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大鼓与绣花鞋

上山来的这个女人,高高瘦瘦的身材,长长的脸,眉和眼都是向上挑起来的,在刚健的英气中又另有一种妩媚。虽然不美,却有魅力。

她身上穿着件很短的银狐披风,露出一双修长的腿,脚上穿的果然是双绣花鞋。

这么样一个苗条的女人,走起路来怎会比“大鼓”的脚步还响?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

——她是故意的,故意在炫耀自己,炫耀她的武功。

她练的是一种很特别的,而且在江湖中绝传已很久的外门功夫,在必要时,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身子变得比一个几百斤的大秤铊还重。

这种功夫从来也没有女人练过,更没有女人能练得成。

她一向以此为荣。

她的名字就叫做“绣花鞋”。

这当然不是她的真名,可见认得她的人,谁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名字。

绣花鞋上山来的时候,也和“大鼓”一样,带着一些很奇怪的东西。

她带的当然不是吃的。

她带来的是一管箫、一个用上好漆器制成的梳妆箱、一副用象牙匣装着的赌具,其中包括了一副骰子、一副牌九,和四副叶子牌。

最奇怪的是,她后面还跟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替她挑着一副铺盖棉被。

这么样一个女人,真的是怪异了。

西门吹雪极目苍茫,仍未回头,大鼓脸色发青,一双眼睛瞪得就像是两个肚脐眼一样。

——当然是他自己的肚脐眼,除了他这样的大肚子,谁有这么大的肚脐眼?

他们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和底细。

——她也是这几年来崛起江湖的有限几个超级杀手之一,只不过她还有一些非但大鼓比不上,别人也比不上的特别本事。

据说她赚的钱,比其他那三四个和她有同样身份的杀手加起来的还多。

这是什么缘故?

看见大鼓,绣花鞋就笑了,笑起来的时候,眼神更媚。

“大鼓兄,别人都说,心宽体胖,你的确是个宽心大量的人,近来的确越来越发福了。”

大鼓却在叹气。

“发福有什么用?肥肉卖多少钱一斤?”他说:“要能发财,才是本事。”

“这倒是真话。”

“听说你越来越发财了。”大鼓说:“听说连山西那几家大铭号有时都要问你周转点银子。”

“那倒不假,”绣花鞋也叹了口气:“钱多了虽然也麻烦,可是谁叫我天生就会赚钱呢?”

她忽然一本正经的问大鼓:“你有没有听说我赚的钱比你们加起来的都多?”

“我听说过。”

“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我杀人要的价钱,并不比你们高。”

“我知道。”

“那我赚的钱为什么会比你们多?”

她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不但会赚钱,而且什么钱我都赚。”绣花鞋说:“我不像你们,只肯做天下第二古老的生意,连最古老的一种我都做。”

大鼓故意问:“我知道天下第二古老的生意就是杀人,最古老的一种是什么?”

“当然是卖淫。”

绣花鞋面不改色:“天下历史最悠久的一种生意,就是卖淫。”

大鼓苦笑,笑得并不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却有点像要吐出来的样子。

绣花鞋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别人要什么,我就卖什么,要我杀人,可以,一万七千五百两,钱到命除,从不失手。”绣花鞋说:“要我赌钱,可以,我腰里有副牌,谁来跟谁来,只要有钱能输,就是你的钱是刚从祖坟里挖出来的,我也照赢不误。”

“好。”大鼓故意拍手:“有性格。”

“别人要我唱一曲,可以,一曲五千两,钱到就唱。”

“一曲五千,是不是未免太多了一点?”

“不多。”绣花鞋说:“非但不多,还嫌太少了一点。”

“有谁肯花五千两听你唱一曲?”

“这种人多的是。”

“他们是不是有点疯?”

“一点都不疯!”

“你唱的哪一点比别人好?”

“一点都没有!”绣花鞋说:“只不过我这个人跟别的唱曲人有很多点不同而已。”

她问大鼓:“你想想,那些一肚子肥油的暴发户们,能请到当今江湖中最成名杀手之一到他们的喜庆堂会上去唱个曲子,是件多么有面子的事。”

大鼓叹气:“这倒也是真的。”

“他们给你五千两,你肯不肯去唱?”

“不肯。”

“那么,五千两多不多?”

“不多。”

“所以我比你们赚的钱多,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了。”绣花鞋说:“何况我还肯陪人睡觉。”

“我看得出,”大鼓苦笑:“你甚至随身都带着铺盖。”

“不错,随身带铺盖,清洁又方便。”绣花鞋说:“你要我陪你睡觉,可以,也是一万七千五百两,钱到裤脱。”

大鼓吃了一惊:“睡一觉的价钱也和杀人一样?”

“当然一样。”

大鼓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故意摇头:“这一点我倒真是看不出。”

绣花鞋也不生气:“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这个人长得虽然不算丑,可是怎么看也值不了一万七千五百两的,”她说:“只不过……”

“只不过你是大名鼎鼎的绣花鞋。”大鼓抢着替她说下去:“有名的女人,就算长得丑了一点,年纪也老了一点,还是有很多老瘟生冤大头愿意上当。”

“你答对了。”绣花鞋吃吃的笑:“我们也算是同行,如果你要找我,我给你一个九折。”

天色渐暗,夜色已临,西门吹雪仍然独坐不动,绣花鞋压低声音问大鼓:“那个人是谁?”

“你不知道他是谁?”

“我没注意。”绣花鞋说:“刚才只注意到你。”

“现在呢?”

“一个人既不是石头人,又不是木头人,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那么久,我想不注意他也不行了。”绣花鞋说:“何况,每一次我只要往他那边去多看两眼,就会觉得有点冷。”

“你显然已经注意到他是谁,那么我就有句话要先问你了。”

“你问。”

“你到这里来,是不是有人雇你来杀人的?”

“大概是吧!”绣花鞋说:“那个人付了我一万七千五百两,绝不是要我到这里来陪他睡觉的吧。”

“你知不知道要杀的是谁?”

“不知道。”

“那么你最好还是赶快求个神的好。”

“求什么?”

“求神保佑你,你那个主顾没有疯,要你来杀的人不是他。”

绣花鞋跟着大鼓看过去,那人仍然独坐岩石上。

“为什么不是他?”绣花鞋问:“他是谁?”

“西门吹雪。”

绣花鞋呆了,吓呆了。

西门吹雪?

她从未想到只凭一个人的名字也能让她这么害怕,她这一生中好像从来也没有怕过什么人。

可是现在她却忽然觉得冷得要命。

在苍茫的夜色中,西门吹雪的一身白衣看来仍如雪。

就在这时候,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两盏宫灯,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跟在后面走了上来,一身白衣居然也如雪。

提宫灯的两位宫鬓如云的宫装美女,细腰、长腿,仪态高雅,就算不是宫中选出的宫娥,也必定是万夫人训练出来的“职业美人”。

她们不但都有很漂亮的样子,而且还都有一身很不错的身手,否则怎么能在夜晚走上山巅。

……除了这种身手外,别的身手当然也很不错。

所以她们的身价也是非常高的。

跟在她们身后走上来的白衣人,是个白面少年,衣白如雪,面白如衣。

他的腰上,系玉带,佩长剑,剑与玉带,都是价值连城。

绣花鞋又问大鼓:“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真英俊,真好看,不但有样子,而且有气派。”

“而且他还有一样别的东西。”

“他还有钱。”

“对了。”

“所以他就是你的主顾?”

“也对了。”

大鼓苦笑:“碰巧我的主顾也是他,所以我早就在求神了。”

少年微笑。

“幸好我不是要你们来杀西门吹雪的!”他说:“只有疯子才会要你们来杀西门吹雪!”

绣花鞋好像又有点不太服气了。

“难道你真以为西门吹雪是绝不会理的?”她问这少年。

“我不是这意思。”他淡淡的说:“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如果我现在坚持要你们去杀西门吹雪,你们一定会先杀了我。”

他甚至还微微带着笑:“要杀我,当然比杀他容易得多。”

“是的。”

静默已久的西门吹雪忽然说:“杀你容易,杀我难!”他的声音冰冷:“可惜他们也杀不死你!”

“为什么?”

“因为他们只要一出手,就已死在我的剑下。”

“你的剑呢?”

“剑在。”

“我为什么看不见?”

西门不回答,也不必回答,他的剑,为什么要人看得见?

他的剑,谁能看得见?

西门吹雪只问这少年。

“你说不要他们来杀我,为什么要他们来?”

“因为我要知道,我是个非常有身份的人,不但能把你约出来,而且还能要这么样两位大名人先开路在这里等我。”白衣少年说:“我知道你的眼睛一向是长在头顶上的,我至少要让你明白我也不简单。”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花了很多银子找他们,只不过要我明白你的身份?”

“是的。”

“那么你这位有身份的人,又是来干什么的?”西门吹雪问:“为什么要约我来?”

“你看呢?”

“以我看,以你的武功,只有送死。”

白衣少年大笑:“像我这样年少多金,英俊潇洒,又有身份,又有地位,而且还有钱的人,如果连我都想死的话,这个世界上的人恐怕已经死光了。”

这也是真的。

“我到这里来,只不过想要用一用你的剑。”白衣少年说。

西门吹雪沉默。

他沉默,只因为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沉默很久之后,才能说一句:“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少年时他常说这句话。

少年时,仗剑杀人,纵横江湖,这句话说出来,如金铁交征,多么有豪气。

此时,此刻,纵横天下事,已成过眼烟云,他再说这句话,只觉俗气了。

可是在白衣少年听来,却还是有豪气的,而且有魅力。

他甚至鼓掌。

“好,英雄的剑,不杀人难道去杀猪杀狗?”白衣少年说:“我要用你的剑,本来就是要请你去杀一个人。”

“杀谁?”

“杀一个想谋害陆小凤的人。”

陆小凤,多少年未见陆小凤了,紫禁之巅那一战至今已有多少年了。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昔日的名侠剑客,今日在何处?

西门吹雪眼中非但无泪,眼神反而更冷酷,他冷冷的告诉这个白衣少年。

“如果你要杀一个想谋害陆小凤的人,你就不该来找我。”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的对象是陆小凤,不是我。”西门说:“这个人和我全无关系。”

他又告诉这少年:“你要杀他,只有去找一个人。”

“找谁?”

“陆小凤。”西门说:“你要杀他的对头,当然只有找他自己。”

这不但是真话,而且是至理。

更重要的一点是:“陆小凤自己应该能管自己的事,已经用不着我出手。”

“如果这件事是他不能管的呢?”

“那么他就应该去死。”

“如果我一定勉强你去替他做这件事,你是不是就会要我去死?”少年问西门。

“是的。”

“是不是立刻就要我去死?”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