走,发誓不理他了,突听呼啸一声,杨凡突然拉了拉抽绳,马车就往她身旁冲了出去。

前面的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的,太阳还是那么大,若真的这样走下去,就算能挺得住,也得送掉半条命。

田思思一着急,大声道:“杨大头,等一等。”

她故意将“大”字声音说得很高,“头”字声音说得含糊不清,听起来就好像在叫杨大哥。

杨凡果然勒住了抽绳,回头笑道:“田小妹,有什么事呀?”

田思思“噗嗤”笑了,她好不容易才总算占了个便宜,当然笑得特别甜,特别开心。

天下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占人的便宜。

田思思眨着眼笑道:“你这辆车子既然没人坐,不知道可不可以顺便载我一程。”

杨凡笑了笑,道:“当然可以。”

田思思道:“你既然已答应了我,就不能再赶我下来呀。”

杨凡道:“当然。”

他的嘴还没有闭上,田思思已跳上马车,突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吃吃笑道:“你刚才也许没有听清楚,我不是叫你杨大哥,是叫你杨大头,你的头简直比别人三个头加起来还大两倍。”

她存心想气气大头鬼。

谁知杨凡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头大表示聪明,我早就知道我很聪明,用不着你提醒。”

田思思撅起嘴,“砰”地,关上车门。

杨凡哈哈大笑,扬鞭打马,车马前行,又笑着道:“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大头的好处多着哩,你以后慢慢就会知道的。”

有的人好像天生就运气,所以永远都活得很开心。

杨凡就是这种人,无论谁想要这种人生气,都很不容易。

正午一过,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就多了起来,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年老,有的年轻——

田思思忽然看到一个年轻的骑士身上,飘扬着一条鲜红的丝巾。

红丝巾系在他的手臂上。

这人当然不是秦歌,但想必一定是江南来的。

“不知道他认不认得秦歌?知不知道秦歌的消息?”

田思思头伏在车窗上,痴痴地瞧着,痴痴地想着。

她希望自己能一心一意地去想秦歌,把别的事全都忘记。

可是她不能,她饿得要命,饿得连睡都睡不着。

一个人肚子里若是空空的,心里又怎么会有柔情蜜意?

田思思忍不住又探出头去,大声道:“你知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杨凡道:“不知道,反正离江南还远得很。”

田思思道:“我想找个地方停下来,我……我有点饿了。”

杨凡道:“你想吃东西。”

田思思咽了口口水,道:“吃不吃都无所谓……吃点也好。”

杨凡道:“既然无所谓,又何必吃呢?”他叹口气,喃喃道:“到底是女人本事大,整天不吃饭都无所谓,若换了我,早就饿疯了。”

田思思突然叫了起来,道:“我也饿疯了。”

杨凡道:“那么就吃吧,只不过吃东西要钱的,你有钱没有?”

田思思道:“我……我……”

杨凡悠然道:“没有钱去吃东西,叫吃白食,吃白食的人要挨板子的,寸把厚的板子打在屁股上,那滋味比饿还不好受。”

田思思红着脸,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鼓足勇气,道:“你……你有钱没有?”

杨凡道:“有一点,只不过我有钱是我的,你又不是我老婆,总不能要我养你吧。”

田思思咬着牙道:“谁要你养我?”

杨凡道:“你既不要我养你,又没有钱,难道想一路饿到江南么?”

田思思怔了半晌,讷讷道:“我……我可以想法子去赚钱。”

杨凡道:“那就好极了,你想怎么样去赚钱呢?”

田思思又怔住。

她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赚过一文钱,真不知怎么才能赚钱。

过了半晌,她才试探着问道:“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杨凡道:“当然是赚来的。”

田思思道:“怎么赚来的?”

杨凡道:“赚钱的法子有很多种,卖艺、教拳、保镖、护院、打猎、当伙计、做生意,什么事我都干过。”他笑了笑,接道:“一个人若想不挨饿,就得有自力更生的本事,只要是正正当当地赚钱,无论干什么都不丢人的,却不知你会干什么?”

田思思说不出话来了。

她什么都不会,她会的事没有一样是能赚钱的。

杨凡悠然道:“有些人只会花钱,不会赚钱,这种人就算饿死,也没有人会可怜的。”

田思思怒道:“谁要你可怜?”

杨凡道:“好,有骨气,但有骨气的人挨起饿来也一样难受,你能饿到几时呢?”

田思思咬着牙,几乎快哭出来了。

杨凡道:“我替你想出了个赚钱的法子。”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什么法子?”

杨凡道:“你来替我赶车,一个时辰我给你一钱银子。”

田思思道:“一钱银子?”

杨凡道:“一钱银子你还嫌少么,你若替别人赶车,最多只有五分。”

田思思道:“好,一钱就一钱,可是……可是……”

杨凡道:“可是怎么样?”

田思思红着脸,道:“我从来没有赶过车。”

杨凡笑道:“那没关系,只要是人,就能赶车,一个人若连马都指挥不了,这人岂非是个驴子了。”

田思思终于赚到了她平生第一次凭自己本事赚来的钱。

这一钱银子可真不好赚的。

赶了一个时辰的车后,她腰也酸了,背也疼了,两条手臂几乎已麻木,拉抽绳的手也已磨得几乎出血。

从杨凡手里接过这一钱银子的时候,她眼泪几乎又将流出来。

那倒并不是难受的泪,而是欢喜的泪。

她第一次享受到从劳力获得代价的欢愉。

杨凡瞟着她,眼睛里也发着光,微笑道:“现在你已有了钱,可以去吃东西了。”

田思思挺起腰,大声道:“我自己会去吃,用不着你教我。”

她手里紧紧握着这一钱银子,只觉这小小的一块碎银子,比她拥有的珠宝首饰都珍贵。

她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从她手上将这一钱银子骗走。

绝没有。

这市镇并不大。

田思思找了家最近的饭铺走进去,挺起了胸膛走进去。

虽然手里只有一钱银子,但她却觉得自己像是个百万富翁,觉得自己从没有如此富有过。

店里的伙计虽然在用狐疑的眼色打量着,还是替她倒了碗茶来,道:“姑娘要吃点什么?”

田思思先一口气将这碗茶喝下去,才吐出口气,道:“你们这里有没有香菇?”

无论在什么地方,香菇都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

伙计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道:“香菇当然有,而且是从口外来的,只不过贵得很。”

田思思将手里的银子往桌上一放,道:“你先用香菇和火腿给我炖只鸡来。”

她决心要好好吃一顿。

店伙用眼角瞟着那一小块银子,冷冷道:“香菇火腿炖鸡要五钱银子,姑娘真的要吃吗?”

田思思怔住了。

怔了半天,慢慢地伸出手,悄悄将桌上的银子盖住了。

她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价值的概念,根本就不知道一钱银子是多少钱。

现在她知道了。

店伙道:“我们这里有一钱银子一客的客饭,一菜一汤,白饭尽管吃饱。”

一钱银子原来只能吃一客“客饭”。

作一个时辰苦工的代价原来就只这么多。

田思思忍住泪,道:“好,客饭就客饭。”

只听一人道:“给我炖一碗香菇火腿肥鸡,再配三四个炒菜,外加两斤花雕。”

杨凡不知何时也已进来了,而且就坐在她旁边一张桌上。

田思思咬着嘴唇,不望他,不听他说的话,也不去看他。

饭来了,她就低着头吃。

但旁边火腿炖鸡的香味却总是要往她鼻子里钻。

一个人总不能闭着呼吸吧。

田思思恨恨道:“已经胖得像猪了,还要穷吃,难道想赶着过年时被人宰么?”

杨凡还是不生气,悠然笑道:“我的本事比你大,比你会赚钱,所以我吃得比你好,这本是天公地道的事,谁也不能生气。”

这市镇虽不大,这饭铺却不小,而且还有雅座。

雅座里忽然走出个满脸脂粉的女人,一扭一扭地走到柜台,把手一伸,道:“牛大爷要我到柜台来取十两银子。”

掌柜的笑道:“我知道,牛大爷已吩咐过了,今天来的姑娘,只要坐一坐,就有十两银子赏钱。”他取出锭十两重的银子递过去,笑道:“姑娘们赚钱可真方便。”

这女人接过银子,一扭一扭地走出去,忽又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你若觉得我们赚钱方便,为什么不去找你老婆和女儿也来赚呢?”

掌柜的脸色变了,就好像嘴里忽然被人塞了个臭皮蛋。

田思思正在听着,杨凡忽然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她赚钱比你方便?”

赶一个时辰车,只有一钱银子,坐一坐就有十两银子。

看来这的确有点不公平。

杨凡又道:“她们赚钱看来的确很方便,因为他们出卖的是青春和廉耻,无论谁只要肯出卖这些,赚钱都很方便的,只不过……”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种钱赚的虽方便却痛苦,只有用自己劳力和本事赚来的钱,花起来才问心无愧,心安理得。”

田思思忍不住点了点头,忽然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她第一次觉得这猪八戒并不像她想得那么愚蠢。

“也许头大的人确实想得比别人多些。”

她忽然觉得他就算吃得比别人多些,也可以值得原谅了。

在饭铺的伙计心目中,来吃饭的客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种。

像田思思这样,只吃客饭,当然是最低的一种,这种人非但不必特别招呼连笑脸都不必给她。

像杨凡这样一种人,又点菜,又喝酒的,等级当然高多了。

因为酒喝了,出手一定大方些,小账就一定不会太少。

何况一个人点了四五样菜,一定吃不完,吃剩下的菜,伙计就可以留着吃宵夜,若是还剩点酒下来,那更再好也没有了。

在店伙眼中,这两种人本来就好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但今天来的这两个人却好像有点奇怪。

这两人本来明明是认得的,却偏偏分开两张桌子坐。

他们明明在跟对方说话,但眼睛谁也不去看谁,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不定他们是一对刚吵了嘴的小夫妻。”

店伙决定对这女客巴结些,他眼光若是不错,今天晚上说不定会大有收获,因为和丈夫吵了架的女人往往都有机可乘,何况这女人看来并不聪明。

做一个小镇上饭铺里的伙计,乐趣虽然不多,但有时却往往会有很意外的收获。

他刚想走过去,突听鸾铃声响,两匹青驴在门外停下,两个人偏身下鞍,昂着头走进来,却是两个小孩子。

这两匹驴看来简直比马还神气,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看不到一丝杂色,再配上崭新的鞍,发亮的蹬,鲜红的抽绳。

这两个孩子看来也比大人还神气,两人都只有十三四岁,梳着冲天小辫,穿着绣花衣服,一双大眼睛滴滴直转,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着两个酒窝。

左面的一个手里提着马鞭,指着店伙的鼻子,瞪着眼,道:“你们这里就是镇上最大的饭铺了么?”

店伙陪着笑,还没有开口,掌柜的已抢着道:“镇上最大的饭铺就是小店了,两位无论想吃什么,小店多多少少,都有准备。”

这孩子皱了皱眉,回头向另一个孩子道:“我早就知道这是个穷地方,连家像样的饭铺都不会有。”

另一个孩子眼睛已在田思思脸上打了好几转,随口道:“既然没有更好的,就只有将就着点吧。”

提马鞭的孩子摇着头道:“这么脏的地方,姑姑她怎么吃得下东西去?”

另一个孩子道:“你吩咐他们,特别做得干净些,也就是了。”

掌柜的又抢着道:“是是是,我一定会要厨房里特别留意,碗筷全用新的。”

提马鞭的孩子道:“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席多少钱一桌。”

掌柜的道:“最好的燕翅席要五两银子……”

他话还未说完,这孩子又皱起了眉,道:“五两银子一桌的席怎么能吃?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没上过饭馆的乡下人吗?”

掌柜的陪笑道:“只要客官吩咐,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的席我们这里也都做过。”

这孩子勉强点了点头,道:“好吧,二十两一桌的你替我们准备两桌。”他随手摸出锭银子,“当”的一声,抛在柜台上,道:“这是酒席定钱,我们一会儿就来。”

他也盯了田思思两眼,才拉着另一个孩子走出去,两人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忽然一起笑了,又笑着回头盯了田思思,才一跃上鞍,两匹驴子一撒腿就走出了老远。

只听一人喝彩道:“好俊的驴子,我入了关以来,倒真还没见过。”

这人满脸大胡子,敝着衣襟,手里还端着杯酒,刚从雅座里走出来,一脸土霸王的模样。

另一人立刻陪笑道:“若连牛大爷都说好,这驴子想必不错的了。”

这人脸色发青,眼睛发红,看年纪还不到四十,就已弯腰驼背,若不是先天失调就一定是酒色过度。

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人高高瘦瘦的身材,腰边佩着乌鞘剑,长得倒还不错,只不过两眼上翻,嘴角带着冷笑,就好像真的认为天下没有比他再英俊的人了。

最后走出来的一人年纪最大,满嘴黄板牙已掉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连熨斗都烫不平,但身上却穿着件嫩绿色的长衫,手里还握着柄赤金折扇,刚走出门,就“噗”的一口浓痰吐在地上,色迷迷的眼睛已向田思思瞟了过去。

田思思直想吐,这几个人没有一个不令她想吐的,就这几人比起来那大头鬼看来还真比较顺眼得多。

牛大爷刚喝完了手里端着的一杯酒,又道:“看这两个孩子,他们的姑姑想必有点来头。”

那病鬼又立刻陪笑道:“无论她有多大的来头,既然来到这里,就该先来拜访拜访牛大爷才是。”

牛大爷摇摇头,正色道:“子秀,你怎么能说这种狂话,也不怕美公和季公子见笑么,要知道江湖中能人很多,像我这号的人物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色迷迷的老头子,原来叫“美公”,摇着折扇笑道:“这是牛兄太谦了,关外牛魔王的名头若还算不了什么,我欧阳美的名头岂非更一文不值了么?”

牛大爷虽然还想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却已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兄弟在关外虽薄有名头,但入关之后,就变成个乡下人了,所以才只敢呆在这种小地方,不敢往大地方走,怎比得上美公。”

欧阳美笑道:“牛兄莫忘了,我们正是往大地方赶来拜访牛兄的,只要人杰,地也就灵了。”

于是牛大爷哈哈大笑,田思思却更要吐,但想想“牛魔王”这名字,却又不禁暗暗好笑。

大小姐这一次南游,见着的妖魔鬼怪还真不少,田心那一部南游记若真能写出来,想必精彩很多。

牛大爷笑完了,又道:“美公见多识广,不知是否已看出了这两个孩子的来历?”

欧阳美摇着折扇,沉吟着道:“看他们的气派,不是高官显要的子弟,就是武林世家的后代,就算说他们是王族的贵胄,我也不会奇怪的。”

牛大爷点点头,道:“到底是美公有见地,以我看,这两个孩子的姑姑说不定就是京里哪一位王族的家眷,乘着好天回乡探亲去的。”

那位季公子一直手握着剑柄,两眼上翻,此刻忽然冷笑道:“两位这次只怕都看错了。”

欧阳美皱了皱眉,勉强笑道:“听季公子的口气,莫非知道她的来历?”

季公子道:“嗯。”

牛大爷道:“她是什么人?”

季公子冷冷道:“她也不算是什么人,只不过是个婊子。”

牛大爷怔了怔,道:“婊子?”

季公子道:“婊子是干什么的,牛兄莫非还不知道?”

牛大爷笑道:“但婊子怎会有这么大的气派?季公子只怕也看错了。”

季公子道:“我绝不会错,她不但是个婊子,而且还是个很特别的婊子。”

牛大爷的兴趣更浓,道:“哪点特别?”

季公子道:“别的婊子是被人挑的,她这婊子却要挑人,不但人不对她绝不肯上床,钱不对也不行,地方不对也不行。”

牛大爷笑道:“她那块地方难道长着草么?”

“她那块地方非但没有草,连根毛都没有。”

牛大爷哈哈大笑,笑得连杯里剩下的一点酒都泼了出来,欧阳美一面笑,一面用眼角瞟着田思思。

田思思却莫名其妙,这些话她根本都不懂,她决定以后要问问那大头鬼,“婊子”究竟是干什么的。

牛大爷又笑道:“她既然是个白虎星,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凭什么架子要比别人大?”

季公子道:“这只因男人都是贱骨头,她架子越大,男人就越想跟她上床。”

牛大爷点着头笑道:“她这倒是摸透男人的心了,连我的心都好像已有点打动,等等说不定也得去试试看。”

欧阳美忽然拊掌道:“我想起来了。”

牛大爷道:“美公想起了什么?”

欧阳美道:“季公子说的,莫非是张好儿?”

季公子道:“正是她。”

牛大爷笑道:“张好儿?她哪点好?好在哪里?”

欧阳美道:“听说这张好儿不但是江湖第一名女子,而且还是个侠妓,非但床上的功夫高人一等,手底下的功夫也不弱的。”

牛大爷斜着眼,笑道:“如此说来,美公想必也动心了,却不知这张好儿今天晚上挑中的是谁?”

两人相视大笑,笑得却已有点勉强。

一沾上“钱”和“女人”,很多好朋友都会变成冤家。

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好朋友。

牛大爷的眼角又斜到季公子的脸上,道:“季公子既然连她那地方有草没草都知道,莫非已跟她有一腿?”

季公子嘿嘿地笑。

无论谁看到他这种笑,都会忍不住想往他脸上打一拳。

季公子冷笑着道:“奇怪的是,张好儿怎会光顾到这种地方来,难道她知道这里有牛兄这么样个好户头?”

牛大爷的笑也好像变成了冷笑,道:“我已准备出她五百两,想必该够了吧。”

季公子还是嘿嘿地笑,索性连话都不说了。

那“病鬼”已有很久没开口,此刻忍不住陪笑道:“她那地方就算是金子打的,五百两银子也足够买下来了,我这就替牛大爷准备洞房去。”

只要有马屁可拍,这种人是绝不会错过机会的。

牛大爷却又摇着头淡淡道:“慢着!就算她肯卖,我还未必肯买哩,五百两银子毕竟不是偷来的。”

有种人的马屁好像专门会拍到马腿上。

欧阳美大笑道:“你只管去准备,只要有新娘子,还怕找不到新郎?”

田思思实在忍不住,等这三人一走回雅房,就悄悄问道:“婊子是干什么的?难道就是新娘子?”

杨凡忍住笑,道:“有时候是的。”

田思思道:“是谁的新娘子?”

杨凡道:“很多人的。”

田思思道:“一个人怎么能做很多人的新娘子?”

杨凡上下看了她两眼,道:“你真的不懂?”

田思思撅起嘴,道:“我要是懂,为什么问你?”

杨凡叹了口气,道:“她当然可以做很多人的新娘子,因为她一天换一个新郎。”

开饭铺的人大多都遵守一个原则:“有钱的就是大爷。”

无论你是婊子也好,是孙子也好,只要你能吃得起二十两银子一桌的酒席,他们就会像伺候祖宗似的伺候你。

店里上上下下的人已全都忙了起来,摆碗筷的摆碗筷,擦凳子的擦凳子。

碗筷果然都是全新的,比田思思用的那副碗筷至少强五倍,连桌布都换上了做喜事用的红巾。

田思思的脸比桌布还红,她总算明白婊子是干什么的了。

那些人刚才说的话,到现在她才听懂。

她只希望自己还是没有听懂,只恨杨凡为什么要解释如此清楚。

“这猪八戒想必也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定也做过别人的一夜新郎。”

这猪八戒是不是好人,其实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一想到这里,她忽然就生起气来,嘴撅得简直可以挂个酒瓶子。

“这张好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她又觉得好奇。

千呼万唤始出来,姗姗来迟了的张好儿总算还是来了。

一辆四匹马拉着的车,已在门外停下。

刚走进雅座的几个人,立刻又冲了出来。

掌柜的和伙计早都已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口,腰虽然弯得很低,眼角却又忍不住偷偷往上瞟。

最规矩的男人遇到最不规矩的女人时,也会忍不住要去偷偷去瞧两眼的。

过了很久,车门才打开,又过了很久,车门里才露出一双脚来。

一双纤纤瘦瘦的脚,穿着双软缎子的绣花鞋,居然没穿袜子。

只看到这双脚,男人的三魂六魄已经飞走一大半。

脚刚沾着地,又马上缩回。

立刻有人在车门前铺起了一条鲜红的地毡。跟着马车来的,除了那两个孩子外,好像还有七八个人。

但这些人是男是女,长得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看见。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盯在这双脚上。

脚总算下了地,这双脚旁边,还有两双脚。

两个花不溜丢的小姑娘,扶着张好儿走下了马车,慢慢地走了进来。

一手捧着心,一手轻扶着小姑娘的肩,两条柳眉轻轻地皱着,樱桃小嘴里带着一声声娇喘。

“张好儿果然好得很。”

她究竟好在哪里呢?谁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这样的一定是好的,没有理由不好,非好不可。

她的确很漂亮,风姿也的确很优美。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她不像是个真人。

她的脸虽漂亮,却像是画上去的,她风姿虽优美,却像是在演戏。

她扮的也许是西施,但田思思却觉得她像是个东施。

布袋戏里的东施。

她这人简直就像是个假人。

奇怪的是,屋子里的男人眼睛却都已看得发直,就连那猪八戒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都好像也变得有点色迷迷的。

田思思真想把这双眼睛挖出来。

张好儿走起路来也很特别,就好像生怕踩死蚂蚁似的,足足走了两三盏茶工夫,才从门口走到掌柜的为她摆好的座位前。

等她坐下时,每个人都忍不住长长吐出口气,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因为她扭得那么厉害,叫人忍不住为她提心吊胆,生怕她还没有走到时腰已扭断,骨头就已扭散。

张好儿的眼睛却好像是长在头顶上的,根本没有向这些人瞧过一眼。

她刚坐下,四热盆菜就端上了桌子。

这桌酒席原来她一个人吃。

可是她只不过用筷子,将菜拨了拨,就又将筷子放下,就好像发现菜里面有个绿头苍蝇似的。

每样菜都原封不动地端下去,好像每样菜里面都有个苍蝇。

到最后她只吃了一小碗稀饭,几根酱菜。

酱菜还是她自己带来的。

“既然不吃,为什么叫这么大一桌菜呢?”

“我们姑娘叫菜只不过是叫来看看的。”

这就是派头。

男人们简直快疯了。

女人喜欢有派头的男人,男人又何尝不喜欢有派头的女人?

“能跟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好一好,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了。”

牛大爷只觉心里痒痒的,忍不住跨大步走了过去,用最有豪气的姿势抱了抱拳,笑着道:“可是张姑娘?”

张好儿连眼皮都没有抬,淡淡道:“我是姓张。”

牛大爷道:“我姓牛。”

张好儿道:“原来是牛大爷,请坐。”

她说话也像是假的——就像是在唱歌。

牛大爷的三魂六魄已全都飞得干干净净,正想坐下去。

张好儿忽又道:“牛大爷,你认得我吗?”

牛大爷怔了怔,笑道:“今日才有缘相见,总算还不迟。”

张好儿道:“这么样说来,你并不认得我。”

牛大爷只好点点头。

张好儿道:“我好像也不认得你。”

牛大爷只好又点点头。

张好儿道:“你既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你怎么能坐下来呢?”

牛大爷的脸已发红,勉强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坐下来的。”

张好儿淡淡道:“那只不过是句客套话而已,何况……”

她忽然笑了笑,道:“我若叫牛大爷跪下来,牛大爷也会跪下来吗?”

牛大爷的脸已红得像茄子,脾气却偏偏发不出来。

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居然对你笑了笑,你怎么还能发脾气?

看那牛大爷像是条笨牛般怔在那里,欧阳美的眼睛已亮了,把手里的折扇摇了摇,人也跟着摇了摇,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全身的骨头好像已变得没有四两重。

牛大爷瞪着他,要看看他说什么。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掏出一大锭黄澄澄的金子,摆在桌上。

欧阳美活了五六十年,总算不是白活的。

他已懂得在这种女人面前,根本就不必说话。

他已懂得用金子来说话。

金子有时也能说话的,而且比世上所有的花言巧语都更能打动女人的心,尤其在这种女人面前,也只有金子说的话她才听得进。

他用手指在金子上轻轻弹了弹,张好儿的眼波果然瞟了过来。

欧阳美笑了,对自己的选择很得意。

他选的果然是最正确的一种法子。

谁知张好儿只瞧了一眼,就又昂起了头。

欧阳美道:“这锭金子说的话,张姑娘难道没有听见么?”

张好儿道:“它在说什么?”

欧阳美摇着折扇,笑道:“它在说,只要张姑娘点点头,它就是张姑娘的了。”

张好儿眨眨眼,道:“它真的在说话?我怎么没听见呢?”

欧阳美怔了怔,又笑道:“也许它说话的声音还嫌太轻了些。”

世上若还有比一锭金子说的话声音更大的,那就是两锭金子。

欧阳美又掏出锭金子放在桌上,用手指弹了弹,笑道:“现在张姑娘总该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欧阳美的眉也皱了起来,咬咬牙,又掏出了两锭金子。

金子既然已掏了出来,就不如索性表现得大方些了。

欧阳美的确笑得大方得很,悠然道:“现在张姑娘想必已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她回答得简单而干脆。

欧阳美的表情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失声道:“还没有听见,四锭金子说的话连聋子都该听见了。”

张好儿忽然摆了摆手,站在她身后的小姑娘也拿了四锭金子出来,摆在桌上。

这四锭金子比欧阳美的四锭还大得多。

张好儿道:“你是不是聋子?”

欧阳美摇摇头。

他还弄不懂张好儿这是什么意思?

张好儿淡淡道:“你既然不是聋子,为什么这四锭金子说的话你也没有听见呢?”

欧阳美道:“它在说什么?”

张好儿道:“它在说,只要你快一点滚远些,它就是你的了。”

欧阳美的表情看来已不像是被一根针刺着了。

他表情看来就像是有五百根针一齐刺在他脸上,还有三百根针刺在他屁股上。

牛大爷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就连田思思也不禁暗暗好笑,她觉得这张好儿非但有两下子,而且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

女人若看到女人折磨男人时,总会觉得很有趣的,但若看到别的女人被男人折磨时,她自己也会气得要命。

男人就不同了。

男人看到男人被女人折磨,非但不会同情他,替他生气,心里反而会有种秘密的满足,甚至会觉得很开心。

牛大爷现在就开心极了。

比起欧阳美来,张好儿总算是对他很客气,说不定早已对他有意思,只怪他自己用错了法子而已。

幸好现在补救还不算太迟。

“只要有钱,还怕压不死这种女人?”

牛大爷的大爷派头又摆出来了,挺起胸膛,干咳了两声,道:“像张姑娘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将区区几锭金子看在眼里。”他拍了拍胸膛,接着又道:“无论张姑娘要多少,只要开口就是,只要张姑娘肯点头,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

这番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实在豪气如云。

张好儿的眼波果然向他瞟了过来,上上下下地瞧着他。

牛大爷的骨头都被她看酥了,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早摆出大爷的派头来,让这女人知道牛大爷不但舍得花钱,而且花得起。

张好儿忽然道:“你要我点头,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这女人倒还真会装蒜。

牛大爷笑了,乜斜着眼,笑道:“我想干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

张好儿道:“你想要我陪你睡觉是不是?”

牛大爷大笑道:“张姑娘说话倒真爽快。”

张好儿忽然向外面招招手,道:“把金花儿牵过来。”

金花儿是条母狗,又肥又壮的母狗。

张好儿柔声道:“无论牛大爷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牛大爷肯陪我这金花儿睡一觉,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

欧阳美忽然大笑,笑得比牛大爷刚才还开心。

牛大爷睑上青一阵,红一阵,连青筋都一根根凸起。

季公子一直背着双手,在旁边冷冷地瞧着,这时才施施然走过来,淡淡道:“其实两位也不必生气,张姑娘忽然看到我在这里,自然是要等我的。”

他摆出最潇洒的架子,向张好儿招了招手,道:“你还等什么,要来就来吧。”

张好儿忽然不说话了。

每个人都以为她要说出很难听的话来时,她却忽然不说话了。

因为她知道无论说多难听的话,也没有这不说话凶。

这简直可以气得人半死,气得人发疯。

季公子不但脸已发红,连脖子都好像比平时粗了两倍,刚才摆了半天的“公子”派头,现在已完全无影无踪。

最气人的是,张好儿虽然不说话,他却已知道张好儿要说什么。

更气人的是,他已知道别人都知道。

张好儿看看金花儿,又看看他,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就好像拿他俩当做天生的一对儿。

季公子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说。”

张好儿偏不说。

金花儿却“汪”的一声,向他窜了过去,还在他面前不停地摇尾巴。

季公子大怒道:“畜牲,滚开些!”

金花儿“汪汪汪”地叫。

季公子一脚踹了过去,喝道:“滚!”

金花儿:“汪!”

牛大爷忍不住大笑,道:“这人总算找到说话的对象了。”

又有个人悠然道:“看他们聊得倒蛮投机的。”

季公子的眼睛都气红了,连说话的这人是谁都没看到,“呛”的一声,剑已出手,一剑刺了出去。

忽然间一双筷子飞来,打在他手背上。

他的剑落下去时,金花儿已一口咬住他的手,重重咬了一口。

季公子的人已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全身都已冷汗湿透。

他已看出这双筷子从哪里飞来的。

金花儿衔起筷子,摇着尾巴送了回去,它好像也知道这双筷子是谁的。

每个人都知道,但却几乎不能相信。

季公子的剑并不慢,谁也想不到张好儿的出手居然比这有名的剑客还快。

张好儿只皱了皱眉,她身后已有个小姑娘伸手将筷子接了过去,道:“这双筷子已不能用了。”

张好儿终于说话了。

她轻轻拍着金花儿的头,柔声道:“小乖乖,别生气,我不是嫌你的嘴脏,是嫌那个人的手脏。”

这也许就是张好儿比别的女人值钱的地方。

她不但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也懂得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

最重要的是,她还懂得在什么时候不说话。

田思思已觉得这人实在有趣极了。

她一直不停地在笑,回到房里,还是忍不住要笑。

房间是杨凡替她租的,虽然不太好,也不太大,总算是间屋子。

田思思本来一直担心,晚上不知睡到什么地方去,她已发现自己不但吃饭成问题,连睡觉都成问题,谁知杨凡好像忽然慈悲,居然替她在客栈里租了间房,而且还很关照她,要她早点睡觉。

“这猪八戒毕竟还不算是太坏的人。”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个人偷偷地直笑,仿佛又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笑得弯下了腰。

“把田心嫁给他倒不错,一个小撅嘴,一个大脑袋,倒也是天生的一对。”

至于她自己,当然不能嫁给这种人。

像田大小姐这样的人,当然要秦歌那样的大人物才配得上。

想到秦歌,想到那飞扬的红丝巾,她的脸又不觉有点发红、发热。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没有。

这见了鬼的六月天,简直可以闷得死人。

田思思直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又实在没这么大的胆子。

想睡觉,又睡不着。

她躺下去,又爬起来。

“地上一定很凉,赤着脚在上面走走也不错。”

她脱下鞋子,又脱下袜子,看看自己的脚,又忘了要站起来走走。

她好像已看得有点迷了。

女人看着自己的脚时,常常都会胡思乱想的,尤其是那些脚很好看的女人。

脚好像总跟某种神秘的事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田思思的脚很好看,至少她自己一向很欣赏。

但别人是不是也会很欣赏呢?

她不知道,很少人能看到她的脚,她当然不会让别人有这种机会,但有时心里却又偷偷地想让人家看一看。

忽然有只蚊子从床下飞出来,叮她的脚。

至少这只蚊子也很欣赏她的脚。

所以她没有打死这只蚊子,只挥了挥手将蚊子赶走。

蚊子已在她脚底心叮了一口,她忽然觉得很痒,想去抓,脚心是抓不得的,越抓越痒,不抓也不行。

死蚊子,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咬,偏偏咬在这地方。

她想去打死这死蚊子的时候,蚊子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她咬着嘴唇,穿起袜子。

还是痒,好像一直痒到心里去了。

她又咬着嘴唇,脱下袜子,闭起眼睛,用力一抓,才长长吐出口气,忽然发现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湿透。

这时候能跳到冷水里去多好?

田思思用一只手捏着被蚊子咬过的脚,用另一只脚跳到窗口,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推开窗子。

窗外有树、有墙、有人影,有飞来飞去的苍蝇,追来追去的猫和狗……几乎什么东西都有,就只没有水。

她惟一能找得到的冷水,在桌上的杯子里。

她一口喝了下去。

外面传来更鼓,二更。

她吓了一跳,几乎将杯子都吞了下去。

二更,只不过才二更,她还以为天已经快亮了,谁知这又长、又闷、又热的夏夜只不过刚开始。

屋子里忽然变得更热了,这慢慢的长夜怎么挨得过去。

有个人聊聊,也许就好得多了。

她忽然希望杨凡过来陪她聊聊,可是那大头鬼一吃饱就溜回房去,关起了门,现在说不定已睡得跟死猪一样。

吃饱了就睡,不像猪像什么?

“我偏不让他睡,偏要吵醒他。”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若有人能叫她不做,那简直是奇迹。

奇迹很少出现的。

悄悄推开门,外面居然没有人。

这种鬼天气,连院子里都没有风,有人居然能关起门来睡觉,真是本事。

杨凡的房就在对面,门还是关得很紧,窗子里却有灯光透出。

“居然连灯都来不及吹熄,就睡觉了,也不怕半夜失火,把你烤成烧猪么?”

田思思又好气,又好笑,悄悄穿过院子。

地上好凉。

她忽然发现自己非但忘记穿鞋,连袜子都还提在手里。

看看自己的脚,怔了半天,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

笑得就像是个刚吃了三斤糖的小狐狸,甜甜的,却有点不怀好意。

田思思袜子揉成一团,塞在衣服里,就这样赤着脚走过去。

为什么赤着脚就不能见人?谁生下来是穿着鞋子的?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当然都有很好的解释。

门关得很严密,连一条缝都没有。

她想敲门,又缩回手。

“我若敲门,他一定不会理我的,猪八戒只要一睡着,连天塌下来也都不会理。”

田思思眼珠子转了转。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闯进去吓他一跳?”

想到杨凡也有被人吓一跳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了。

她立刻就撞门冲了进去——客栈不是钱库,门自然不会做得很结实。

她只希望杨凡的心结实点,莫要被活活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