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赌场变寺庙
田思思已弄错过一次,这次绝不能再弄错了。
只可惜她也不知道真正的秦歌是什么样子。
幸好这时金大胡子也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大叠银票。
好厚的一叠银票。
金大胡子笑道:“这里是一点点小意思,请秦大侠收下。”
秦歌道:“好。”
他的确是个很直爽的人,一点也不客气。
金大胡子道:“除此之外,我们对秦大侠还有一点小小的敬意。”
秦歌道:“你还要送我什么?”
金大胡子道:“一个机会。”
秦歌道:“什么机会?”
金大胡子道:“让秦大侠一次就翻本的机会。”
秦歌大笑,道:“好,这样才痛快。”
金大胡子也在笑,笑得就像是个被人拔光了胡子的猫头鹰。
他微笑着道:“却不知秦大侠想赌什么?”
秦歌道:“随便赌什么都一样。”
金大胡子拊掌道:“不错,随你赌什么,该赢的人都是会赢的。”他微笑着,又道:“该输的人随便赌什么都赢不了。”
所以秦歌输了。
他该输。
因为据说赌神爷最讨厌酒鬼,所以无论谁只要一喝醉,该赢的也变成要输了,而且输得精光,输得很快。
“一次就翻本的机会。”这句话的意思通常就是说:“一次就输光的机会。”
你只要往赌场里去,随时都会有这种机会的。
大家都围在旁边看,大家都在为他叹息……无论是真是假,叹息总是叹息。
“四五六”遇上“豹子”的机会毕竟不多。
又有人在窃窃私议:
“这种事只怕也只有秦大侠这种人才会遇见!”
这是什么话!
“不错,这也得要有运气。”
输光了居然还算是运气?这简直不像话了。
“秦大侠这次虽输了,但在别的事上运气一定会特别好的,赌运本就不是正运,赌运不好的人,正运总是特别好。”
嗯,这句话好像忽然变得有点道理了,至少秦歌自己觉得很有道理。
因为他已又灌了四五斤酒下肚。
一个人肚子里若已装了十来斤酒,天下就不会再有什么没道理的事了。
同样的,一个人肚子里的酒若是装得很满,口袋就一定已变得很空。
大家还围在桌子旁,看着碗里的三只骰子。
三个六。
金大胡子居然随随便便就掷了三个六,这种人你想不佩服他都不行。
秦歌忽然发觉金大胡子比他更像是个“大侠”了。
在赌场里本只有赌得起的才是英雄。
所以秦歌从人丛里走了出去。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和尚。
秦歌皱了皱眉,喃喃道:“今天我为什么老是遇见和尚?……这就难怪我要输了。”
那和尚却在微笑着,道:“施主今天遇见了几个和尚?”
秦歌道:“连你两个。”
和尚笑道:“连我也只有一个。”
秦歌抬起头,仔仔细细看了他几眼,忽然发现这和尚还是刚才那个和尚,圆圆的脸,笑起来就像是个弥勒佛。不但和尚在这里,那道士和秀才也回来了。
秦歌眨了眨眼,道:“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和尚道:“你本来就在这里。”
秦歌四面看了看,头也四面转了转。
他眼睛已不会动了,眼睛要往左面看的时候,头也得跟着往左面转。
和尚笑道:“这里还不是地狱,只不过距离地狱已不远了。”
赌场和地狱有时实在差不了多少。
秦歌揉揉眼睛,道:“你们刚才不是已走了吗?”
和尚点点头,道:“既然能来,也就能走。”
秦歌道:“你们现在为什么又来了?”
和尚道:“既然能走,也就能来。”
秦歌想了想,喃喃道:“有道理,和尚说的话,为什么总好像很有道理。”
和尚道:“因为和尚是和尚。”
秦歌又想了想,忽然大笑,道:“有道理,这次还是你们有道理。”
和尚道:“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走?”
秦歌摇摇头。
和尚道:“为了要让你赚五万两银子。”
秦歌大笑,道:“我早就说过,你是个明白人。”
和尚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为什么要来?”
秦歌道:“为了要让我赚五万两银子?”
和尚道:“不对。”
秦歌道:“你们一走,我就赚五万两银子,我一输光,你们再回来,那又有什么不好。”
和尚道:“只有一样不好。”
秦歌道:“哪样不好?”
和尚道:“你输得太快。”
秦歌又大笑,道:“所以这次你们不肯走了。”
和尚道:“不肯。”
秦歌忽然瞪起了眼睛,大声道:“你们真的不走?”
和尚道:“和尚不说谎。”
秦歌道:“好,你们真的不走,我就真的走。”
他大笑着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我先走一步,到那里去等你。”
和尚道:“到哪里去?”
秦歌向上面指了指,道:“你看我现在还上得去么?”
和尚笑了。
下面的人要上去的确不容易。
就算你已上去,一个不小心,还是会掉下来的。
掉下去时就快得多了。
秦歌的身子一直往下沉,就好像真的要沉到地底下去。
幸好还有田思思在旁边扶着他。
像秦歌这样的人物,走出赌场时,居然没有一个人送他出来。
田思思很替他不平,也很替他生气。
就算秦歌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至少总是他们的大主顾,而且又输了那么多,金大胡子总应该照顾他才是。
事实上,她刚才就曾经气冲冲地去责问过金大胡子:“你难道看不出他已经喝醉了?”
金大胡子笑笑,道:“这里的酒本就是免费的。”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他已经喝醉了,为什么还让他一个人走?”
金大胡子道:“这里不是监狱,无论谁要走,我们都没法子拦住。”
田思思道:“你至少应该照顾照顾他。”
金大胡子道:“你要我怎么照顾他?”
田思思道:“至少应该找个地方让他歇着,总不能让他醉倒在路上。”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也不是客栈。”
田思思道:“但你却是他的朋友。”
金大胡子道:“开赌场的人没有朋友。”
田思思道:“你难道不想他下次再来?”
金大胡子道:“只要他有了钱,下次还照样会来,这次就算他是爬着出去的,下次还是照样会来。”他又笑笑,淡淡地接着道:“他到这里来,也并不是为了要交朋友。”
田思思道:“你对他也不能例外?”
金大胡子道:“为什么要例外?”
田思思道:“他总算是个成名的英雄。”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英雄。”
这就是金大胡子最后的答复。
在他们眼中,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赢家,一种是输家。
输家是永远不值得同情的。
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比输家的情况更糟——一个已喝得烂醉如泥的输家。
秦歌还没有完全烂醉如泥,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总算发觉旁边有个人在扶着他了,但还是过了很久之后,他才看出是什么人在旁边扶着他。
他眯着眼看了很久才看出来,忽然笑道:“原来你也喝醉了。”
田思思道:“我一口酒也没喝。怎么会醉?”
秦歌道:“你若没有喝醉,为什么要我扶着你?”
田思思叹道:“不是你在扶我,是我在扶你!”
秦歌又哈哈地笑了起来,指着田思思的鼻子,道:“你还说你没有醉?你看,你的鼻子都喝得歪到耳朵上去了,一个鼻子已变成了两个。”
田思思简直恨不得一下子把他丢到阴沟里去,咬着牙道:“你能不能站直一点?”
秦歌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往下面指了指,道:“因为我要下去。”他又压低声音,作出很神秘的样子,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下去?”
田思思恨恨道:“是不是因为那里没有和尚了?”
秦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和尚已经到赌场念经去了。”
他笑得弯下腰,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田思思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该把他送到哪里去才好。
秦歌的人忽然冲了出去,冲到墙角,不停地呕吐了起来。
他吐得真不少,田思思却还希望他多吐些。
“喝醉酒的人吐出来之后,也许就会变得清醒一点了。”
她这么想,因为她自己还没有真正醉过。
真正喝醉的人,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变得清醒的,吐过了之后酒意上涌,反而醉得更厉害。
秦歌吐过了之后,酒意也随着上涌,立刻就躺了下去,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已经鼾声如雷。
田思思真的急了,大声道:“喂!快起来,你怎么能睡在这里。”
秦歌听不见。
田思思只有用力去摇他,摇了半天,秦歌才总算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只有平时三分之一那么大,舌头却比平时大了三倍。
田思思着急道:“快起来,你睡在这里,若被别人看见你醉成这个样子,那还得了,莫忘了你是个大男人,大英雄。”
秦歌哈哈笑道:“英雄……英雄值多少钱一斤?能不能拿到赌场里去卖?”他又压低声音,悄悄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田思思只有苦笑道:“你说。”
秦歌道:“我什么都想做,就是不想做英雄,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这句话刚说完,立刻又鼾声大作。
田思思完全没法子了。
这人摇也摇不醒,抱也抱不动。
一个人喝醉了之后,就好像会变得比平时重得多。
田思思真想把他丢在这里不管了,只可惜她不是心肠这么硬的人,何况秦歌又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大人物。
有很多女孩子比她更沉不住气,只要一听见秦歌的名字,就兴奋得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她们若看到秦歌这种样子,心里会有什么感觉呢?
她们当然看不到,所以她们都比田思思幸运得多。
田思思叹了口气,又看到了秦歌脖子上那条鲜红的丝巾。
红丝巾,侠义,勇敢和热情。
红丝巾,红得就像是刚升起的太阳。
但现在这条红丝巾已变得像什么了呢?
像抹布。
一块刚抹过七八张桌子的抹布,上面又是汗,又是酒,又是一些刚从秦歌嘴里吐出来的东西。
江湖中那些多情的少女们,现在若看到他脖子上这条红丝巾,心里又会有什么感觉呢?
田思思连想都不敢想。
“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喝醉了,每个人都可能有喝醉的时候,那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罪恶。”
田思思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蹲下去,用自己的丝巾擦了擦秦歌的脸。
她自己的丝巾当然也是红的,红得就像是情人的热血。
可是她自己的血已渐渐开始没有今天上午那么热了。
这倒并不是说她已对秦歌觉得失望,而是因为她的肚子。
她可以确定自己现在就算想吐,也没有东西吐得出来。
一个空着肚子的人,在这种有风的晚上,站在一条黑黝黝的小巷子里,陪着一个鼾声如雷的醉鬼。
你叫她的血怎么热得起来?
天亮了。
天好像忽然就亮了,田思思看到对面墙上那一抹淡淡的晨光时,才发觉自己刚才居然睡了一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着的。
秦歌还躺在阴沟的旁边,鼾声总算已小了些。
田思思从墙角里站起来,脖子又麻又痛,她勉强将脖子转动了两下,忽然又发觉了一样奇怪的事。
她身上竟多了条毯子。
昨天晚上她身上绝没有这条毯子,因为那时她正觉得很冷,很饥,正坐在这墙角里发愁,不知道这一夜应该怎么样渡过。
她又想到那大头鬼,现在一定正吃得饱饱的,躺在床上,旁边说不定还有个像张好儿那样的女人。
这就是她最后想到的一件事。
然后她就忽然睡着了。
“这条毯子是哪里来的呢?”
毯子就好像大饼一样,是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难道秦歌会在半夜忽然醒过来,找了条毯子来替她盖上?
秦歌还睡在他躺下去的地方,简直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田思思咬着嘴唇,发了半天怔。
想来想去,会替她盖上这条毯子的,只有一个人。
可是她不信那个人会这么样做,她宁可不信。
秦歌站着的时候,站得很直,很挺,但睡相却实在不高明。
他睡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是虾米。
幸好这里是个死巷子,只有几家人的后门在这巷子里。
昨天晚上,她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怎会走到这条巷子里来,现在她才开始觉得很幸运。
只要有人看到田大小姐睡在这巷子里,那才真的丢人丢到家了。
眼观天色,天已大亮,那几家的后门里,随时都可能有人走出来。
田思思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秦歌摇醒。
她摇得真用力。
秦歌忽然叫了起来,终于睁开了眼,捧着头,怪叫道:“你干什么,我的头都快被你摇得裂开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裂开来最好,正好乘机把你脑袋洗一洗。”
秦歌这下看清了她是谁,忽然笑道:“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田思思恨恨道:“因为我遇见了个醉鬼。”
她本来决心要尽量对秦歌温柔些,体贴些,不但要让秦歌觉得她现在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将来也一定会是个好太太。
可是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早已将这些事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秦歌的手捧着脑袋,还在那里不停地叹着气。
田思思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很难受?”
秦歌苦着脸道:“难受极了,简直比生大病还难受。”
田思思道:“你怎么会这么难受的?”
秦歌道:“只要头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就一定会难受。”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拼命地喝呢?”
秦歌正色道:“男人喝酒,总得像男人的样子。”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你以为那样子喝酒就能表示你是个英雄嘛?你错了,那只不过表示你是个酒鬼而已!”
秦歌道:“英雄也好,酒鬼也好,总之都是男人,总比娘娘腔好得多。”
田思思道:“娘娘腔的人,至少不会像你现在这么难受。”
秦歌摇了摇头,道:“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太多。”
他终于站起来,拍了拍田思思的肩,道:“走,我请你喝酒去。”
田思思张大了眼睛,道:“你还要喝酒?”
秦歌道:“当然要喝。”
田思思道:“你不怕难受?”
秦歌道:“难不难受是一回事,喝不喝酒是另外一回事,醉不醉又是另外一回事,这道理你们女人也不会懂的。”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现在喝的叫还魂酒,一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田思思道:“喝多了明天岂非还是一样难受?”
秦歌笑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谁管得了那么多,何况,明天就是更难受,那也是明天的事,今天还可以再喝。”
田思思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酒鬼是怎么来的了。”
秦歌根本不听她在说什么,拍了拍身上的污渍,拉了拉脖子上的丝巾,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才往巷子外面走。
一个人躺在阴沟旁是一回事,走到外面去,就得挺起胸。
就算全身都难受得要命,脸上也绝不能露出半点难受的样子来。
现在他看来虽不见得容光焕发,但至少已又有了英雄气概,那条鲜红的丝巾已被拉得很平,又开始在风中飘扬。
田思思也不能不承认,他这条丝巾的料子实在不错。
秦歌正在巷口等着她,等她走过去,才微笑着道:“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怎么样?”
田思思也不禁嫣然笑道:“最少已不像是条醉猫了。”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想到哪里喝酒去?”
秦歌道:“当然是这地方最大的茶馆。”
田思思道:“茶馆?”
秦歌道:“现在这时候,只有茶馆已开门。”
田思思道:“茶馆里也有酒卖?”
秦歌笑道:“茶馆里除了茶之外,几乎什么都有。”
田思思又不禁嫣然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道:“你身上还有没有银子?”
秦歌道:“没有。”
他回答得倒真干脆。
田思思的眉却皱得更紧,道:“没有银子用什么去买酒?”
秦歌笑道:“我喝酒还用得着拿银子买么?”
田思思道:“不用银子用什么?”
秦歌挺起胸,道:“我只要一进去,就会有很多人抢着要请我喝酒的。”
田思思道:“你好意思要别人请?”
秦歌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们能请得到我是他们的光彩,我喝了他们的酒,是给他们面子。”他笑了笑,又道:“做一个成名的英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田思思也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人虽不如她想像中那么伟大,却比她想像中坦白得多。
他毕竟还年轻,他固然有很多缺点,但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是个英雄,但也是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田思思笑道:“人家若看见你昨天晚上醉得那副样子,一定就不会请你了。”
秦歌接道:“那样子是人家看不到的,我只让别人看到我赌钱时的豪爽,喝酒时的豪爽,等到我喝醉了,输光了,那种惨兮兮的样子我就绝不会让别人看见。”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你是不是也听说过我挨了好几百刀的事?”
田思思点点头,道:“我听了至少也有好几百次。”
秦歌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挨了刀之后,在地上爬着出去,半夜里醒来还疼得满地打滚,哭着叫救命的事?”
田思思道:“没有。”
秦歌微笑道:“这就对了,你现在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田思思的确已明白。
江湖中的人能看到的,听到的,只不过是他光辉灿烂的那一面。
却忘了光明的背后,必定也有阴暗的一面。
不但秦歌如此,古往今来,那些大英雄,大豪杰们只怕也很少会有例外。
这正如人们只看得见大将的光荣和威风,却忘了战场上那万人的枯骨。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也不少。”
秦歌道:“一个人在江湖中混了那么多年,多多少少总会学到一点事的。”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将你看成了怎么样一个人?”
秦歌摇摇头。
田思思道:“我将你看成一个莽汉,一个乡巴佬。”
秦歌道:“乡巴佬?”
田思思道:“因为你居然连张子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秦歌忽然也眨眨眼,道:“你以为我真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道?”
秦歌道:“张子房就是张良,是汉初三杰之一,史书上说他虽然长得温文如处子,但却雄心万丈,就凭博浪那一椎,已是名传千古。”
田思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你真的知道?”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假。”
田思思道:“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那样子说呢?”
秦歌道:“我是故意的。”
田思思道:“故意的?为什么要故意的装傻?”
秦歌道:“因为我知道大家都崇拜我,就因为我是那么样一个人,什么都不懂,只懂得拼命地打架,拼命地赌钱拼命地喝酒。”
田思思道:“别人为什么要崇拜这种人呢?”
秦歌道:“因为他们自己做不到。”他微笑着,接着道:“无论做什么事,要能拼命都不容易。”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我明白,因为我看见过你难受的样子。”
秦歌道:“一点也不错,要拼命,就得先准备吃苦。”
田思思道:“但你为什么不做一个又拼命,又聪明的英雄呢?那样子别人岂非更佩服?”
秦歌道:“那样子别人就不佩服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那样子的人很多,至少不止我一个。”
田思思道:“你若也是那样的人,别人就不觉得稀奇了,对不对?”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错,就因为稀奇,所以我今天才会有这么大的名,才会成为那些少年人心目中的偶像。”他自己好像也有些感慨,所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别人就一定会对我觉得很失望。”
田思思道:“所以你喝醉了之后,就会知道这种英雄的滋味并不好受。”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但英雄也有很多种,你为什么偏偏要做这一种呢?”
秦歌道:“因为别人早已将我看成是这一种的人,现在已没法子改变了。”
田思思道:“你自己想不想改变呢?”
秦歌道:“不想。”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自己也渐渐习惯了,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为那么样做是真的。”
田思思道:“其实呢?”
秦歌叹道:“其实是真还是假,连我自己也有点分不清了。”
田思思沉默了很久,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不懂。”
秦歌道:“你不必懂,因为这就是人生。”
田思思沉思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叹道:“我没有看见你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你是个这么样的人。”
秦歌道:“你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道:“你想呢?”
秦歌笑道:“我想你一定会将我当做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人物,所以我一定要请你喝酒。”
秦歌也许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大人物,不是神,但在江湖中人心目中,他却的确是个很受欢迎的英雄。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人欢迎他,崇拜他,为他欢呼。
现在田思思也喝了酒。
现在他们正走在一条很幽静的小路上,两旁的墙很高,树枝自墙里伸出来,为他们掩住了夏正午酷热的骄阳。
田思思忽然笑道:“想不到真有那么多人抢着要请你喝酒。”
秦歌的眼睛已变得很亮,因为他已有酒意,却没有醉。
他看着高墙里的树枝,缓缓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欢迎我?”
田思思道:“因为你是个英雄?”
秦歌笑了笑,道:“那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却并不重要。”
田思思道:“重要的是什么?”
秦歌道:“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我对他们没有威胁,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很粗鲁,很冲动,但却不太懂事的莽汉,和他们一点利害关系也没有。”他笑得有点凄凉,接着道:“他们喜欢我,欢迎我,有时就好像戏迷们喜欢一个成名的戏子一样,绝不会和他们本身的利益发生冲突。”
田思思笑道:“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低了。”
秦歌道:“我并没有看低自己,我也有我成功的地方,据我所知,古往今来,江湖中的成名英雄们,像我这么样受欢迎的并不多。”
田思思道:“你难道认为就没有人是真心崇拜你的?”
秦歌苦笑道:“当然也有,但那只不过是些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譬如说……”
田思思道:“譬如说我?”
秦歌道:“我说的是以前,现在你当然已不同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你已看见了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事。”
田思思沉思着,缓缓道:“不错,我的确已看出你一些别人看不见的缺点,但我看到你的一些优点,也是别人看不到的。”
秦歌道:“哦?”
田思思道:“你固然有很多毛病,但也有很多可爱的地方。”
秦歌笑道:“我真的有?”
田思思道:“真的,你甚至比大多数人都可爱得多。”她笑了笑,又道:“但像你这样的男人,只能做个好朋友,绝不会是好丈夫。”
秦歌道:“你以前难道想嫁给我?”
田思思垂下头,红着脸笑道:“的确有这意思。”
秦歌道:“现在呢?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田思思道:“绝不是,只不过……”
秦歌道:“只不过已觉得不大满意了?”
田思思道:“也不是。”
秦歌道:“那是什么呢?”
田思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也许只因为我以前将你看得太高,现在却已对你了解得更深。”
秦歌道:“就因为你已了解我所以才不肯嫁给我?女孩子为什么总是喜欢嫁给她们不了解的人呢?”
田思思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并没有对秦歌觉得失望,因为秦歌的确是个英雄。
一种她们无法了解的英雄。
但无论哪种英雄都是人,不是神——甚至连神都不是完全没有缺点的。何况人呢?
现在她只不过觉得自己已没法子再嫁给秦歌了,因为她看到的秦歌,并不是她幻想中的那个秦歌。
她并不是失望,只不过觉得有点惆怅,一种成人的惆怅。
她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又长大了很多。
秦歌还在凝视着她。
她轻轻拉起秦歌的手,勉强笑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却可以永远做一个很好的朋友。”
秦歌没有说话,想说,却没有说出来。
田思思咬着嘴唇,轻轻道:“你……你是不是很失望?”
秦歌凝视着她,忽然大笑,道:“我怎么会失望,天下的女人都可以娶来做老婆,但能像你这么样了解我的朋友,世上又有几个?”
田思思眼波流动,忽又叹息了一声,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如此了解你呢?”
秦歌的目光也在闪动着,微笑道:“也许只因为我的运气不好。”
田思思眨眨眼,嫣然道:“也许只因为你的运气不错。”
秦歌又大笑,道:“将来能娶到你的那个人,运气才真的不错。”
田思思低下头,忽然不说话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居然又想起了那大脑袋。
他在哪里?是不是和田心在一起?
过了很久,她抬起头,道:“这条路我以前好像走过。”
秦歌点点头。
田思思道:“再往前面走,好像就是金大胡子那赌场了。”
秦歌又点点头。
田思思皱眉道:“你难道还想到那里去?”
秦歌笑了,道:“我想再去看看那和尚,你难道不觉得他很奇怪?”
田思思道:“奇怪倒真的有点奇怪,只不过怕你并不是真的想去找他。”
秦歌道:“哦!”
田思思抿嘴笑道:“恐怕你只不过又在手痒了吧。”
秦歌瞪了瞪眼,道:“我就真还想去赌,用什么去赌呢?用我的手指头?”
田思思笑道:“就算没钱赌,去看看别人赌也是好的。”
秦歌笑道:“这次你错了。”
田思思道:“那你想去干什么,真的想去看那和尚?”
秦歌笑得很神秘,缓缓道:“不错,因为我发现这个和尚比别的和尚都有趣得多。”
和尚不应该有趣的,和尚若有趣,别人就无趣了。
和尚在庙里念经。
赌鬼在赌场里赌钱,这种事不管有没有价值,至少总是很正常的。
但和尚若在赌场里念经,赌鬼若在庙里赌钱,那就非常不正常,而且很荒唐,很奇怪。
奇怪的事总有些奇怪的原因。
奇怪的事也总会引出其他一些奇怪的事来。
“你为什么总是说赌场距离地狱最近?”
“因为常常到赌场里去的人,很容易就会沉沦到地狱里去。”
“赌场真的这么可怕?”
“的确可怕,你家里若有人是赌鬼,你就会知道那有多么可怕了。”
“哦!”
“一家之主若是个赌鬼,这家人过的日子简直就好像在地狱里一样。”
“我听说一个人若是沉迷于赌,有时甚至会连老婆、儿子都一齐输掉的。”
“唉,那的确可怕。”
“假如说世上最接近地狱的地方是赌场,那最接近西方极乐世界的,应该是什么地方呢?”
“庙?”
“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赌场和庙也有一点相同的地方?”
“没有,这两种地方简直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有没有注意到,赌场和庙通常都在比较荒僻隐密的地方?”
“我现在才想到,但还是想不通?”
“哪点想不通。”
“我已知道赌场为什么要设在比较荒僻的地方,但是庙为什么也如此呢?到庙里去烧香的人,既不丢人,也不犯法。”
庙为什么要盖在荒僻的地方呢?因为庙盖得越远,越荒僻,就越有神秘感!
有神秘感?
神秘感通常也就是最能引起人们好奇和崇拜的原因。
不错,人们通常总会对一些他们不能了解的事觉得畏惧。
因为畏惧,就不能不崇拜。
“而且人们通常也总喜欢到一些比较远的地方去烧香,因为这样子才能显得出他的虔诚。”
“你差不多全说对了,只差一点。”
“还差一点?”
“烧香的人走了很远的路之后,一定会很饥,很饥的时候吃东西,总觉得滋味特别好些。”
“所以人们总觉得庙里的青菜特别好吃。”
“你总算明白了,素斋往往也正是吸引人们到庙里去的最大原因之一。”
“我就知道有很多人到庙里去烧香时的心情,就和到郊外去踏青一样。”
“所以聪明的和尚都一定要将庙盖在很远僻的地方。”
“我现在也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了,但和尚听见一定会气死。”
“和尚气不死的。”
“为什么?”
“酒色财气,四大皆空,这句话你难道也已忘记?”
“不错,既然气也是空,和尚当然气不死的。”
“气死的就不是真和尚。”
“所以气死也没关系。”
“一点关系也没有。”
偏僻的巷子。
巷子的尽头,就是金大胡子的赌场,秦歌和田思思已走进这条巷子。
这时乌云忽然掩住了日色,乌云里隐隐有雷声如滚鼓。
狂风卷动,天色阴冥。
田思思看了看天色,道:“好像马上就有一场暴雨要来临了。”
秦歌道:“下雨的天气,正是赌钱的时候。”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赌很可怕,为什么偏偏还要赌?”
秦歌笑了笑,道:“因为我既不是个好人,也不聪明。”
田思思嫣然道:“你只不过是个英雄。”
秦歌叹道:“聪明的好人通常都不会做英雄。”
他突然闭上嘴,因为他忽然发现那赌场的院子里有一团团,一片片,一丝丝黑色的云雾被狂风卷起,漫天飞舞。
说那是云雾,又不像云雾,在这种阴冥的天色里,看来真有点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田思思动容道:“那是什么?”
秦歌摇摇头,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赌场破旧的大门在风中摇晃着,不时地“砰砰”作响。
门居然是开着的,而且没有人看管。
这门禁森严的赌场怎么忽然变得门户开放了?
黑雾还在院子里飞卷。
秦歌窜过去,捞起了一把。
田思思刚好跟进来,立刻问道:“究竟是什么?”
秦歌没有回答,却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田思思。
这东西软软的,轻轻的,仿佛是柔丝,又不是。
田思思失声道:“是头发。”
秦歌沉着道:“是头发。”
田思思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头发?”
满院子的头发在狂风中飞舞,看来的确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秦歌缓缓地道:“不知道那和尚是不是还在里面?”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找那和尚?”
秦歌道:“因为你问的话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解释。”
他推开门走进去。
他怔住。
田思思跟着走进去。
田思思也怔住。
无论谁走进去一看,都要怔住。
和尚还在屋子里。
不是一个和尚,是一屋子和尚。
只有在庙里,你无论看到多少和尚都不会奇怪,更不会怔住。
但这里是赌场。
赌桌没有了,赌具没有了,赌客也没有了。
现在,这赌场里竟只有和尚。
几十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合什,盘膝坐在地上,一眼看去,除了一颗颗光头外就再也没有别的。
每个头都剃得很光,光得发亮。
田思思忽然明白院子里那些头发是哪里来的了。
但她却还是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忽然都剃光了头做和尚。
屋子里很静,没有骰子声,没有洗牌声,没有吆喝声,也没有念经声。
和尚虽是和尚,但却不念经。
是不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学会念经?
秦歌正在找昨天那个会念经的和尚。
他慢慢地走过去,一个个地找,忽然在一个和尚面前停下了脚步。
田思思看到他面上吃惊的表情,立刻也跟了过去——他看到这和尚时的表情,简直好像忽然看到了个活鬼一样。
这和尚还是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地盘膝坐着,非但头剃得很光,胡子也刮得很光。
这和尚的脸好熟。
田思思看了半天,突然失声而呼:“金大胡子!”
这和尚赫然竟是金大胡子。
他旁边还有个和尚,一张脸就像是被雨点打过的沙滩。
“赵大麻子。”
这放印子钱的恶棍怎么会也做了和尚?
秦歌盯着金大胡子,上上下下地看了很久,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是不是有病?”
金大胡子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合什道:“施主在跟谁说话?”
秦歌道:“跟你,金大胡子。”
“阿弥陀佛,金大胡子已死了,施主怎能跟他说话。”
秦歌道:“你不是金大胡子?”
金大胡子道:“小僧明光。”
秦歌又盯着他了半天,道:“金大胡子怎么会忽然死了?”
金大胡子道:“该死的就死。”
秦歌道:“不该死的呢?”
金大胡子道:“不该死的迟早也得死。”
他一直端端正正地盘膝而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现在看见他的人,谁也不会相信他昨天还是个赌场的大老板。
现在他看来简直就像是修为严谨的高僧。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忽然道:“金大胡子既已死了,他的老婆新婚夫人呢?”
一个人新婚时就开始怕老婆,而且怕得连胡子都肯刮光,那往往只有一种原因。
因为他爱他的老婆,爱得要命。
爱得要命时,通常也就会怕得要命。
田思思这一着实实打在金大胡子最要命的地方上了。
金大胡子虽然还在勉强控制着自己,但头上汗已流了下来。
田思思偷偷地向秦歌打了个眼色,道:“你想他的新婚夫人会到什么地方去了?”
秦歌笑了笑,忽然道:“他的人既已死了,老婆自然就嫁人了!”
田思思道:“改嫁?这么快?”
秦歌道:“该改嫁的,迟早总要改嫁的。”
田思思道:“嫁给谁呢?”
秦歌道:“也许是个道士,也许是个秀才,红花绿叶青莲藕,本来就是一家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金大胡子突然狂吼一声向他扑了过来,能做赌场的老板,手底下当然有两下子,只见他十指箕张如鹰爪,好像是恨不得一下就扼住秦歌的脖子。
秦歌的脖子刚往外面一缩,半空中忽然有根敲木鱼的棒槌飞了过来,“噗”的一声,在金大胡子的光头上重重敲了一下。
这一下敲得真不轻,金大胡子脑袋虽未开花,却也被敲得头晕眼花,连站都站不住了,连退好几步,“噗”地又坐到了那蒲团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个和尚口宣佛号,慢慢地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个木鱼,却没有棒槌。
会念经的和尚终于出现了。
他慢慢地走到金大胡子面前,叹息着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一关都看不破,怎么能出家做和尚?”
金大胡子全身发抖,嘶声道:“我本来就不想做和尚,是你逼着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噗”的一声,头上又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这和尚的手好像比棒槌还硬。
金大胡子竟被他一根手指敲得爬到地上去了,光头上立刻凸起了一大块。
这和尚道:“是谁逼你做和尚的?”
金大胡子道:“没……没有人。”
和尚道:“你想不想做和尚?”
金大胡子道:“想……想。”
和尚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他居然又开始念经了。
金大胡子却爬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田思思看得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回过头向秦歌苦笑道:“这和尚真的会念经。”
秦歌道:“不但会念经,还会敲人的脑袋。”
田思思道:“敲得比念经还好。”
秦歌道:“这次他念经虽没有选错地方,但却敲错了脑袋。”
田思思道:“他本该敲谁的脑袋?”
秦歌道:“他自己的。”
和尚忽然不念经了,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摇着头叹道:“原来又是你。”
秦歌道:“又是我。”
和尚道:“你怎么又来了?”
和尚道:“既然能走,为什么不能来?”
和尚道:“既已走了,就不该来的。”
秦歌道:“谁说的?”
和尚道:“和尚说的。”
秦歌道:“和尚凭什么说!”
和尚道:“和尚会‘一指禅’,会敲人的脑袋。”
秦歌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和尚好像要赶我走的样子。”
和尚道:“昨天你赶和尚走,今天和尚赶你走,岂非也很公道。”
秦歌道:“我若走了,有没有人给和尚五万两银子?”
和尚道:“没有。”
秦歌道:“那么我就不走。”
和尚沉下了脸,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秦歌道:“好像是个赌扬,又好像是个庙。”
和尚道:“昨天是赌场,今天是庙。”
秦歌笑了笑,道:“连妓女都可以到庙里烧香,我为什么不能来?”
和尚道:“你来干什么?”
秦歌道:“当然来赌钱,赌鬼一天不赌钱,全身都发痒。”
和尚道:“庙里不是赌钱的地方。”
秦歌道:“和尚既能到赌场里念经,赌鬼为什么不能到庙里赌钱。”
和尚瞪着他,忽然笑了,道:“这里都是和尚,谁跟你赌?”
秦歌道:“和尚。”
和尚道:“和尚不赌。”
秦歌道:“我佛如来也赌,和尚为什么不赌?”
和尚皱眉道:“我佛如来也赌,跟谁赌?”
秦歌道:“齐天大圣孙悟空。”
和尚道:“赌什么?”
秦歌道:“赌孙悟空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和尚又笑了,道:“就算你有理,和尚也没钱赌。”
秦歌道:“和尚会化缘,怎么会没有钱。”
和尚道:“到哪里化缘?”
秦歌道:“据我所知,这些和尚昨天还都是施主。”
和尚道:“哦!”
秦歌道:“尤其是金大胡子,他既已做了和尚,财即是空,他那万贯家财自然全部施舍给和尚了。”他笑了笑,道:“听说和尚化缘,有时比强盗抢钱还凶得多。”
和尚瞪着他,圆圆的脸忽然变得很阴沉,说道:“你会抢钱?”
秦歌道:“不会。”
和尚道:“会化缘?”
秦歌道:“也不会。”
和尚道:“你用什么来赌?”
秦歌道:“用我的人。”
和尚道:“人怎么能赌?”
秦歌笑道:“我若输了,就跟你做和尚,你若输了,这庙就归我,和尚也归我。”
和尚道:“你想怎么赌?”
秦歌道:“你既然会敲脑袋,我们不如就赌敲脑袋。”
和尚道:“敲谁的脑袋?”
秦歌道:“你敲我的,我敲你的,谁先敲着谁的,谁就是赢家。”
和尚冷冷道:“脑袋不是木鱼,会敲破的。”
秦歌道:“你知不知道哪种脑袋最容易敲破?”
和尚大笑,笑声中,他的人忽然不见了。
地上铺着一块块石板,石板突然裂开,和尚就掉了下去,然后石板就立刻关起。
这里本是个秘密的赌场,赌场里有翻板地道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只有田思思才会觉得很吃惊,怔了半晌,忽然笑道:“看来他不想跟你赌。”
秦歌微笑道:“他也知道很容易敲破的一种脑袋,就是光头脑袋。”
田思思道:“你真想敲破他的脑袋?”
秦歌道:“只想敲破一点点。”
田思思道:“为什么,看来他并不是个坏人。”
秦歌道:“但他却不该逼着别人做和尚。”
田思思道:“天下开赌场的人若都做了和尚,这世界岂非太平得多?”
秦歌道:“这些和尚本来难道全是开赌场的?”
田思思道:“说不定是他们自己愿意……”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一屋子的和尚忽然全都叫了起来:“我们不愿做和尚。”
“好好的人,谁愿意做和尚?”
“我家里有老有少,一大家人,日子过得也不错,为什么要做和尚?”
金大胡子叫得声音最响,居然跪了下来,道:“我们都是被逼的,还求秦大侠替我们主持公道。”
秦歌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条汉子,怎么被人一逼就做了和尚。”
金大胡子道:“因为我们若不做和尚,他就要我们的命。”
秦歌道:“你们二三十个人,难道还怕那一个和尚?”
金大胡子惨然道:“只因那和尚实在太凶,太厉害,何况还有秀才和道士帮着他。”
秦歌道:“你们加起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金大胡子叹道:“若非如此,我们怎会全都做了和尚?”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们做和尚,对他是不是有好处?”
金大胡子道:“当然有好处。”
田思思道:“什么好处?”
金大胡子苦着脸道:“他说做和尚要四大皆空,所以我们一做了和尚,家财就全都变成他的了。”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连我都想敲破他的脑袋了。”
秦歌道:“不是敲破一点点,是敲个大洞。”
金大胡子摸着自己的脑袋,道:“可是他们三个人武功全都不弱,尤其是那和尚,实在太厉害。”
秦歌冷笑道:“比他更厉害的人我也见过不少。”
金大胡子展颜道:“那当然,只要秦大侠肯替我们作主,我们就有了生路。”
秦歌用脚踩了踩地上的石板,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
金大胡子道:“我也不清楚。”
秦歌道:“你是这赌场的大老板,怎么连你都不清楚?”
金大胡子苦笑道:“这屋子本来并不是我的。”
秦歌道:“是谁的?”
金大胡子道:“不知道。”
秦歌皱眉道:“你知道什么?”
金大胡子道:“我只知道这屋子的主人多年前就死了,全家人都死得干干净净。”
秦歌道:“后来就没有人搬进来过?”
金大胡子道:“有是有,只不过无论谁搬进来,不出三天就又搬走了。”
秦歌道:“为什么?”
金大胡子道:“因为这屋子闹鬼。”
田思思失声道:“闹鬼!”
金大胡子道:“这屋子本是家很有名的凶宅,谁都不敢问津,所以我们很便宜就买了下来。”
田思思道:“这里是不是真的有鬼呢?”
金大胡子道:“有时我们的确觉得很多地方不对,但仗着人多胆大,所以倒也不太在乎。”
田思思道:“是些什么地方不对?”
金大胡子沉喝着道:“有时地下会忽然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来,有时明明放在桌上的东西,忽然间就不见了。”
田思思看了秦歌一眼。
秦歌道:“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金大胡子道:“只要能不做和尚,叫我们干什么都愿意。”
秦歌想了想,道:“好,你们先走吧,等我弄清楚这里的事再说。”
金大胡子脸上露出为难恐惧之色,道:“和尚不放我们走的。”
秦歌冷笑道:“你用不着害怕,他若敢追,有我担着。”
金大胡子展颜笑道:“就算天大的事,有秦大侠出面,我们也就放心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满屋子和尚都已抢着往外逃,有的夺门,有的跳窗户,霎时间就全都走得精光。
没有人出来追,那和尚,道士和秀才全都没有露面。
田思思笑道:“看来你的威风真不小,吓得他们连头都不敢伸出来了。”
秦歌没有笑。
田思思道:“你想那和尚溜到哪里去了?”
秦歌道:“我只望他莫要真的被鬼提了去。”他又沉声道:“我看你不如也赶快走吧。”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道:“你为什么要我走?”
秦歌勉强笑了笑,道:“这地方说不定真的有鬼。”
田思思脸色虽也有些变了,还是摇着头道:“我不走。”
秦歌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秦歌道:“可是……”
田思思不让他说话,抢着又道:“既然我是你的朋友,就不能撇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对付他们三个,就算你真的下地狱,我也只好跟着。”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秦歌的人真的忽然就掉了下去。
“砰”的一声,翻开的石板又阖起。
田思思这才真的吃了一惊,用力去踢地上的石板。
随便她怎么用力也踢不开,石板很厚,一块块石板严丝合缝,谁也看不出机关在哪里。
暴雨还没有来,狂风吹着窗户,窗户在响,门也在响。
田思思忍不住失声惊呼,道:“秦歌,你在哪里,你听不听得到我说话。”
没有回应。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步步往后退,忽然转身往门外冲了出去。
外面好大的风,田思思刚冲出门,又有一阵狂风卷起,卷起了漫天发丝。
千千万万根头发突然一齐向她卷了过来,卷上了她的脸,缠住了她的脖子。
轻轻的,软软的,冷冷的,就好像是千千万万只鬼手,在摸着她的脸,扼住她的咽喉。
她呼吸都已几乎停顿,凌空一个翻身,退回了门里去,“砰”地用力阻住门,用身子抵住。
过了很久,她这口气才透出来。
风还在外面吹,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忽然发现这间屋子好大,屋子越大,越令她觉得自己渺小孤单。
她掌心已全是冷汗,用力扯下了身上,脸上,脖上的头发。
头发却又黏在她手上,缠住了她的手——轻轻的,软软的,冷冷的……
她仿佛想吐,却又吐不出。
“蓬”的一声,一扇窗户被吹开,接着又是“霹雳”一响,黄豆般大的雨点跟着下了起来。
她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噤,壮起胆子,大声道:“屋子里还有没有人?……这里的人难道全都死光了么?”
还是没有人回应,她自己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家人本就早已全都死光了,全都变成了鬼!”
可是那道士和秀才呢?对面还有扇门,门是关着的,他们会不会藏在里面。
田思思咬了咬牙。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仿佛生怕后面有鬼在追她,幸好这门没有从里面拴上。
田思思冲了进去,里面是间布置得很精雅的小客厅,看来就令人觉得温暖而舒服。
田思思刚松了口气,突然间,“砰”的一声,门已在她身后关上。
她一惊,转身去推门,已推不开了,这扇门赫然已从外面锁住。
是谁锁的门?外面刚才明明连一个人都没有的。
田思思只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颗颗冒了起来,冷汗已湿透衣裳。
她一步步地向后退,退到桌子旁,才发现桌上有三碗茶,一卷书,一串佛珠,一柄拂尘。
书是太史公作的史记,也就是秀才念的那本,茶还是温的。
在田思思和秦歌还没有来到这里之前,那和尚,道士和秀才显然还坐在这里喝茶。
现在他们的人呢?
田思思冷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们在哪里,你们休想吓得了我。”
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自己在壮自己的胆子,她说这句话,就表示她已被吓住。
天色阴冥,屋子里更暗,连书上的字都已有点看不清楚。
田思思站在那里,发了半天怔,才四面打量这屋子。
这屋子的确布置得很精雅,另外还有扇门,门上挂着湘妃竹帘,竹帘是垂下来的。
这扇门对面的墙上,挂着幅很大的山水画,烟雨蒙蒙,意境仿佛很高,显然也是名家的手笔。
这幅画两旁,当然还有副对联。
田思思还没有看清这对联上写的什么,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听来就仿佛是竹帘卷动的声音。
她一惊转身,又不禁失声而呼,本来垂在那里的竹帘,此刻竟慢慢地向上面卷了起来,竹帘后的门是半掩着的,门里门外都没有人,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鬼手,在上面慢慢地卷着这竹帘。
田思思的胆子就算大,也不禁毛骨悚然,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大叫道:“什么人?出来!”
没有人出来,根本就连人影都没有。
田思思举起双拳,咬紧牙关,一步步走了过去,她一面走,冷汗一面从脸上往下流。
她走得很慢,因为腿已发软,但总算还是慢慢的走进了这扇门。
门后面是间密室,连窗户都没有,所以光线更暗。
黑黝黝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盘膝坐在地上。
一个和尚!
这和尚圆圆的脸,垂眼剑眉,面前还多摆着个木鱼,赫然是刚才掉到地下去的那个念经的和尚。
田思思长长吐出口气,无论如何,她还算看到个活人了。
但和尚既然会在这里,秦歌呢?
田思思忍不住道:“喂,你怎么会到这里?秦歌呢?”
和尚不响,也不动。
田思思大声道:“喂,你怎么不说话?”
和尚还是不言不语,连眼睛都懒得张开,像是忽然变成了个聋子。
田思思冷笑道:“你用不着装聋作哑,你再不开口,我也要敲破你的脑袋了。”
和尚偏偏要装聋作哑。
田思思怒道:“你以为我不敢!”
田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天下还有什么她不能做的事?
她一下子就窜了过去,真的在这和尚的光头上敲了一敲。
和尚身子摇了摇,慢慢地趴了下去。
田思思不由自主伸手拉住了他衣襟,大声道:“你干什么,想装死吗?”
和尚真的已死了!
和尚的脸本来又红又亮,现在却已变成了死灰色的。
死灰色的脸上,正有一缕鲜血慢慢地流了下来,从他宽阔的额角上流下来,流过眉眼,沿着鼻子流到嘴角。
田思思身子一震,立刻手脚冰冷,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后退。
她一退,和尚就向前倒下,脸扑在地上。
田思思这才发现他头顶上有个小洞,鲜血正是从这边洞里流出来的。
“这个洞难道是我敲出来的?”
绝不是。
她下手并不重,何况这和尚全身僵直,显然已死了很久。
是谁杀了这和尚的?难道是秦歌?他的人呢?
田思思站在那里,几乎连动都不能动了。
她一走进这赌场的大门,就好像跌入了噩梦里。
从那时开始,她遇见的每件事都奇怪得无法解释,神秘得不可思议。
除了在噩梦里之外,还有什么地方会发生这种事?
这噩梦会不会醒?
田思思咬了咬牙,决心抛开一切,先冲出这鬼屋再说。
她已无法冲出去。
这屋子惟一的一扇门,不知何时又已被人从外面锁上。
随便她怎么用力也推不开,用脚一踢,连脚趾都几乎被踢断。
这扇门并不是铁门,但这见鬼的木头却简直比铁还坚硬,她就算手里有把刀,也未必能将门砍裂。
四面的墙更厚。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只落入了猎人陷阱的野兽,不但愤怒,恐惧,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最悲哀的是,她连制造这陷阱的猎人是谁都没有看见。
这噩梦就像是永远都不会醒了。
田思思只恨不得能大哭一场,只可惜连哭都已哭不出。
这密室中更暗,更闷,她简直已连气都透不过来。
和尚头上的血已渐渐凝结。
也许只有他才知道这所有的秘密,也许连他都不知道。
谁知道呢?
田思思用力咬着牙,只要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死也甘心。
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雨声。
这里仿佛本就是个坟墓,是为了要埋葬她而准备的坟墓?
还是为了要埋葬这和尚的?
无论如何,现在她和这和尚都在这坟墓里。
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和一个和尚埋葬在同一个坟墓里。
现在她已连鬼都不怕了,就算真的有个鬼来,她也很欢迎。
想到鬼,她就不禁想到了那大头鬼。
“他在哪里?是不是还在暗中一直跟着我?”
“那毯子是不是他替我盖上的?”
“他知不知道以后永远再也看不见我了?”
“他若知道,是不是会很伤心?”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觉得自己很无聊。
几千几万个人都可以想,为什么偏偏去想他?
“我在这里想他,他还不知道在那里想谁呢?”
于是她就开始想她的父亲,想田心,这些本是她最亲近的人,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想到这些人时,好像总不如想“他”想得那么多,那么深。
“这也许只因为最近我总是跟他在一起。”
就连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很难被忘记的人。
也许天下所有的怪物都是这样子。
田思思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心乱极了。
在这一刻间,她的确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她想东想西,什么都想,就是没有去想一件事——怎么样离开这屋子。
一个少女的心,实在妙得很。
她们有时悲哀,有时欢喜,有时痛苦,有时愤怒,但却很少很少会感觉到真正的恐惧。
恐惧真是人类最原始,最深切的一种情感。
但是在少女们的心目中,恐惧却好像并不是一种很真实的感觉。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认真去想过这种事。
你若去问一个少女,在临死前想的是什么,她的回答一定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有个很聪明的人,曾经问过很多少女一个并不很聪明的问题。
“你觉得什么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他得到很多种不同的回答:
“被自己所爱的人抛弃最可怕。”
“洗澡时发现有人偷看最可怕。”
“老鼠最可怕——尤其是老鼠钻进被窝时更可怕。”
“和一个讨厌鬼在一起吃饭最可怕。”
“半夜里一个人走黑路最可怕。”
“肥肉最可怕。”
还有些回答简直是聪明人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但却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的回答是:“死最可怕。”
屋子里越来越热,越来越闷。
田思思忽然想到了一碗用冰镇过的莲子汤。
一想到这件事,她就更觉得没法子忍耐下去,她简直要发疯。
幸好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声音竟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她还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忽然发现地上的石板在向上翻。
她跳起来,退到墙角。
地上已裂开了个大洞,一个人从洞里慢慢地伸出头来……
秦歌!
田思思又惊又喜,忍不住叫了起来。
秦歌看到她,也吃了一惊,看到伏在地上的和尚更吃惊,也忍不住失声道:“你怎么真的把他脑袋敲破了?”
田思思也叫道:“我正想问你,你就算要敲破他脑袋,也不必要他的命。”
秦歌道:“谁敲破了他脑袋,我根本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秦歌道:“你,你岂非一直都跟他在一起的?”
田思思又叫了起来,道:“谁一直都跟他在一起?他掉下去后,你岂非也掉了下去?”
秦歌道:“可是我掉下去后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看见了什么?”
秦歌道:“什么都没有看见,下面什么都没有,就算有,我也看不见。”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下面连灯都没有,黑黝黝的,我又不是蝙蝠,怎么能看见东西。”
田思思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
秦歌道:“因为这下面有条石阶,我摸索了半天,才摸到这里,一走上石阶,石板就翻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你在上面救我的哩。”
田思思苦笑道:“我可没有那大么的本事。”
秦歌道:“你又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这和尚……”
田思思打断了他的话,抢着道:“你不要瞎疑心,我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子了。”
秦歌皱眉道:“是谁杀了他?”
田思思道:“鬼才知道。”
听到“鬼”字,秦歌脸上的颜色也不禁变了变,苦笑道:“看来这地方好像真有鬼,我只奇怪,你为什么一直呆在这里。”
田思思道:“你以为我不想走?”
秦歌道:“我以为你在等我。”
田思思的脸好像有点发红,道:“我怎么知道你会从这里钻出来?”
秦歌道:“你既然不是在等我,为什么还不走?”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走不了。”
秦歌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我一走进这房子,门就从外面关起来了。”
秦歌动容道:“谁关的门?”
田思思道:“鬼才知道。”
这次谈到“鬼”字,她自己的脸色也不禁变了变——死虽然好像并不十分可怕,鬼总是可怕的。
秦歌道:“你……你推不开这扇门?”
田思思道:“从外面锁起来了,我怎么推得开?”
秦歌道:“也许你没有用力。”
田思思撅起嘴,道:“你以为我真的那么没用?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试试?”
秦歌当然要去试。
他刚伸出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田思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怔了半晌,忍不住大叫道:“这扇门刚才明明是从外面锁上的,一点也不假。”
门既已开了,她已经可以出去,这本是件很开心的事。
但是她却很生气。
会不会被闷死在这里是一回事,是不是被冤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田大小姐宁死也不愿被人冤枉。
秦歌叹了口气,道:“就算这扇门刚才是从外面锁住的,现在我们总可以走了吧。”
田大小姐道:“我不走。”
秦歌也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走?”
田思思恨恨道:“你冤枉我,你以为我骗你。”
秦歌眨眨眼,道:“谁说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田思思道:“你嘴里虽这么样说,心里一定还是以为我骗你。”
秦歌笑了,柔声道:“我从来没有以为你骗过我,你说的话我从来没有不信的。”
田思思道:“可是这扇门……”
秦歌道:“这扇门刚才突然是从外面锁住的,那个人,既然能偷偷摸摸地把门锁上,自然也就能偷偷摸摸地把门打开。”
田思思这才展颜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道:“但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做这种事呢?”
秦歌道:“我们只要找到那个人,就一定能问出来的。”
田思思道:“对,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个人,一定要问个清楚!”
这次她不等秦歌先走,就已先冲出去。
外面的屋子凉快得多。
桌上的那三碗茶,还好好的放在那里。
茶当然已凉透。
田思思现在正需要一碗很凉很凉的茶。
只是在几天前,她一定将这三碗茶先喝下去再说,但现在她总算已学乖了,已考虑到这茶里是不是有毒。
她看不出茶里是不是有毒,但老江湖总应该可以看得出的。
秦歌正是个老江湖。
她正想叫秦歌来看看,才发现秦歌还站在那里发愣。
田思思道:“喂,你在发什么愣?在想什么?”
秦歌抬起头,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道:“我在想,这扇门若是真的开不开,倒也蛮有趣的。”
田思思道:“有趣,那有什么趣?”
秦歌微笑道:“门若是真的开不开,我们岂非就要被关在里面,关一辈子。”
田思思的脸又红了,红着脸道:“原来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秦歌笑道:“男人有几个真是好东西。”
田思思忽又抬起头,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是想嫁给你的?”
秦歌道:“知道。”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但现在我们就算被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关一。辈子,我也不会嫁给你。”
秦歌道:“为什么?”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因为你虽然很好,但却不是我心里想嫁的那种人。”
秦歌眨眨眼,道:“你心里想嫁的是哪种人?”
田思思怔了半晌,抿嘴一笑,道:“等我找到时,我一定先告诉你。”
秦歌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些话,也不怕我听了难受?”
田思思道:“我知道你不会难受的,因为你心里想娶的,也一定不是我这种女人。”
秦歌大笑,道:“既然如此,看来我们只能做个好朋友了。”
田思思嫣然道:“永远的好朋友。”
她忽然觉得很轻松,因为她自己将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秦歌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想跟你关在一间屋子里了,还是快出去吧。”
田思思道:“对,出去找那个人。”
她又想到这屋子的门刚才被人从外面锁了起来,她没有推开。
但这次她不敢再叫秦歌去试了。
她自己去试。
门果然没有锁上,她伸手轻轻一推,就开了。
“那人既然能将门锁上,就也能打开。”
这倒并没有令田思思觉得很吃惊,很意外。
令她吃惊的是,门一推开,外面就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
是什么声音?
是一种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听见的声音。
门刚推开一线,门外就有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声音传进来,有骰子声,洗牌声,呼噜喝斥声,赢钱时的笑声,输钱时的叹气声。
这里本是个赌场,有这种声音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赌场刚才岂非已不在了?这里岂非已变成了个和尚庙?
何况连那些和尚都已走得干干净净。
这里本已是个空屋子,哪里来的这种声音?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吃惊得大叫起来,用力推开门。
门一推开,她就真的忍不住大叫起来。
谁说外面是和尚庙?
谁说外面是空房子?
外面明明是个赌场,灯火正辉煌,各式各样的人正在兴高彩烈地赌着钱。
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就只没有和尚。
连一个和尚都没有。
刚才那奇迹般消失了的赌场,现在又奇迹般出现了。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谁能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