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侯门深似海
门是虚掩着的,三个人都走了进来。
王振飞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裘行健的眼睛却有点发红,也不知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因为酒喝得比平常多了一点。
只有花四爷还没有变,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不管要去做什么事,他看来总是笑嘻嘻的一团和气。就算他要去勾引别人的妻子、抢夺别人的钱财,而且还要把那个人的咽喉割断时,他看起来也是这样子的。
他们一直没有走,因为他们一直都在等消息,等小青的消息。
他们已等得很着急,却还是在等,因为他们相信小青是决不会失手的。
现在他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门外阳光灿烂,这个空阔干净洁白如雪的屋子里,却仿佛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肃杀之意。
花四爷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他一走进来,就转过身,轻轻地关上了门,因为他不愿让狄青麟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无论谁忽然看见一个自己本来认为已经死定了的人时,脸色都难免会变的。
幸好狄青麟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更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脸色,只淡淡地说了句:
“请坐。”
来的有三个人,屋子里惟一可以让人坐下来的地方就是那个蒲团。
以他们的身份,坐在地上总有点不像样的。
王振飞看看另外两个人,正想占据这个惟一的座位,狄青麟却说:
“花四爷,你坐。”
花四爷看看王振飞,王振飞掉过脸去看白墙,花四爷慢慢地坐下。
“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奇怪?”狄青麟说,“我明明已经应该死了,为什么还活着?”
他说话就像他杀人一样,直接而有效。
裘行健的脸绷紧:
“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不懂。”
“很好。”
“不懂为什么很好?”
“懂也很好,不懂也很好。”狄青麟说,“懂不懂反正都一样。”
他看着裘行健,平平淡淡地问:“你喜欢怎么样死?”
裘行健脸上绷紧的肌肉已经像绷紧的琴弦被拨动后一样弹跳起来。
“我为什么要死?”
“因为我要你死。”狄青麟的回答永远都一样简单直接干脆。
“天青如水,飞龙在天。”裘行健厉声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么人?”
“我没有忘。”
狄青麟的声音还是很平和:“我要你死,你就得死,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说过这一类的话,可是从他嘴里平平淡淡地说出来,就好像一个掌有生杀大权的法曹在宣判一个人的死刑。
裘行健怒目瞪着狄青麟,竟没有勇气扑过去拼一拼,他全身的肌肉虽然都已绷紧,内心却似已完全软弱虚脱。
狄青麟的冷静就好像一条吸血的毒蛇,已经把他身子里的血肉和勇气都吸干了。
王振飞忽然冷笑:
“死就是死,你既然一定要他死,随便怎么死都一样,你又何必再问?”
“不错,死就是死,决没有任何事可以代替。”狄青麟苍白高贵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又虚幻又严肃的表情,悠悠地说:“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比死更真实。”
他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的确不应该再问他的。”
他在叹息声中慢慢地站起来,走到裘行健面前,用一种比刚才更和平的声音说:
“你不能算是一条硬汉,你的内心远比外表软弱。”狄青麟道,“我本来一直都很喜欢你。”
他忽然伸出双臂像拥抱情人一样将裘行健轻轻拥抱了一下。
裘行健竟没有推拒,因为他竟好像根本就不想推拒。
狄青麟的拥抱不但温柔而且充满了感情,他的声音也一样。
“你好好地走吧。”他说,“我不再送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放开了手,他放开手时裘行健还在看着他,用一种又空虚又迷惘又欢愉又痛苦的眼神痴痴地看着他。
他能感觉到他拥抱时的温柔,但是同时他也感觉到一阵刺痛。
一阵深入骨髓血脉心脏的刺痛。
直到他倒下去时,他还不知道就在他被拥抱时已经有一柄刀从他的背后刺入了他的心脏。
一柄薄刀,其薄如纸。
花四爷那种独有的笑容居然还保留在他那张圆圆的脸上,只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佩服你。”他说,“小侯爷,现在我才真的佩服你了。”
“哦?”
“我看过别人杀人,我自己也杀过人。”花四爷说,“可是一个人居然能用这么温柔这么多情的方法杀人,我非但没有看见过,连想都想不到。”
王振飞的额角手背脖子上都已有青筋凸起:“他能用这种法子杀人,只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人。”
狄青麟又坐了下去,坐在蒲团上。
“你错了。”他说,“我用这种法子杀他,只不过因为我喜欢他。”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和:“对你就不同了,我决不会用这种法子杀你。”
王振飞后退三步厉声道:“你竟敢动我?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你不怕青龙老大把你斩成肉末?”
狄青麟忽然笑了,笑容也很温和。
“你是什么身份?你只不过是头自作聪明的猪。”
一个人能用这么温和文雅的声音骂人,也是件让人很难想像的事。
“其实我本来不必杀你的,我应该把你留给杨铮。”狄青麟说,“你也不必替我担心,在你们的龙头眼里,你最多也只不过是头猪而已,他决不会因为我杀死他一头猪而生气的。”
王振飞居然也笑了,笑声居然真的像是一头猪在饥饿激动时叫出来的声音,甚至有点像是猪被宰时的声音。
惟一不同的是,猪没有刀,他有。
他拔出了他一直暗藏在长衫下的刀,并不是他平时为了表现自己的气派而用的那柄金背大砍刀,而是一柄雁翎刀。
这才是他真正要杀人时用的利器。
“花四,你还坐在那里干什么?”王振飞大吼,“难道你真的要坐在那里等死?”
花四爷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因为他早已经发现在狄青麟面前是决不能动的。
他当然有他的理由。
他有名声,有权势,还有一笔别人很难想像到的庞大财富。
像他这样的人,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当然都有很好的理由。
——在他看到万君武的尸体时,他已经发现狄青麟是个非常可怕的人,远比十个裘行健和十个王振飞加起来更可怕。
——在他看到狄青麟并没有被小青害死的时候,他更证实了这一点。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相信狄青麟决不会动他。
因为狄青麟对他的态度和对别人是完全不同的,否则刚才为什么会特别指名请他坐下?
花四爷想得很多,而且想得很愉快。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要动?
王振飞却已经动了。
他知道狄青麟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可是他也不是容易对付的。
他的刀轻,轻而快。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认为,如果他用的不是金刀而是这柄雁翎刀,那么他一刀出手时,绝对要比万君武门下的高足“快刀”方成还快得多。
金刀是给别人看的。这把刀却看不得。
他一刀出手,等你看见他的刀时,很可能已经死在刀下。
现在他的刀已出手,狄青麟已经看见他的刀,刀光轻轻一闪,已经到了狄青麟的咽喉。
他还是盘膝端坐在蒲团上,王振飞并没有给他还手的机会。
——真正要杀人的时候,就绝不能给对方一点机会。
王振飞明白这道理,而且做得很彻底。
这一刀很可能是他平生最快的一刀,因为他已经发出了他所有的潜力。
一个人只有在生死关头才会发出所有的潜力。
现在他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如果狄青麟不死,死的就是他。
王振飞没有死,狄青麟也没有死。
刀光一闪,一刀劈出,王振飞忽然觉得好像有一根针刺入他身上某一个也方。
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
他忽然觉得全身都酸了,又酸又痛,酸得连眼泪都好像要流下来。
等到这一阵酸痛过去,他还是好好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和刚才他站在这里的时候完全没有什么不同。
惟一不同的是,他的手里已经没有刀。
他的刀已经在狄青麟手里。
狄青麟用两根手指捏住刀尖,将刀的柄送过去给他,平平淡淡地说:
“这一刀还不够快,你还可以更快一点。”他说,“你不妨再试一次。”
狄青麟为什么不杀他?为什么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王振飞不信,因为他从来没有给过别人这种机会,连一次都没有给过。
可是他不能不信,因为他的刀已经在他手里。
他当然要再试一次。
刚才那一次失手,也许只不过因为他太紧张,紧张得抽了筋。
这一次他当然要特别小心,用的当然是和上一次完全不同的手法。
他的身子忽然开始游走,游鱼般围着狄青麟转动不停,让狄青麟根本没去子看出这一刀会从什么部位劈下去。
这是他从“八卦游身掌”中化出的刀法。这一刀他本来好像要从坎门砍出,可是忽然又变了方位,由离门砍了出去。
这一刀不但出手快,而且变得快,可惜效果还是和上次完全一样。连一点效果都没有。
他的刀忽然间又到了狄青麟手里,狄青麟居然又将刀送回给他:
“你还可以再试一次。”
王振飞的手又伸了出去,又握住了他的刀,用力握紧。
这一次他决不能再失手。
虽然他知道这一次机会还不是最后一次,以后狄青麟还是会不断地再将机会给他的。
可是他已不愿接受。
因为他已经明白,这种机会根本不是机会,而是侮辱。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变得像是一只猫爪下的老鼠。
可是这一次他决不会再失手了。他向自己保证,绝对不会再失手。
这一刀就是他最后的一刀。这一刀砍下去,刀锋一定要被鲜血染红。
他受到的羞辱,只有血才能洗清。
这一次他果然没有失手,这一刀出手,刀锋果然立刻就被鲜血染红。
不是狄青麟的血,是他自己的血。
他的血也和狄青麟的血一样红。
杨铮将包扎在离别钩外面的破布一条条解开,用双手将他的钩送到磨刀的老人面前。
他要请老人相一相他这柄钩。
阳光艳丽,老人也双手握钩,以钩尖向天,将钩锋迎展于阳光下。
钩不动。老人也不动。
除了他的眼睛外,他这个人仿佛已经在这一瞬间化成了一座石像。
他的精、他的神、他的气、他的力、他的灵、他的魂,仿佛都已在这一瞬间完全投入他握住的这柄钩里。
他的眼睛却亮得像是天际的星光。
他凝视着这柄钩,过了很久才开口,说的却是一件和这柄钩完全无关的事。
“你一定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了。因为你脸上有饥色。”
杨铮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一点。
“名家铸造的利器也和人一样,不但有相,而且有色。久久不饮人血,就会有饥色。”老人终于将话锋转入正题,“这柄钩最近必定已饱饮人血,而且一定是位非常人的血。”
“为什么一定是非常人的血?”
“那是一定可以看出来的。”老人说,“一个人在用过精馔美食后和只吃了些杂粮粗面后的神情气色,是不是也会有些不同?”
这个比喻不能算很好,但是杨铮却已经完全了解它的意思。
他不能不承认这个奇特的老人确实有种能够洞悉一切的眼力。
老人闭上眼睛,又问杨铮:“你伤的人是谁?”
“是蓝一尘。”杨铮道,“蓝大先生。”
老人悚然动容:“这是天意,一定是天意。”
他睁开眼睛,仰面向天,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之色:“邵大师无心中铸造了这柄钩,却因此而死,这与蓝一尘有关;现在蓝一尘却又被这钩所伤,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杨铮也不禁悚然,老人又说:
“这柄钩本来也是不祥之物,就像是个天生畸形的人,生来就带有戾气,所以它一出炉,铸造它的人就因此而死。”他说,“你的父亲虽然以它纵横天下,但是一生中也充满悲痛不幸。”
杨铮黯然,老人的眼睛里却露出了兴奋的光。
“可是现在它的戾气已经被化解了,被蓝一尘的血化解了。”他说,“因为蓝一尘本来应该是它的主人,却抛弃了它;他虽然没有杀邵大师,邵大师却也算因他而死的;他已经在这柄钩的精髓里种下了充满怨毒和仇恨的暴戾不祥之气,只有用他自己的血才能化解得了。”
这种说法实在很玄,可是其中仿佛又确实有一种玄虚奥妙之极的道理存在,令人不能不信。
老人又闭上眼睛长长叹息:“这都是天意。天意既然要成全你,你已经可以安心了。”他将钩交还给杨铮,“你去吧,无论你要去做什么,无论你要去对付什么人,都绝对不会失败的。”
他的声音中仿佛也带着种神秘的魔力。他对杨铮的祝福,就是对杨铮仇敌的诅咒。
远在百里外的狄青麟,在这一瞬间,仿佛也觉得有种不祥的感应。
狄青麟从来不相信这些玄虚的事,他这一生之中惟一相信的就是他自己。
在他的剑锋刺入应无物血肉中时,他就已认为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击败他。
所以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和镇定。他看着花四的时候,就好像一位无所不能的神仙,在看着一个卑贱凡俗无知的小人。
花四爷已经被他这种态度吓倒了,虽然还坐在那里,却似已屈服在他的脚下。
狄青麟忽然问: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
“因为我对小侯爷还有用。”花四勉强装出笑脸,“我还可以替小侯爷做很多事。”
“你错了。”
狄青麟冷冷地说:“我不杀你,只因为你还不配让我出手,你一直都让我觉得呕心。”
他的手垂下,在他坐着的这个蒲团边缘上轻轻扳动了一个暗钮。
花四坐下的蒲团忽然旋转移动,连带着蒲团下的地板一起移开。
地面上就忽然露出了一个黝黑的洞穴。
花四立刻落了下去,发出一声凄厉恐惧之极的惨呼,远比对死亡本身更恐惧。
因为他在身子落下的那一瞬间,已经看到了地穴中的情况。
他所看到的远比死更可怕。
侯府的后花园中百花盛开,春光如锦。
狄青麟悠然走上一个小亭,回头吩咐跟随在他身后的奴仆:
“今天我只见一个人,除了他之外别人一律挡驾。”小侯爷说,“这个人姓杨,叫杨铮。”
侯府朱门外的石阶长而宽阔,平亮如镜,杨铮甚至能在上面照见自己的脸。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虽然他从邻近的县城衙门里领到了一点路费,却少得可怜,这几天在路上他一直都没吃饱过。
他已经坐在石阶上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忍不住从旁边的门走进去,问刚才替他开门的那个傲慢自大、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门房:
“刚才你说小侯爷就在后面的花园里?”
“嗯。”
“你说你已经派人去通报了?”杨铮忍住气问,“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门房里的大爷斜眼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冷冷地问:
“你知不知道从这里到后花园来回一趟要走多久?”
杨铮摇头。
他本来可以一拳打烂这位大爷的鼻子,但是他忍住了。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从这里走到后花园,就要走半个时辰。”门房大爷冷笑,“这里是世袭一等侯府,跟你们那种小小的衙门是不太一样的。”
杨铮只有再继续等下去。
从这里根本看不到侯府的情况,一面用彩瓷砌成九条麒麟的高墙,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墙后人声寂寂,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他又等了很久,里面才有个锦衣童子走出来,对他勾了勾手指。
“小侯爷已经答应见你了,你跟我来吧!”
高墙后是个很大很大的院子,没有栽花种树,也没有养金鱼。
院子里只摆着一个巨大古老的铁鼎,却更衬出了这个院子的庄严和辽阔。
前面大厅的门是关着的,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能看见廊前那一根根两个人都合抱不住的雕花庭柱和高耸在白云下的滴水飞檐。
到了这种地方,一个人才能真正了解富贵和权势的力量,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升起一种敬畏之意。
可是杨铮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感觉都没有。
因为他心里只有一个人,一件事。
——吕素文还在那寂寞悲惨的小木屋里等着他,他一定要活着回去。
雪白的屋子还是那么洁净静寂,就好像从未被一点血腥沾染过。
狄青麟还是盘膝坐在那个蒲团上,指着对面的那个蒲团对杨铮说:
“请坐。”
杨铮就坐了下去。
他当然想不到坐在这个蒲团上就好像坐在一个上古洪荒恶兽的嘴里,他的血肉皮骨随时都会被它吞噬下去,连一点渣子都不会剩下来。
狄青麟用一种很奇特的眼色看着他,仿佛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这里本来是我练剑的地方,很少有客人来,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款待你。”狄小侯淡淡的说,“我想你大概也不会接受我的款待。”
“不错。”杨铮的声音也同样冷淡,“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客人。”
他直视着狄青麟,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我只想问你,思思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被你杀死的?镖银是不是被王振飞所盗换?他是不是到这里来了?”
狄青麟微笑,微笑着叹了口气。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就因为我很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才敢这么说。”
“哦?”
“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大家都觉得你很了不起,你自己一定也这么想。你这一生中,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杨铮说,“就因为你是这种人,所以我才敢这样问你。”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决不会在我面前推诿狡赖说谎。”杨铮道,“因为你根本就没把我看在眼里。”
——说谎的目的,如果不是为了要讨好对方,就是为了要保护自己。
——如果你根本看不起一个人,就没有对他说谎的理由了,又何必再说谎?
狄青麟居然还是神色不变,却反问杨铮:“如果我什么话都不说呢?”
杨铮沉思,过了很久才回答:“如果你不说,我只有走。”
“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没有证据,既无人证,也没有物证。”杨铮道,“我根本没法子能证明你做过这些事,也没有人会因为我说的话而判你的罪。”
“所以你对我根本就无可奈何。”
“是的。”
“那么你又何必来?”
“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找出证据,最少也可以找出方法来对付你。”杨铮说,“可是我到这里来了之后,我就知道我错了。”
“错在哪里?”
“错在我虽然没有看轻过你,却还是低估了你。”杨铮说,“你实在太‘大’了,已经大得可以把所有的证据都湮没,已经大得可以把所有对你不利的事都吃下去。”
他的神色惨淡:“现在我已经发觉,像你这么样一个人,确实不是我能对付的。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些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的事。”
狄青麟听着他说完这些话,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杨铮也像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坐了半天,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狄青麟看着他走出去,走到门口,忽然叫住了他:“等一等。”
杨铮的脚步慢了下来,又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才站住,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狄青麟。
狄青麟看着他,嘴角忽然又露出那种残酷的笑意,声音却还是那么平淡:
“我可以让你走,让别人去对付你,拿你当盗贼一样对付你,追问那些失劫的镖银。”狄小侯道,“无论你怎么样辩白,也没有人会相信你一个字,你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是的。”杨铮说,“事情就是这样子的,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如果我不想让你走,那么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你这个人了。”狄小侯说。
他立刻就证明了他说的话并不是恫吓。因为他的手一垂下,对面的蒲团就移开了,地面上立刻又现出了那个黝黑的洞穴。
杨铮当然忍不住要去看,只看了一眼,就弯下腰,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的事虽然永远都忘不了,可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
蒲团又移回原地,一切又恢复原状,狄青麟才问杨铮: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对你?”
杨铮摇头,勉强忍耐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因为你是个聪明人,虽然比我想像中更聪明,却没有聪明得太过分。”狄青麟道,“你说的每句话都很有理,做的事也很公平,所以我一定也要用同样公平的方法对你。”
他嘴角的笑意更冷酷:“思思确实是死在我手里的,失劫的镖银也在我这里。只要你能用你手里的武器将我击败,镖银就是你的,我这条命也是你的,你都可以带走。”
杨铮看着他,静静地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用一种和他同样平淡冷酷的声音说: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样做的。”杨铮说,“因为你太骄傲,太没有把别人看在眼里。”
狄青麟确实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可是他确实有他值得骄傲的理由。
他的武功确实不是杨铮所能对抗的。
他没有用他的剑来对付杨铮,他用的是那柄短短的薄刀。
和杨铮的离别钩一样,是从同一个人的手里铸造出来的,而且同样是因为一柄剑铸造的错误才会有这柄钩和这把刀。
可是狄青麟使用这把刀的技巧,却已经进入了化境,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刀法巅峰。
他操纵这把刀就好像人操纵自己的思想一样,要它到哪里去,它就到哪里去,要它刺入一个人的心脏,它也决不会有半分偏差。
刀光一闪,刀锋刺入了杨铮肘上的“曲池”穴,因为狄青麟本来就是要它刺在这个地方的。
他不想要杨铮死得太快。
杨铮是个有趣的人,他并不是时常都能享受到这种残酷的乐趣的。
他也知道一个人的“曲池”穴被刺时,半边身子就会立刻麻木,就完全没有抵抗或还击的能力了。
他的思想绝对正确,可惜他没有想到杨铮居然会将自己的离别钩用来对付自己。
离别钩的寒光忽然到了杨铮自己的臂上,被刀锋刺入曲池的那条臂上。
这条臂立刻和他的身子离别了。
——离别是为了相聚,只要能相聚,无论多痛苦的离别都可以忍受。
在一阵深入骨髓的痛苦中,使杨铮的臂离别了身体的离别钩已经斜斜飞起,飞上了永远高高在上的狄青麟的咽喉里。
于是狄青麟就离别了这个世界。
骄者必败。
这句话无论任何人都应该永远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