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纤纤
纤纤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纤秀柔美的脚上,血迹斑斑,刺入的荆棘,尖锐的石块,使得她受尽了折磨。
但无论多么重的创伤,也远远比不上她心里的创伤痛苦。
她一路狂奔到这里,忘了是昼是夜,也忘了分辨路途。可是,她纵然忘记一切,也还是忘不了小雷的。她的心纵已碎成一千片,一万片,每片心上,还是都有个小雷的影子。
那可爱又可恨的影子。恨比爱更深。
“他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无情?”她不知道,她想知道,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看个明白,问个明白。
可是她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昔日的海誓山盟,似水柔情,如今已变成心上的创伤。
昔日的花前蜜语,月下拥抱,如今已只剩下回忆的痛苦。
她宁可牺牲一切,来换取昔日的甜蜜欢乐,哪怕是一时一刻也好。
但逝去的已永不再回。她就算用头去撞墙,就算将自己整个人撞得粉碎,也无可奈何。
这才是真正的悲哀,真正的痛苦。
这种痛苦可以一直深入到你的血液里,你的骨髓里。
春天,早晨的风还是很凉。
她身上只穿了件很单薄的衣服,赤着足,这套单薄的衣服,已是她所拥有的一切。
其余的她已全部留下,留下给他。现在,也许只有死,才是她惟一的解脱,但她还不想死。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热爱已变为深仇,爱得既然那么深,恨得就更深。
所以她要活下去,要报复。但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呢?天地茫茫,有什么地方是她的容身之处?她不想流泪,但眼泪却已一连串流下。
然后,她就听到有人在低唤她的名字:“纤纤。”
“纤纤,纤纤……”在花前,在月下,在拥抱中,小雷总是这么样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她。
难道他又已回心转意?难道他又找她?她的心忽然擂鼓般跳动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她已忘却了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恨,只要他回来,她立刻可以原谅他所有的过失,立刻会投入他的怀抱里。
可是她失望了。她看见的不是小雷,是金川。
金川是才子,也是侠少。金川是个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他头发永远都梳得又光滑,又整齐,他衣着永远都穿得又干净,又合身。
他和小雷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他却是小雷最好的朋友。
纤纤当然认得他,她和小雷之间秘密的爱情,也只有他知道。
“难道是小雷要他来找我的?”她的心又在跳,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金川的微笑如少女:“来找你。”
“找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一路都在保护着你。”
纤纤的心跳更快,只希望他告诉她,是小雷要他这么做的。但是他并没有再说下去。
纤纤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又问:“你有没有看见他?”
金川在摇头。
“你知不知道我们……我们已经分手?”
金川还是在摇头。纤纤的心沉下,头也垂下,过了很久,才抬起头,忽然发现金川在看着她的脚。她足踝纤秀,柔美如玉,血迹和伤痕,只有使这双脚看来更楚楚动人。
任何男人看到这双脚,总忍不住会多看两眼的——女人的脚,好像总和某种神秘的事,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她立刻想用衣襟盖住自己的脚,但就在这时,她眼睛里忽然闪动一丝恶毒的光芒:“……我一定要让他后悔,一定要报复。”
只有这种因热爱而转变成的恨,才能令最善良的女人变得蛇蝎般恶毒。
金川的声音也温柔如少女:“你不回家?”
纤纤又垂下头,声音凄楚:“我没有家。”
“那么……你想到哪里去?”
纤纤的头垂得更低,她懂得怜悯和情爱也常常是分不开的。她懂得要怎么样才能令男人同情怜悯。
金川果然已将同情之色摆在脸上,长长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无论以后怎么样,我至少得先陪你换件衣裳,吃顿饭去。”
有件事男人千万不可忘记:女人的报复,是绝对不择手段的。
艳阳下的桃花如火。小雷睁开眼,就看见一树火一般的桃花。
有个人斜倚在桃花下。一个纤长苗条的白衣人,乌云高髻,脸上蒙着层雪白的面纱。
满林红花,衬着她一身白衣如雪。莫非这也不是凡人,是桃花仙子。
小雷挣扎着,想坐起。他身上衣衫已被朝露湿透,但全身却灼热得如同在火焰中一样。
他挣扎着想坐起,但痛苦却使得他全身痉挛,几乎又晕过去。
白衣如雪的少女,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正在轻纱后看着他:“你的伤很重,最好是安安静静的躺着,不要动。”她的声音柔和而冷淡,听来仿佛很遥远。
小雷闭上眼睛,昨夜发生的事,立刻又全都回到他眼前。
刀光,血影,火……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迎头向他击下,他全身都似已被燃烧起来,似已沉沦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但现在,春风吻着绿草,花香中带着流水清冽的芬芳。
花树间鸟语啁啾,如情人的蜜语。
小雷再次睁开眼:“我……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你救了我?”
雪衣少女点了点头。
“你是谁?”
雪衣少女轻轻转了个身,轻盈得就仿佛是在远山飘动的云彩。
她摘了朵桃花,斜插在鬓脚,鲜红的桃花,雪白的面纱。人面在轻纱中,又如鲜花在雾里。
“人面桃花!”小雷忍不住失声轻呼:“原来是你!”
雪衣少女笑了,笑声如春风,如春风中的银铃:“我知道你迟早总会认出我的。”
小雷的身子突然僵硬,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雪衣少女笑道:“杀人犯法,救人难道也犯法?”
她又轻轻转了个身,露出一直藏在衣袖里的一只手。一只缠着白绫的手。这只手是被小雷捏碎的。
小雷居然笑了:“你是不是要我还你这只手?你可以拿去!”
雪衣少女淡淡道:“你本来只欠我一只手,现在又欠我一条命。”
小雷道:“你也可以拿去。”他说话的态度轻松自然,就好像叫人拿走件破衣裳一样。
雪衣少女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真是雷奇峰的儿子?”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已死了?”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家已被烧得寸草不留?”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叹了口气,道:“但你的样子看来为什么一点也不像呢?”
小雷道:“要什么样子才像?要我捶胸顿脚,痛哭流涕?”
雪衣少女又看了他很久,道:“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已只剩下一条命。”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无论谁都只有一条命的?”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随时都可以要你的命?”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又叹了口气,道:“但你的样子看起来还是一点也不像。”
小雷道:“我本来就是这样子。”
雪衣少女道:“无论遇着什么事,你永远都是这样子?”
小雷道:“假如你不喜欢看我这样子,你可以不必看。”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
小雷道:“好像是的。”
雪衣少女盯着他,忽又叹息了一声,竟转身走了。
小雷道:“等一等。”
雪衣少女道:“等什么?你难道要我留下来陪着你?”
小雷道:“我既然欠你的,你为什么不拿走?”
雪衣少女笑了笑,道:“像你这种人的性命,连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么用?”
小雷道:“可是……”
雪衣少女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等到我高兴的时候,我是会来要的,你等着吧。”她居然真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雷看着她纤秀苗条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深处。他还是躺在那里,动也没有动。但这时他脸上流的已不是血,是泪。
一阵风吹过,桃花一瓣瓣落在他身上,脸上。他还是没有动。他的泪却似已流干了。
“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已只剩下一条命。”这少女的确已夺去了他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却救了他的命。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要他活着痛苦?
“像你这种人的性命,连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么用?”他本来的确已未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这少女不但夺去了他所有的一切,也破坏了他心目中最神圣的偶像。他父亲本是他的偶像。
站在他父亲的血泊中,听着她说出了往事的秘密,那时他的确只希望能以死来作解脱。
但现在,他情绪虽未平静,却已不如刚才那么激动。他忽然发觉自己还不能死。
“你一定要去找到纤纤,她是个好孩子,一定会为我们雷家留下个好种。”
“纤纤,纤纤……”他在心里呼唤着,这名字是他惟一的希望……也是他全部的希望。
流水清澈。流水上漂浮着一瓣瓣桃花。
小雷咬着牙,滚下了绿草如茵的斜坡,滚入了流水中。
冰凉的水,不但使他身上的灼热痛苦减轻,也使他的头脑清醒。
他沉浸在水中,希望自己能够什么都不想。他不能。
前尘往事,千头万绪,忽然一起涌上了他心头,压得他心都几乎碎了。
他就像逃避某种噬人的恶兽一样,自水中逃了出来。
肉体上的痛苦无论多么深,他都可以忍受。他沿着流水狂奔,穿过花林,远山青翠如洗。
山脚下有个小小的山村,村中有个小小的酒家,那里有如远山般青翠的新酿酒。
他曾经带着纤纤,在深夜中去敲那酒家的门,等他的挚友金川。
然后他们三个人就会像酒鬼般开怀畅饮,像孩子般尽情欢乐。那确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两心相印的情人,肝胆相照的好友,芬芳清冽的美酒……人生得此,夫复何求?
“带纤纤到那里等我,无论要等多久,都要等到我去为止,她就算要走,你也得用尽千方百计留下她。”这是他昨夜交待给金川的话。
他并没有再三叮咛,也没有说出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金川也没有问。
他们彼此信任,就好像信任自己一样。
远山,好远的山。小雷只希望能找到一辆车,一匹马。没有车,没有马。
他脸上流着血,流着汗,全身的骨骼都似已将因痛苦而崩散。
但无论多遥远,多艰苦的道路,只要你肯走,就有走到的时候。
柳绿如蓝。他终于已可望见柳林深处挑出了一角青帘酒旗。
夕阳绚丽,照在新制的青帘酒旗上。用青竹围成的栏杆,也被夕阳照得像晶碧一样。
栏杆围着三五间明轩,从支起的窗子里看进去,酒客并不多。
这里并不是必经的要道,也不是繁荣的村镇。到这里来的酒客,都是慕名而来。
杏花翁醅的酒,虽不能说远近驰名,但的确足以醉人。
白发苍苍的杏花翁,正悠闲的斜倚酒柜旁,用一根马尾拂尘,赶着自柳树中飞来的青蝇。
柜上摆着五六样下酒的小菜,用碧纱笼罩着,看来不但可口,而且悦目。
悠闲的主人,悠闲的酒客,这里本是个清雅悠闲的地方。
但小雷冲进来的时候,主人和酒客都不禁耸然失色。
看到别人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的样子多么可怕,多么狼狈。
可是他不在乎。别人无论怎么样看他,他都全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为什么金川和纤纤都不在这里?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冲到酒柜旁,杏花翁本想赶过来扶住他,但看见他的灼热,又缩回手,失声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雷当然没有回答,他要问的事更多:“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跟我半夜来敲门的那两个朋友?”
杏花翁苦笑:“我怎么会忘记。”
“今天他们来过没有?”
“上午来过。”
“现在他们的人呢?”
“走了。”
小雷一把握住杏花翁的手,连声音都已有些变了:“是不是有人来逼他们走的?”
“没有,他们喝一两碗粥,连酒都没有喝,就走了。”
“他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等我?”
杏花翁看着他,显然觉得他这句话问得太奇怪——这少年为什么总好像有点疯疯癫癫的样子:“他们没有说,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何要走?”
小雷的手放松,人后退,嗄声问:“他们几时走的?”
“走了很久,只呆了一下子就走了。”
“从哪条路走的?”
杏花翁想了想,茫然摇了摇头。
小雷立刻追问:“他们有没有留话给我?”
这次杏花翁的回答很肯定:“没有。”
栏杆外的柳丝在风中轻轻拂动,晚霞在天,夕阳更灿烂。山村里,屋顶上,炊烟已升起。
远处隐隐传来犬吠儿啼,还有一阵阵妻子呼唤丈夫的声音。
这原本是个和平宁静的地方,这本是个和平宁静的世界。但小雷心里,却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血战。
他已倒在一张青竹椅上,面前摆着杏花翁刚为他倒来的一角酒:“先喝两杯再说,也许他们还会回来的。”
小雷听不见,他只能听见他自己心里在问自己的话:“他们为什么不等我?金川为什么不留下她?他答应过我的。”
他相信金川,金川从未对他失信。绿酒清冽芬芳,他一饮而尽,却是苦的。
等待比酒更苦,夕阳下山,夜色笼罩大地,春夜的新月已升起在柳树梢头。
他们没有来,小雷却已几乎烂醉如泥。只是醉并不是解脱,并不能解决任何事、任何问题。
杏花翁看着他,目中似乎带着些怜悯同情之色,他这双饱历沧桑世故的眼睛,似已隐约看出了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女人总是祸水,少年人为什么总是不明白这道理?为什么总是要为女人烦恼痛苦呢?”他叹息着,走过去,在小雷对面坐下,忽然问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姓金?”
小雷点点头。
杏花翁道:“听说他是位由远地来的人,到这里来隐居学剑读书的,就住在那边观音庵后面的小花圃里。”
小雷又点点头。
杏花翁道:“他们也许已经回去了,你为什么不到那里去找?”
小雷怔了半晌,像是突然清醒,立刻就冲了出去。
杏花翁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喃喃的叹息着:“两个男人,一个美女……唉,这样子怎么会没有麻烦呢?”
小花圃里的花并不多。但却都开得很鲜艳。金川是才子,不但会作诗抚琴,还会种花,种花也是种学问。
竹篱是虚掩着的,茅屋的门却上了锁,就表示里面绝不会有人。
但这一点小雷的思虑已考虑不到,他用力撞开,整个人冲了进去。他来过这地方。
这是个精致而干净的书房,就像金川的人一样,叫人看着都舒服。
屋角有床,窗前有桌,桌上有琴棋书画,墙上还悬着柄古剑。
但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盏孤灯。一盏没有火的孤灯。
小雷冲进去,坐下,坐在床上,看着这四壁萧然的屋子。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桌上的孤灯,照着灯前孤独的人。
“金川走了,带着纤纤走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件事,更不愿相信这件事。
但他却不能不信。泪光比月光更清冷,他有泪,却未流下。一个人真正悲痛时,是不会流泪的。他本来有个温暖舒服的家,有慈祥的父母,甜蜜的人,忠实的朋友。
但现在,他还有什么?一条命,他现在已只有一条命。这条命是不是还值得活下去呢?
明月满窗。他慢慢的躺在他朋友的床上——一个出卖了他的朋友,一张又冷又硬的床。
春风满窗,孤灯未燃,也许灯里的油已干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春天?这是个什么样的明月?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门是虚掩着的,有风吹过的时候,门忽然“呀”的开了。
门外出现了条人影。一个纤长苗条的人影,白衣如雪。
小雷没有坐起来,也没有回头去看她一眼,但却已知道她来了。因为她已走过来,走到他床前,看着他。
月光照着她的绰约风姿,照着她面上的轻纱,她眼波在轻纱中看来,明媚如春夜的月光。
窗外柳枝轻拂,拂上窗纸,温柔得如同少女在轻抚情人的脸。
天地间一片和平宁静,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心在这种春夜中溶化,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在情人的怀抱中溶化。
“纤纤,纤纤,你在哪里呢?你的人在哪里?心在哪里?”
他并不怪她。她受的创痛实在太深,无论做出什么事,都应该值得原谅。
痛苦的是,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伤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这么样对她,只不过因为太爱她。
只要也能知道这一点,无论多深的痛苦,他都可忍受。甚至连被朋友出卖的痛苦都可忍受。
雪衣少女已在他床边坐下,手里在轻抚着一朵刚摘下的桃花。她看着的却不是桃花,是他。
她忽然问:“像你这样的男人,当然有个情人,她是谁?”
小雷闭起了眼睛,也闭起了嘴。
她笑了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她是谁,却知道你本已约好了她在杏花村相会。”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她并没在那里等你,因为你还有个好朋友。”她嫣然接着道:“现在你的情人和好朋友已一齐走了,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小雷霍然张开眼:“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小雷慢慢的点了点头,缓缓道:“当然,你当然不会告诉我。”
雪衣少女道:“现在你还剩下什么呢?”
小雷道:“一条命。”
雪衣少女道:“莫忘记连这条命也是我的,何况,你的命最多已只不过剩下半条而已。”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肋骨断了两根,身上受的刀伤火伤也不知有多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的声音更温柔,道:“我若是你,就算有一万个人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再活下去。”
小雷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雪衣少女道:“你还想活下去?”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小雷道:“没有意思。”
雪衣少女道:“既然没意思,活下去干什么呢?”
小雷道:“什么都不干!”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小雷道:“因为我还活着——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得活下去。”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平静得可怕。
雪衣少女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有句话我还想问你一次。”
小雷道:“你问。”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是不是个活人?”
小雷道:“现在已不是。”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是什么?”
小雷张大了眼睛,看着屋顶,一字字道:“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嗯。”
“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你随便说我是什么都可以。”
“我若说你是畜生?”
“那么我就是畜生。”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用力。她倒了下去,倒在他怀里。
春寒料峭,晚上的风更冷。她的身子却是光滑、柔软、温暖的。
明月穿过窗户,照着床角的白衣,白衣如雪,春雪。春天如此美丽,月色如此美丽,能不醉的人有几个呢?也许只有一个。
小雷忽然站起来,站在床头,看着她缎子般发着光的躯体。
他现在本不该站起来,更不该走。可是他突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惊愕,迷惘,不信:“你现在就走?”
“是的。”
“为什么?”
小雷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因为我想起你脸上的刀疤就恶心。”
她温暖柔软的身子,突然冰冷僵硬。他已大步走出门,走入月光里。却还是可以听到她的诅咒:“你果然不是人,是个畜生。”
小雷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淡淡道:“我本来就是。”
风吹着胸膛上的伤口,就像是刀刮一样。但小雷还是挺着胸。
他居然还能活着,居然还能挺起胸来走路,的确是奇迹。是什么力量造成这奇迹的?
是爱?还是仇恨?是悲哀?还是愤怒?这些种力量的确都已大得足以造成奇迹。
观音庵里还有灯光亮着,佛殿里通常都点着盏常明灯。
他走过去,走入观音庵前的紫竹林。他从不信神佛,直到现在为止,从不信天上地下的任何神佛。
但现在,他却需要一种神佛来支持,他怕自己会倒下去。
人在孤独无助时,总是会去寻找某种寄托的。否则有很多人都早已倒了下去。
院子里也有片紫竹林,隐约可以看见佛殿里氤氲缥缈的烟火。他穿过院子,走上佛殿。
观音大士的庄严宝像,的确可以令人的心和平安详宁静。
他在佛殿前跪了下来,除了对他的父母外,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下跪。
他跪下时,泪也已流下。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祈求的,他这一生永远无法得到。
虽然他祈求的既不是财富,也不是幸运,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宁静而已。
虽然这也正是神佛惟一能赐给世人的。可是他却已永远无法得到。
观音大士垂眉沱目,仿佛也正在凝视着他——这地方绝不止这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
他背脊上忽然开始觉得有种很奇特的寒意,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那时正有条毒蛇,从他身后的草丛中慢慢的爬出来,慢慢的滑向他。
他并没有看见这条蛇,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恐惧得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叫大哭。
可是他却勉强忍耐住,虽然他已吓得全身冰凉,却还是咬紧牙,直到这条蛇缠上他的腿,他才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捏住了蛇的七寸。
从那次以后,他又有过很多次同样危险的经历,每次危险来到时,他都会有这种同样的感觉。
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活着。
来的不是一条蛇,是三个人,其中一个灰衣人却比蛇更可怕。
他们的职业就是杀人,在黑暗中杀人,用你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杀人。
无论他们在哪里出现,都只有一种目的。现在他们怎会在这里出现的呢?
三双眼睛冷冷的看着他,那种眼色简直好像已将他当做个死人。
小雷尽量放松了四肢,忽然笑了笑,道:“三位是特地来杀我的?”
灰衣人很快的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人道:“不一定。”
小雷皱了皱眉:“不一定?”
灰衣人道:“我们只要你回去。”
小雷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灰衣人道:“回到你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
小雷道:“去干什么?”
灰衣人道:“去等一个人。”
小雷道:“等谁?”
灰衣人道:“一个付钱的人。”
小雷道:“他付了钱给你们?”
灰衣人道:“嗯。”
小雷道:“我等他来干什么?”
灰衣人道:“来杀你!”
小雷眨眨眼,道:“他要亲手来杀我?”
灰衣人道:“否则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小雷又笑了,道:“可是我为什么要等着别人来杀我呢?”
灰衣人道:“因为我们要你等。”
小雷道:“你一向都如此有把握?”
灰衣人道:“一向如此,尤其是对付你这种人。”
小雷道:“你知道我是哪种人?”
灰衣人道:“比我更差一等的那种人。”
小雷道:“哦?”
灰衣人目光更冷酷,一字字道:“我至少不会出卖朋友,至少不会带着朋友交付给我的八十万银子偷偷溜走。”
小雷突然大笑,就好像忽然听到一件世上最滑稽的事。这件事的确滑稽,但他却不愿解释。
他受冤屈已不止一次。他从不愿在他看不起的人面前解释任何事。
灰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是谁要来找你了。”
小雷摇摇头。灰衣人道:“你回不回去?”
小雷摇摇头。灰衣人厉声道:“你要我们抬你回去?”
小雷还是在摇头。可是这一次他摇头的时候,他的人已突然自地上弹起,就像是一根刚脱离弓弦的箭,向这说话最多的灰衣人射了出去。
无论谁说话时,注意力都难免分散。所以话说得最多的人,在别人眼中也通常是最好的箭靶子。这人的剑就在手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将舌头磨得太利,所以剑反而钝了。小雷的人已冲过来,他的剑才刚刚拿起。剑光展动时,小雷已冲入剑光里。
他并没有挥拳,胸膛上的刀口,已使得他根本没有挥拳的力气。
但他的人就像是一柄铁锤,重重撞上了这人的胸膛。剑光一闪,长剑脱手飞出。
他身子却向另一个方向飞了出去,人在空中时,鲜血已自嘴里喷泉般溅出。等他的人跌落在地时,这一蓬喷泉的血雨,就恰巧洒在他自己身上,洒满了他已被撞得扭曲变形的胸膛。
小雷胸膛上也添了一片鲜血,他的刀口也已因用力而崩裂。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
两柄剑已架上了他的脖子,森寒的脸上,刺激得他皮肤一阵阵悚栗。
这两人掠近,他本已算准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闪避,反击。
可是这一股力量已随着剑口的鲜血流了出来,脖子上也已开始流血。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划过他脖子上,那种令人麻木的刺痛。
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他宁死也不弯腰的。
血泊中那灰衣人,呼吸已停止。
身后的灰衣人却发出了声音,声音冷酷,只说了两个字:“回去。”
小雷本不该摇头的,因为他已无法摇头,他只要一摇头,脖子两旁的剑锋就会割入他血肉。
另一个灰衣人在冷笑:“这次看他是摇头,还是点头?”
小雷忽又笑了。他笑的时候,就已在摇头,摇头的时候,鲜血已沿着剑锋滴落。
他微笑着道:“我一向高兴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灰衣人冷笑道:“但这次你的腿只怕已由不得你。”
小雷立刻觉得腿弯一阵刺痛,人已单足跪下。
另一柄剑却还是压在他脖子上:“你回不回去?”
小雷的回答简单而干脆:“不回去!”
灰衣人咬着牙:“这人是不是想死?”
“好像是的,死在我们手里,总比死在龙四手上好。”
“我偏不让他死得太容易,偏要他回去。”
剑锋沿着背脊往下划,他整个人都已开始痉挛弯曲。
他的头已几乎被压到地上:“你回不回去?”
他突然张开口,咬了一嘴带着砂石的泥土,用力咬着,再用力吐出:“不回去!”
他的答复还是只有这三个字,没有人能更改。
就算将他千刀万剐,只要他还能开口,他的答复还是这三个字。
灰衣人紧握着剑柄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青筋在颤抖。
剑尖也在颤抖。
鲜血不停的沿着颤抖的剑尖滴落,剑尖一颤,就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
灰衣人看着他弯曲流血的背脊,冷酷的目光已炽热。
另一人突然道:“松松手,莫忘记别人要的是活口。”
灰衣人冷笑道:“你放心,一时半刻,还死不了的。”
另一人道:“再这样下去,要活只怕也很难了。”
灰衣人猝笑道:“我就是要他……”话未说完,突然住口。
远处已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声。
蹄声紧密,来的是两匹马,一匹马在六丈外,就已开始慢了下来。
另一匹马的来势却更急,到了墙外,兀自不停。
突然间,只听一声虎啸般的马嘶,一匹全身乌黑油亮的健马,如天龙行空,竟从八尺高的短墙头腾云般一跃而入。
马上金光闪动。
健马又一声长嘶,冲出三步,人立而起。
马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腰干笔直,闪动的金光已消失,化做了他手里一杆丈四长枪。
长枪“夺”的一声,钉在地上,枪杆入土四尺。
这匹矫若游龙的健马,竟似也被这一枪钉在地上。
枪头的红缨,迎风飞散,衬着这老人银丝般的雪白须发,就像是神话中的天兵神将,乘云飞降。
灰衣人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一人松了口气道:“总算来了。”
“来了”两字出口,墙外又有条人影一掠而入,人在空中,已低叱道:“人在哪里?”
灰衣人剑光又一紧,道:“就在这里!”
白发老人看着小雷身上的鲜血,厉声道:“是死是活?”
灰衣人道:“你要活的,我们就给你活的。”
他长剑一扬,飞起一足,将小雷整个人都踢得飞了起来。
自墙外掠入的这人,不但身法快,说话快,出手也快。
他正是江湖中以动作迅速,行事激烈闻名的镖客欧阳急。
此刻他不等小雷身子跌落,就已窜过去,一把揪住了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已大变,失声道:“糟了!错了!”
白发老人也已动容,“什么事错了?”
欧阳急跺脚道:“人错了。”
灰衣人抢着道:“没有错,这人就是从后面那屋子里出来的,那里已没有别的男人。”
欧阳急将小雷用力从地上揪起,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怎会在小金的屋子里?他的人呢?”
小雷冷冷的看着他,满是鲜血的脸上,全无表情。
欧阳急更急:“你说不说?”
小雷看着他,忽然笑了:“是你们找错了人?还是我?”
欧阳急怔住,他虽然又急又怒,但这句话却实在回答不出。
小雷嘴角的肌肉已因痛苦而不停的抽搐,血也在不停的流,但却还是在微笑着:“若是你们错了,就该对我客气些,怎可如此无礼?”
欧阳急看着他,手已渐渐放松,突又大喝:“无论如何,你总是他的朋友。”
小雷叹息了一声:“我是,你难道不是?”
欧阳急又一怔,手掌已松落,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灰衣人的手却已伸到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拿来!”
“拿什么?”
“一万两。”
“一万两?找错了人还要一万两?”
灰衣人冷笑着,淡淡道:“是你们错了,不是我,你要的只不过是那屋子里的人,要活的,我交给你的既没死,也没错。”
欧阳急道:“可是……”
白发老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给他。”
欧阳急急得脸通红,道:“小金既未找着,这一万两怎么能……”
白发老人沉声道:“给他!”
欧阳急跺了跺脚,自腰带上解下个分量看来很沉重的革囊。
灰衣人用一根手指勾住,慢慢的接了过来,眼角瞟着小雷:“这人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
“不是。”
灰衣人点了点头,道:“既然不是,这人我们也要带走。”
“为什么?”
灰衣人嘴角露出狞笑:“他杀了我们的人,就得死在我剑下。”
白发老人忽然道:“他还要活下去。”
灰衣人霍然抬头,道:“谁说的?”
白发老人道:“我说的。”
灰衣人又慢慢的点头,缓缓道:“枪如闪电,马如飞龙,龙刚龙四爷说的话,在江湖中的确是一言九鼎。”
龙四爷道:“哼!”
灰衣人淡淡道:“但是他既已杀了我们的人,就还是非死不可。”
龙四爷沉下了脸,道:“这话又是谁说的?”
灰衣人道:“老爷子说的,阁下若不让我们将这人带走,在老爷子面前只怕无法交待。”
龙四爷道:“要怎么样才能交待?”
灰衣人沉吟着,道:“只怕要……”
他长剑一展,身子突然横空掠起:“要你的命。”
龙四爷眼看着剑光如惊虹般飞来,还是纹风不动,稳坐雕鞍。
他右手握枪,片刻突然向后一扳,突又松手,这杆枪就藤蛇般向前弹了出去。
雪亮的枪尖,血般的红缨,恰巧迎上了横空掠来的灰衣人。
灰衣人挫腰,挥剑,只听“呛”的一声,火星飞溅。
剑已脱手飞出,灰衣人虎口崩裂,半边身子都已震得发麻,仰面跌在地上,一时间竟站不起来。
这杆藤蛇般的长枪,从枪尖到枪杆,竟赫然全都是百炼精钢打成的。
枪尖仍在不停的颤动,嗡嗡作响,红缨飞散如血丝。
龙四爷沉声道:“现在你回去是否已可交待。”
灰衣人咬着牙,看着自己虎口上迸出的鲜血,似已说不出话来。
长剑自半空中落下,剑光闪动,回照得他脸上阵青阵白。
他长长叹了口气,突然翻身,一伸手,恰巧抄住了落下来的长剑。
这次他并没有再向龙四爷出手,剑光一闪,竟向小雷刺了过去。
小雷的人似已软瘫崩溃,哪里还能闪避。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龙四爷的枪化做闪电。
霹雳一响,闪电飞击。
雪亮的枪尖,已穿透了灰衣人右肩的琵琶骨,他的人也接着被挑起。
枪头的红缨一震,他的人已被甩了出去,远远落在墙外的紫竹林里。
“夺”的一声,长枪又插入地下,入土四尺。
龙四爷只手握枪,还是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瞪着另一个灰衣人。道:“现在你回去是否已能交待?”
这人面如死灰,什么话都不再说,扭头就走。
欧阳急一转身,似乎想追出去。
龙四爷却摆了摆手:“让他去。”
欧阳急又急了:“怎么能让他走?”
龙四爷一手捋髯,缓缓道:“该杀的非杀不可,不该杀的就非放不可,生死事大,这其间一丝也差错不得。”
欧阳急跺了跺脚,叹道:“但此人一走,麻烦只怕就要来了。”
龙四爷突然仰面而笑,道:“你我兄弟,几时怕过麻烦的?”
笑声如洪钟,但在小雷耳中听来,却仿佛很遥远,很模糊。
他仿佛听到龙四爷在吩咐欧阳急:“将这位朋友也带回去,他也没有错,也万万死不得。”
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人在扶他。
他想甩脱这人的手,想自己站起来。
——要站就自己站起来,否则就宁可在地上躺着。
他想大声告诉他们,他这一生,从没有让任何人扶过他一把。
只可惜现在他的四肢和舌头,都已不受他自己控制了。
甚至连他的眼睛也一样。
他想睁开眼来,但黑暗却已笼罩了他。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只有一点光,光中仿佛有一个人的影子。
“纤纤,纤纤……”
他想扑过去,可是连这最后的一点光也消失了。
他挣扎,呐喊,可是这最后的一点光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谁也不知道光明要等到何时才能再现。
“这人倒是条硬汉。”
“可是他心里却好像有很深的痛苦。”
“硬汉的痛苦,本就总是比别人多些,只不过平时他一定藏得很深,所以别人很难看得见而已。”
这就是他所能听见的最后几句话。最后一句是龙四爷说的,听来还是那么模糊,那么遥远。可是他心里却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一阵感激。
他知道自己毕竟还没有完全被遗弃,世界毕竟还有人了解他。所以他也确信,无论黑暗多么深,多么久,光明迟早是会来的。只要人心中还有温暖和感激存在,光明就一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