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海天遗孤
辛家村,是滇池北岸昆明城郊的五华山边,一个很小的村落,村里所住的人家,十中有九,都是姓辛,故此村名为辛家村。
辛家村虽然很小,然而在云贵高原一带,却是大大的有名。
这原因是辛家村在近年来,出了两个与众不同的人物,这两人一男一女,是一对夫妇,自幼本在辛家村生长的,而且是堂兄妹。
男的姓辛,宇鹏九,女的叫辛仪,俩人自幼青梅竹马,情感随着时日渐增,长大后,便暗暗定了婚约,那时礼教甚严,堂兄妹通婚,是绝不可能的,非但父母反对,连辛家村别的居民,也是群起而攻,认为是大逆不道的事。
但这俩人情感甚坚,绝未因外界的任何压力,而有所改变,于是在那一年的春天,他俩便双双失踪,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过了十余年,当人们都已忘却了这件事的时候,辛鹏九、辛仪突然又回到这小小的村落,而且还生了一个男孩,才七八岁,取名叫做辛捷。
这时,他们的父母都相继去世了,而且辛鹏九回来之后,手面甚是阔绰,无论识与不识,他都备了一份重礼,一回来后,便挨户送去。
小村的人,最是吝鄙,哪曾见过如此手面,不但不再反对他俩人,反更恭敬。
昆明城内外,居民多善雕刻和制铜器,辛家村也不例外,辛鹏九和辛仪,本也擅长雕刻,此番回来之后,所雕之物,更是出神人化。
须知雕刻一技,除了心灵手巧之外,还得刀沉力稳,雕出来的线条,才能栩栩如生。辛鹏九夫妇回来后,闲时便也雕些小像消遣,有时也拿来送人。村人一见他俩所雕之物,简直是妙到不可思议,有些好利的人,便就偷偷拿到城里去卖,想不到售得的价钱之高,是他们所从未得到的。
于是他们回村后,便又央着辛鹏九夫妇再送些给他们,辛鹏九夫妇来者不拒,也很少使他们失望,总是客气地应酬着。
这样不消年余,昆明附近的人,都知道辛家村有个“神雕”,有不少商人见有利可图,便专程到辛家村去拜访他们夫妇。
起先他夫妇还不太怎么在意,后来听人说他们竟被称为“神雕”,便立即面色大变,说好说歹,也不让别人再在外面叫他们这个名字。
但人间的事,每每都是那么奇怪,你越不想出名,反而更加出名,你越想出名,却永远不会出名,人们虽然答应了辛鹏九夫妇,不再叫他们“神雕”这个名字,私下却仍称呼着。
一晃,辛鹏九回到辛家村已经四年多了。这些年来,辛家村除了比以前出名得多之外,倒也相安无事。辛鹏九的儿子辛捷,这时也有十二岁了,生得聪明伶俐,身体也比别的小孩强壮得多。
辛鹏九夫妇,本来经常紧皱着的双眉,现在也逐渐开朗了,过了正月,春天已经来到了,虽然仍不甚暖,但人们多少已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花朝节那天,辛鹏九夫妇在他们的小院里,摆了三桌酒,请了些村中的父老,饮酒赏梅,辛仪原来不会烧菜,这四年来,却变成烹饪老手了,于是菜精酒美,人人尽欢而散。
辛鹏九夫妇这天心情像特别好,客人走了后,仍摆了张小桌子,坐在廊檐下,把辛捷也叫到旁边坐下,把酒谈心。
远处有更鼓传来,此时已起更了,辛鹏九举起酒杯,长叹了口气,对辛仪说:“这几年来,真是苦了你,总算现在已经挨过五年了,只要挨过今夜,日后我们的心事也就了却了。”
辛仪婉然一笑道:“就算日后没事,我也不愿再入江湖了,就好好在这里做个安分良民吧,那种拿刀动剑的日子,我真过得腻了。”
辛鹏九笑道:“说实话,这几年来,我倒真个有些静极思动了,要不是那个魔头太过厉害,我早已熬不住了,幸亏……”
辛仪忽地面现愁容,抢着说:“要是过了今夜,他们仍不放松呢?”
辛鹏九哈哈笑道:“那倒不会,海天双煞虽是心毒手辣,但二十年来,却是言出必行,只要过了他立下五年之期,五年之后,就是我们和他们对面遇上,他们都不会伤我们一根毫毛的。”
话刚说完,忽地传来一声阴恻恻冷笑,一个尖细的口音说道:“辛老六倒真是我的知己,就冲你这句话,我焦老大让你死个痛快。”
这一冷笑,辛鹏九夫妇听了,何异鬼卒敲门,夫妇俱都倏地站了起来。
夜寒如水,四周仍然没有人影,辛鹏九满腹俱是惊惧之色,强自镇定着,朗声道:“大哥,二哥既然来了,何不请下来?”
黑暗中又是一声阴笑,说道:“你真的还要我费事动手吗?盏茶之内,你夫妇父子三人,若不立刻自决,恐怕死得更惨了。”
辛鹏九此刻已面无人色,说道:“我夫妇俩人自知对不起大哥、二哥,念在以前的情分,饶这小孩子一命。”
黑暗中冷笑答道:“刚说你是我的知己,现在怎又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你不知道我弟兄的脾气,还会让你们留后吗?”
辛仪听了,花容惨变,悲声怒喝道:“你们两个老残废,不要赶人入绝路,难道我们连不做强盗的自由都没有?要知道,我们滇桂双雕也不是好欺负的,我辛大娘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
话声一落,微风飘处,院中已多了两个灰惨惨的人影,一个虽然四肢俱全,但脸上却像平整整的一块,无鼻无耳,连鼻毛都没有,只有眼睛像是两块寒玉,发出一种澈骨的光芒。
另一人模样更奇怪,头颅、身躯,都是特别地大,两手两腿,却又细又短,像个六七岁的小儿,两人俱是全身灰衣,在这暗黑的光线下,简直形同鬼魅,哪里像个活人?
此两人正是当今武林中,一等一的魔头,海天双煞,天残焦化,天废焦劳兄弟。
黄河关中九豪,领袖绿林,海天双煞就是关中九豪的老大、老二,那辛鹏九与辛仪二人,自离辛家村后,东飘西泊,却无意中得到一位久已洗手奇人的垂青,传得一身绝技。
辛鹏九夫妇,因受冷眼太多,不免对人世存了偏激之见,艺成后,挟技行走江湖,就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不数年,“滇桂双雕”之名,即传遍江湖,武林中俱知有男女两个独行巨盗,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手段毒辣,手下少有活口。
后来那海天双煞所组的关中九豪,突然死去两人,海天双煞一听“滇桂双雕”所做所为,甚合自己的脾胃,便拉他俩人人伙,须知“关中九豪”乃是黑道中的泰山北斗,刚刚崛起的“滇桂双雕”哪有不愿之理,于是便也人了“关中九豪”的团体。
数年来辛鹏九夫妇,所作的恶迹,自也不在少数,但后来辛仪喜获麟儿,有了后代的人,凡事就处处为下一代着想,辛鹏九自有了辛捷之后,心情也不例外的变了,觉得自己所做所为,实在是有违天道,双双一商量,便想洗手了。
但“关中九豪”的组织甚是严密,除了“死”之外,谁也不能退出,而且“海天双煞”武功高出辛鹏九夫妇甚多,他俩人也不敢妄动,这样一耽误,又是好多年,但他俩人已在处处留心着逃走的机会。
直到辛捷七岁那年,海天双煞远赴塞外,关中九豪留在关中的,只剩下老七子母离魂叟陈纪超和辛鹏九夫妇,于是辛鹏九夫妇便倒反总坛,杀死了子母离魂叟陈纪超,双双远行。
海天双煞回到关中,闻情自是大怒,便传言天下武林绿林,说是五年中“滇桂双雕”若不自行投到,听凭处置,五年的最后一个月内,便要取他全家性命。
辛鹏九夫妇,顿觉天下之大,竟无他三人容身之处,考虑再三,觉得只有自己的老家,昆明城郊的五华山边的辛家村,是他们最好的去处。
于是他夫妇及辛捷三人,才隐入辛家村,安稳地过了几年,却不料在五年之期的最后一天,海天双煞竟赶来了。
海天双煞一到,辛鹏九知道凭自己夫妇的武功,万万不是他弟兄二人的对手,而且自己一想,以前所做的恶迹,虽死亦是罪有应得,只想软语央求,为辛捷保全一条性命。
辛仪却忍不下这口气,高声骂了起来,那海天双煞本是孪生兄弟,出世后一个是四肢不全,一个却是生来又聋又哑,虽然自己取名天残、天废,却最恨别人称他们残废,听了辛仪的怒骂,使得他们本已满伏的杀机,更浓厚了。
天残焦化喀吱一声冷笑,说道:“想不到辛九娘的骨头倒比辛老六的还硬,好,好,我弟兄今天若不让你死得舒舒服服的,从此武林中就算没有我们‘海天双煞’这块字号。”
辛仪悲声喊道:“鹏九还不跟他们拼了。”说着人已离地而起,玉手箕张,一招“饥鹰搏兔”带着虎虎风声,直向天残焦化击出,声势倒也惊人。
哪知她盛怒之下,一出手便犯了大忌,这“饥鹰搏兔”一式,只能用来对付比自己武功弱的对手,若是遇到强手,只有更加吃亏。
辛鹏九一见爱妻使出这招,便知凶多吉少,一声惊呼,却也来不及了。
天残焦化一见辛仪凌空而来,身形猛缩,本已畸小的身体,倏又矮了二三尺,几乎贴着地面了,辛仪满蓄劲力,见对手不闪不避,正想一击而中,至不济也和他同归于尽,却不料焦化的缩骨之术,已至炉火纯青之境,等到辛仪的劲力,已至强弩之末,双手闪电般的伸出,抓住了辛仪的一双玉手,微微一抖,辛仪但觉一阵剧痛双臂便脱节了。
那边辛仪一声惨呼,摔倒地上,这边辛鹏九也是心胆俱碎。
天残焦化身形一动,贴地飞来,极快地围着辛鹏九一转,那种速度几乎是肉眼所看不见的,然后站在辛鹏九的身前,冷冷地说:“辛老六,你若能不出这圈子一步,只是看着我弟兄二人处置你的老婆,我弟兄便破一次例,饶了这小孩的性命,否则你若要和我弟兄动手,也是悉听尊意,你看着办吧!”
辛鹏九低头一看,那坚硬的廊檐的地上,不知被天残焦化,用什么手法,划了一个圈子,他又一望辛捷,见他竟仍坐在椅上,满脸俱是坚毅之色,既不惧怕,也不惊慌,竟比自己还要镇定得多,只是眼中却是泪光莹莹,像是看见母亲受伤所致。
辛鹏九心中不禁大奇,他想不出这才十二岁的孩子,竟有这样的性格,这些年来,他虽对自己这惟一的儿子,爱到极处,但直到今天为止,他才看出自己这个儿子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知道,若能让这孩子长大成人,将来一定不是凡品,他绝不能让这孩子就此死去,哪怕牺牲一切,他也在所不惜。
这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知道“海外双煞”将施于他妻子身上的手段,必定是惨不忍睹的,但他决定忍受下来,他想反正总是一死,用什么方法处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天残焦化自他的神色中,已知道辛鹏九愿意做自己这幕戏的观众,高兴地笑了笑,一种与生而来的残酷之性;使得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疯狂想法,那就是当别人越痛苦的时候,他就越快乐了。
于是他回转头去,极快地向那始终静立未动的天废焦劳做了几个别人无法了解的手式,焦劳也开心地笑了,在他两人脸上的这一种笑容,往往令人见了有比“怒”更可怕的感觉,这是当一头饥饿的野兽看见一个它即可得到的猎获物的笑容。
方才痛晕过去的辛仪,此刻被地上的寒冷一激,正自苏醒了,发出一阵阵的呻吟,焦化满意地听着这声音,突地闪身过去,在她身上点了一下,这是“海天双煞”独门的点穴手法,它使人浑身不能动弹,但却并未失去神智。
然后他向焦劳微一点头,焦劳微一晃肩,俯下身去,伸手抓在辛仪的衣服上,随手一揭,整整地撕去了一大片。
于是辛仪那成熟而丰满的胸膛,便坚挺的暴露在西风里,暴露在比西风更寒冷的,那海天双煞的目光里,辛鹏九只觉心中一阵剧痛,恨不得立刻过去一拼,但他手按着是他儿子的身躯,他的两排牙紧紧地咬着,牙根里的血,从他嘴角渗了出来。
辛仪此时所受的苦难,更是非任何言词所能形容其万一的,她感到胸前一凉,接着又是几下猛扯,她浑身便完全裸露在寒风里,双臂的痛楚,虽已澈骨,寒风也使她战抖,却都比不上她心中之羞辱与绝望,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却丝毫动弹不得,即使想微微开口呼喊,都无法做到,她感到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在受着袭击,她意识到,将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但她除了呻吟而外,不能做任何反抗的事,此刻她感到又痛,又冷,又羞,又苦,再加上心里的绝望,身上被袭击时所生的麻辣,她痛恨着“海天双煞”,也痛恨着自己的丈夫,她甚至痛恨世上每一个人,于是她闭上眼睛,切齿思道:“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变为魔鬼,向每一个人报仇的。”
十二岁的辛捷,处身在这种残忍而几乎灭绝人性的场合里,委实是太年轻也太无辜了,虽然人世间大多数事,他尚不能了解,但上天却赋给他一种奇怪的本能,那就是无论在任何环境之下,绝不做自身能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也许这是上天对他的不幸遭遇所作的一个补偿吧,然而这补偿又是何等的奇怪呀!
他眼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受着两个野兽般的人的凌辱,自己的父亲为着自己,在忍受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欺侮,他虽然难受,但却一点也没有哭闹,或者是任何一种在他这样的年纪,处身在这种场合里的孩子所该有的举动都没有。
若他是懦弱的,他该颤栗,哭泣了,若他是勇敢的,他也该抛去一切,去保护自己的母亲,但他任何事都没有做,他只是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呆呆地坐在那里,“海天双煞”若知道他这种表情里所包含的坚忍的决心,恐怕会不顾一切诺言,将他杀却的。
但是“海天双煞”怎会去注意这个孩子,他们正被一种疯狂的野兽般的满足的情绪所淹没,他们用手、用脚、用一切卑劣的行为,去欺凌一个毫无抵抗的女子,而以此为乐。
然后他们满足了,他们回过头来,天残焦化用他那畸形的手,指着辛鹏九怪笑道:“好,辛老六,有你的,非但你这孩子的一条命,总算被你捡回来了,而且我焦老大一高兴,连你也饶了,你若仍然跟着我,我也仍然像以前一样的待你。”
辛鹏九回头望了辛捷一眼,那是他牺牲了自己的一切,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换取的他的延续的生命,突然,他心中涌起万千情绪,然后回过头去,对焦化说道:“你答应在十年之内,决不伤这孩子。”
天残焦化点点头,说道:“我焦老大言出必行,难道你还不知道?”
辛鹏九说:“好,那我就放心了。”随说话着,他缓缓走近焦化的身后,天残焦化的背后,正凄惨而无助的躺着辛仪美丽的裸露身躯,他眼中喷出怒火,猛地出手,一招“比翼双飞”左右两手,双双招出,一取天残焦化耳旁的“玄珠”重穴,一取他喉下的命脉所在。
这“比翼双飞”乃是辛鹏九仗以成名的“神雕掌法”里的一记煞手,辛鹏九这一击,更是不知包含着多少辛酸和悲愤,威力自是不同寻常,何况天残焦化正在志得意满,再也想不到辛鹏九会出此一击,等到猛一惊觉,掌风已自临头了。
但天残焦化能称雄寰宇,确非幸致,辛鹏九掌出如风,焦化的脖子像是突然拉长了几寸,刚好够不上部位。
辛鹏九此击,本是志在必得,招一落空,他就知道自己冀求一命换一命的希望,已是破灭,但他本是抱着必死之心,身躯微矮,“平沙落翼”双掌交错而下,掌心外露,猛击胸膛。
天残焦化阴恻恻地一声狞笑,脚下微一错步,侧身躲过此招,右掌一挥,直点辛鹏九鼻边“沈香”穴,躲招发招,浑如一体。
辛鹏九一咬钢牙,硬生生将身躯撤了回来,双掌连环拍出,施展起他浸淫多年的“神雕掌法”,非但招招都是往天残焦化致命之处下手,而且丝毫不顾自身的安危,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进手招数,完全豁出去了。
这种动手的方法,除非和对手有不可解的深仇大怨,而且抱定必死决心,否则在武林中是无人使用的,天残焦化虽然武功通玄,但对这种招式,应付起来,也颇觉吃力,最主要的当然是辛鹏九功力亦是不凡,但辛鹏九若想伤得焦化,却也是绝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辛鹏九便觉得后力已是不继,须知这等打法最是耗费真力,他眼看焦化仍然从容地化解着自己的招式,没有一丝可乘的机会,而且天废焦劳也始终冷眼站在一旁,若是他一出手,自己只怕立刻便要难逃公道,而且死得更惨。
辛家的院子并不甚大,他们在院中极快地腾越着身躯,几次都从天废焦劳的身旁擦身而过,但焦劳依然冷静地站着,并未丝毫移动过。
此时辛鹏九的一百二十七式“神雕掌法”堪堪已将使尽,辛鹏九正自使到最后的连环十二式中的“束翼穿云”,下面便是“神雕展翼”。这连环十二式,招中套招,连绵不断,乃是“神雕掌法”中的精华所在,天残焦化虽自持绝技,但也不敢太过大意。
辛鹏九在使到这招时,身躯又逐渐移至天废焦劳的身前,在这一刹那间,忽地一个念头在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他双臂微分,看似门户大开,其实中藏危机,下面便是该沉肘曲肱,一招“破风而起”,天残焦化也知道他这下一式必是险招。
但他忽地原式未变,侧身扑向身侧的天废焦劳,张臂紧紧将焦劳抱住,张臂抱人,原是市井泼皮无赖打架的行径,“海外双煞”再也未想到他会使出此招,天残焦化见他忽然舍了自己而去抱住焦劳,便是一愕,然而更有令他无法想到之事。
辛鹏九将一身功力,全聚在这双臂上,似铁匝般匝着天废焦劳的身躯,焦劳正是一惊,却见辛鹏九竟张口向他喉头咬来,焦劳平日以掌力、内力见长,与天残焦化之软功、轻功,大相径庭,缩骨易形之术,也远远不及乃兄,他潜用内力,真气贯达四肢,想将辛鹏九震落,但在须臾之间,却也无法做到。
这事情的变化,是那么快,笔下所写的那么多事,在当时真是刹时之间,天废焦劳若让辛鹏九咬中喉头,即使他有天大的武功,也得立刻气绝,他如何不惊?但他毕竟是久经大敌,在危难中,自会生出一种超于常人的应变本能。
他双肩一耸,头往下俯,将那脆弱的喉头,挟在下颚与胸胁之间,辛鹏九一口咬来,却咬在他唇与下颚之间,天废焦劳痛怒之下,双臂一抖,一声暴喝,胸腹暗用内家真力,收缩之间,手掌从缝隙中穿出,一点在辛鹏九胁下的死穴。
那胁下乃必死之穴,何况天废焦劳指上潜力惊人,辛鹏九连哼都没哼出来,便即死去。
天废焦劳摸着那已被辛鹏九咬得出血的下颚,冷然望着那地下的尸身,脸上依然一无表情,像是世间的任何事,都不能牵动他面上一丝肌肉似的。
天残焦化冷然说道:“真便宜了他,让他死得这么痛快。”他突然想起这院中除他兄弟两人之外,还有一个尚还未死的人,于是他转过头去找,只耻辛捷仍然坐在桌旁,脸上满是泪痕,双拳紧紧地握着。
天残焦化心中忖道:“这小孩怎地恁般奇怪,莫说是这样个小儿,就算是个普通壮汉,在这种情况下,也鲜有能不动声色的,此子若不是痴呆,就定必是特别聪颖……若是痴呆必罢了,若是特别聪颖,将来岂不是个祸害?”
想着想着,他走到辛捷之前,缓缓举起手来,想一掌拍下,免得将来反成养痈之患。
他这一掌下去,莫说是辛捷血肉之躯,就是百炼金刚,也怕立刻便成粉碎,他目注着辛捷,辛捷也正以满含怒毒的眼光看着他。
但天残、天废两人的心情,每每不能按常理推测,他们灭绝人性虽至顶点,对一言之诺却看得甚重,他转念想及:“但我已承诺了辛鹏九,决不杀死这个孩子,若是留下了他,将来也许倒成了我心腹之祸……”他举起的右掌,迟迟未曾落下。
是击下抑或是不击呢,这念头在他心中迟疑着,辛捷的性命,也悬在他一念之中,在辛捷本身来说,他没有丝毫能力来改变这些。
夜凉如水,而且突然刮起风来,由这小小的院子通到后院的一条小径上,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而且还像不止一个人。
那种沉重的步子,在这寂静的寒夜里,听来是那么刺耳,天残焦化微微一惊。一挥手,他弟兄两人心意相通,双双一纵,便隐在院内阴黑之处。
哪知那由后院中走出的,不过是一条牝牛,不知怎的,在深夜里竟会离开柴房,“海天双煞”见了,相对作一苦笑。
那条牛想是平日调养得好,生得又肥又壮,亮蹄扬角,倒也威猛得很,天残焦化见了,心中倏然一动,思道:“我所答应的,只是我兄弟二人决不杀此子,却未答应牛也不能伤害此子呀。”他想到这里,脸上露出笑容,像是一件甚难解决之事,忽然得到了结果,这种心理,和他的这种解释,也是极难理解的。
那牛走到院中,阵风吹来,想是也觉得有些寒冷,昂头低鸣了一声,又向来路走去,天残焦化微一飘身挡在那牛的前面。
那牛猛一受惊,双角一抵,便要往前冲去,天残焦化出手如风,握住那牛的双角,这等内家的潜力,何等惊人,那牛空白使出蛮力,再也休想往前移动半步,空白把地上泥沙踢得漫天纷飞。
焦化左手不动,腾出右手来,朝天废焦劳打了几个手势,那是极简单的几个手势,但其中却包涵了许多意思,这是他们多年来所习惯的沟通心意的方法,除了这种手势之外,天废焦劳再也不了解世人任何一种别人向他表露的心意。
因之自幼以来,天残焦化的意志,永远代表着天废焦劳的意志:他们两人像是一件不可分离的结合体,实是二而为一的。
天废焦劳,极快地打开了院前的大门,再闪身回来,横手一掠,将辛捷挟到胁下。
辛捷既不惊慌,也不挣扎,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是被操纵在这两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手中,但是他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自信,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要以血来偿还今日的一切的。
他动也不动地被挟到那条已渐发狂性的牛身上,那条牛正在极度的颠沛中,他一坐上去,就不得不紧紧抱着牛的脖子,这样才不致从牛身上被抛下来,他虽然并不知道被挟上这牛背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却明了这一定是关系着他的生命的。
天废焦劳将辛捷挟上牛背后伸手捉住那牛的另一角,往外一扯,那牛庞大的身躯,被他这一扯,硬生生给旋了过来,牛角的根部,也渗出血来。
那牛剧痛之下,狂性更是大发,它被制在那种惊人力道之下,前进后退都不能够,只有发狂地耸动着身躯,将置身牛背之上的辛捷,颠沛得胸胃之间,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就像是立刻便要呕吐了。
天残焦化,将那握着牛角的左手一松,手掌顺势划下,那么坚韧的牛皮,被他这一掌,竟深深地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
那牛自是怒极,天废焦劳刚松开手掌,那牛便箭也似的自门口窜出,亮蹄狂奔。
辛捷的父母,虽是身怀武技,但自辛捷出生后,即对武林生出厌倦,是以根本没有传授辛捷武技之事,辛捷除了身体因父母善于调养,而比常童稍壮,之外,连最浅薄的武技都一窍不通。
那牛发狂地在深夜寂静的原野上奔跑着,辛捷但觉身旁之物,像闪电般地倒退着,而且牛发狂性,那种颠沛与动荡,更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幼童所能忍受的,他几乎想松开他那紧抱着牛脖的双手,让自己跌落下来,但是这种生与死之间的抉择,他却没有勇气来选择,即使须受如此的痛楚。
因为他对自己的性命,抱着极大的期望,有许多事是那凄惨而痛苦的事,此刻仍然在他脑海中盘旋着,他对自己立下誓约,这些都是他要亲身去偿付的,因此他必须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些思想对一个像他这样的幼童说来,虽然是有些模糊而遥远,但是悲惨事实的回忆,对他却是无比的鲜明,他虽没有能力去克服这恶劣的命运,但他也不愿自己去助长这种恶劣的命运,因此他决不松手的紧抱着牛的身子,即使生命已然无望,他也要挣扎到最后一刻。
然而一个毫无武技的幼童,置身在一条狂牛的背上,那生存的希望,又是多么渺茫呢?
那牛也不知奔了多少时间,多少路程,渐渐辛捷的双臂已由酸痛,而变为麻木了,他的神智,也渐渐迷乱,只觉得那牛像是往高处而奔去,仿佛是上了山坡,但他却不能看得很清楚。
天色也渐渐亮了,辛捷的心里,只希望遇到路人,将这奔牛制住,但即便遇到路人,又怎能制得住这狂牛呢?
他又希望这牛力竭而倒,但他也知道,比这牛更先支持不住的是他,他所剩余的体力,已无法支持他多久了,他在此种情况之下跌倒,哪里还有命在?
但此时他的脑海中,已迷乱得甚至连这些问题都无法再去考虑了,浑身的一切,都像是不再属于他,所有的事,也离他更遥远了。
在他的感觉中,这一段时光是漫长的,其实也不过半个多时辰而已,那牛自辛家村落荒狂奔,也不辨路途,竟闯上了五华山。
五华山山势本甚险,但是无论人畜,在癫狂之中,往往却能做出乎日无法做到的事,那牛亦是如是,非但上了山,而且入了山的深处。
辛捷微微觉得那牛本是一直窜着的,此刻竟绕起圈子来了,他正觉得头更是晕,忽然地那牛狂奔之势,猛然一顿,他就从牛头上直飞了出去,砰地落在雪地上,失去了知觉。
在他尚未失去知觉的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那牛竟像被人一抛,也远远落在雪地上。
深山里的气候,比辛家村要冷得多了,而且雪花不断飘落,失去知觉的辛捷,躺在雪地里,并未多久,就醒了过来。
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一个硕长的影子伫立在他面前,于是他努力睁开自己的眼睛,他看见一个瘦削而憔悴的人,正也低头望着他。
那人是那么地憔悴而衰弱,面孔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刚从阴暗的坟墓里走出来似的,伫立在清晨料峭的风和雪里,显得那样地不稳定,虽然他想挺直地站着,然而却像随时都会跌倒。
风雪交加,那人仅穿着件单薄的文士长衫,在寒风里不住地哆嗦着,看见辛捷醒来,脸上泛出一丝笑意,那笑是亲切而温暖的。
辛捷看见这笑容,顿时忘却了他那种陌生恐惧,想挣扎着坐起来,因为他认为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个急切需要帮助的人,虽然他自己是那么的不幸,这正是辛捷的善良之处。
那人像是已洞悉了辛捷的心事,微弱地张口说道:“不要动,再躺一会。”然而辛捷依旧在挣扎爬起来,那人目光陡然一变,那么憔悴的面孔,仍然显出一种难言的威力。
他伸手一动,想阻住辛捷,然而却一个踉跄,虚软地倒在地上。
试着爬起来的辛捷,却不知道若非自己机缘太巧,此刻焉有命在,然而在经过那么长的颠沛,那么苦的折磨之后,他纵然体格再如何健壮,也不能再伫立起来了,扑地,又躺在雪地里。
辛捷和陌生的人,并排卧倒在雪地里,此地虽然幽绝,但辛捷却不感到寂寞,因为他的身旁,就有人在陪伴着,而且他幼小的心灵,对那陌生的人,不知怎地,竟生出一种奇怪的情感。
他虽周身失力,但神智却甚清楚,他四周打量着他所存身的地方,竟是一个景色绝美的幽谷,虬枝暗香,四周都是梅花。
接着,他听到那人说道:“你这小孩,怎会骑着狂牛,跑到这里来,你是谁?你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他这几句话问的声音甚是冷峻,辛捷愕了一下,那悲惨的回忆,重又在他脑中泛起,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那人见他哭了,和缓地问道:“你别哭,有什么难过的事,只管对我讲。”
辛捷虽认为即使将他这种悲凄而残酷的遭遇,告诉这看来比他更孱弱的人,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但是此刻,他已将这与他相处在这渺无人迹的幽谷里的人,看成他惟一可以亲近的人,人们都有将自己的心事,吐露给自己亲人的习惯。
于是辛捷啜泣着,说出自己的遭遇,在他说来,不过是一种情感的发泄而已,然而他万万不会料到,这却使他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奇缘。
原来他所叙说的对象,竟是今日武林中第一奇人,以“神功七艺”名传四海的七妙神君梅山民。
七妙神君被点苍第七代掌门人、落英剑谢长卿,以点苍绝学“七绝手法”点了“肩井”、“沧海”两处大穴,内腑也被苦庵上人、赤阳道长,以及剑神厉鹗的内力所伤,在别人说来,这两样只要身受其一,也是非死不可的。
但是七妙神君,先天就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才智,后天又得到了非凡的熏陶,他的一切,都不是任何一个武林中人,所能望其项背的。
他以多年来超人的修为,努力地运转着体内的先天之气,但是胸腹之间却始终不能运行,他知道他所受的点穴手法,必是得有秘传,若是他内腑未曾受伤,他或许能以自身的功力解开此穴,但此刻,却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了。
他只觉四肢是那么软绵而无力,甚至想移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而且腑肺之间的淤血,慢慢地展开,已是他所剩下的功力,所不能控制的了,他只能困苦地挣扎着,慢慢地等候死亡,或者是奇迹的来临。
他是平卧在雪地上,地底的阴寒,也在侵蚀着他体内的功力,当他正已绝望的时候,忽然听见谷口有一种极为重浊而急速的蹄声传来,这时他多么希望那来的是一个能够帮助他的人呀。
那蹄声像一阵风,闯进谷里,接着他看见一条狂奔着的牛,自他身边奔了过去,在谷里急遽地奔跑着,他意识到那仅仅是一匹发狂性的牛而已,一匹发了狂的牛,对他又能有什么帮助呢?
那牛在谷里奔了一转,竟又直直地朝他卧身之处奔到,他无法躲避,只有闭目等着牛蹄自他身上踩过,在他闭上眼睛那一刹间,他猛然觉得自己乳下的“乳泉”,脐膀的“玄玑”两处大穴,被一种千钧之力,极快地打了两下,他知道那是牛蹄,但怪就怪在,他全身顿觉一畅,体内的真气,虽然微弱,但却能自由运转了,一种“生”的希望,陡然又在他心中复活了,他想只要自己能自由运气,四肢必也可活动,那么即使是再重的伤,又何愁不能治愈呢?
于是他开始移动自己的手臂,果然,他觉得肌肉间已有了力量,虽然这力量和他以前的潜力相差得很远,但已足以使他狂喜了。
然而,此刻那狂牛又狂奔着到他所卧之处,这次,他不再惊慌了,他想,虽然自己的功力损失了这么多,但应付这一条蠢牛总该不成问题吧,但是他这一念,竟铸下了大错。
当那狂牛再从他身上踏过的时候,七妙神君将全身真力都聚集在双臂之上,向上一推,那庞大的牛身竟被这一击,击得直飞了出去。
但是七妙神君在这一击之后,突然有了一种他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就是疲劳。
须知七妙神君的内功,已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境界,这疲劳二字,他是绝不会感觉到的,然而此刻,他只觉得浑身骨节酸痛,口中也微微喘着气,像是一个毫无武功的人,在经过了长期的劳累之后所有的感觉。
当然,七妙神君也能意会到这是件什么事发生了,那就是他的功力已散,在经过外来的侵害,本身的伤痛之后,他若能将剩余的真气善加保养,他虽不能很快的恢复原有功力,但也非无望。
但是他却将仅余的真气作了全力的一击,点苍的七绝手法本就是使人散尽功力后慢慢死去的手法,七妙神君武功虽曾冠盖天下,但此刻又恢复成一个凡夫俗子。
由一个超人而回复到凡人的那种感觉,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再加上一个武功高深的人散功时所必有的痛楚,使得梅山民有了一种逃避的念头,而最好的一种逃避的方法,就是死亡。
然而他“死”的念头,却被另一件事打断了,那就是在这个幽谷里,他忽然听到另一个人类的喘息之声,梅山民开始生出一种好奇和惊异的感觉,于是他努力地鼓着最后的精力,站立了起来。
于是,他发现了辛捷,当他走到辛捷面前时,昏迷着的辛捷也正在此时睁眼看到了他。
绝望了的七妙神君在听了辛捷所叙述的那一段惨绝人寰的遭遇之后,心里的逃避之念,立刻被愤怒和不平所替代。就在这一刹那,辛捷决定了他终生的命运,他将要成为武林中的煞星,他的声名和武技,将要被所有的武林中人所惧怕。
这时雪也停了,幽谷里更显得静寂,梅山民突地想及:“天下怎会有这么奇怪的事,这狂牛竟会奔到这终年渺无人迹的地方,莫非是有人想借此苦肉之计,骗得我武功去,我虽内力已散,但胸中的精奥武学,又岂是那些武林人可以比拟的。”
他极为困难的挣扎着坐了起来,望着辛捷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辛捷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在奇怪着梅山民的问题,自然,他怎会认得梅山民?
他脸上的那种茫然的表情,很快地便被梅山民了解了其中的用意,七妙神君聪颖绝人,他从辛捷的脸色上,相信了辛捷的诚实,一种“后继有人”的喜悦,使得他笑了。
他笑着向辛捷说:“现在你也是无亲可靠了,你可愿跟随着我?”
辛捷看着这孱弱而疲乏的人,肯定地说:“好,我一定跟随着你,照顾着你,你别看我现在浑身没有力气,只要我歇一会儿,我力气倒大得很,什么事都能做的。”
梅山民被他这种天真的话所深深的感动了,他发现这孩子的心地的纯良,于是他笑着连连点头道:“好,好,我正需要你的照顾呢。”
说着,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坐着,但是饥饿、寒冷、疲倦、痛楚,这许多种他未经历过的感觉,此时都袭击而来,于是他长叹了口气,向辛捷说道:“你能不能站起来,扶着我走出这山谷去?”
辛捷稍一转动,四肢就生出麻痹的痛苦,但是一种好胜的责任感,使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成为较坚强的一个,于是他咬着牙站了起来,和梅山民困苦地踉跄走出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