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变化

哭声忽然停止。

卓玉贞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傅红雪:“我不是卓玉贞?你为什么说我不是卓玉贞?”

傅红雪没有回答她,却问了句不该问的话:“你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卓玉贞迟疑着,终于道:“七个月。”

傅红雪道:“你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可是你父亲直到今天才发现你的私情?他是个瞎子?”

卓玉贞道:“他不是瞎子,他也不是我亲生的父亲。”

她的声音里充满怀恨:“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我认得秋水清,根本就是他安排的,因为秋水清是江湖中的大人物,是孔雀山庄的庄主,也是刘总镖头最佩服的人。”

燕南飞插口道:“刘总镖头?振远镖局的刘振国?你父亲是振远的镖师?”

卓玉贞道:“他本来是的。”

燕南飞道:“现在呢?”

卓玉贞道:“他酒喝得太多,无论什么样的镖局,都不愿用一个醉汉做镖师的。”

燕南飞道:“刘振国将他解了聘?”

卓玉贞点点头,道:“刘总镖师并不反对喝酒,可是喝了酒之后居然把同伴的镖师当作来劫镖的,还砍断了他的一只手,这就未免太过分了。”

燕南飞道:“他想利用你和秋水清的关系,重回振远去?”

卓玉贞道:“他想得要命。就算我是他亲生的女儿,他也会这么做的。”

燕南飞道:“只可惜秋水清不肯做这种事,刘振国也不是肯徇私的人。”

卓玉贞道:“所以秋水清虽然每个月都给他一百两银子买酒,他还是不满意,只要一喝醉,就要想法子来折磨我。”

燕南飞道:“直到今天早上你才觉得不能忍受?”

卓玉贞勉强忍住了泪,道:“我是个女人,名义上又是他的女儿,无论他怎样对我,我都可以忍受,但是今天早上……”

燕南飞道:“今天早上他做了什么事?”

卓玉贞道:“他要把我肚子里的孩子打出来,他不要我生秋水清的孩子,因为……因为他已经知道孔雀山庄的凶讯。”

燕南飞动容道:“可是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事,他本不该知道的。”

卓玉贞道:“可是他的确知道了。”

燕南飞沉下了脸,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

——只有一种人才会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就算他昨天晚上没有到孔雀山庄去杀人,也一定是个把风的。

燕南飞道:“我若看见那么多人无辜惨死,回家后我也忍不住会想大醉一场。”

傅红雪沉默着,忽然问道:“你认得刘振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南飞道:“振远镖局的局面很大,能做到振远镖局的总镖头并不容易。”

傅红雪道:“他懂得用人?”

燕南飞道:“他用的都是好手,一流好手。”

傅红雪的手握紧。

卓玉贞道:“我义父的武功不弱,若不是酒害了他,他说不定也会做到总镖头的。”

傅红雪冷冷道:“做总镖头难,杀人容易。”

燕南飞道:“你认为他是凶手之一?”

傅红雪道:“不是凶手,也是帮凶!”

燕南飞道:“那么现在我们就该去找他。”

傅红雪道:“上车时我就已经吩咐过,现在我们走的就是这条路。”

他看着卓玉贞:“所以我希望你说的全部都是真话。”

卓玉贞直视着他。说谎的人决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也决不会有这种坦然的表情。

燕南飞看着她,再看看傅红雪,好像也有什么意见要说出来。

他还没有开口,就听见一个人大声道:“现在我们决不能回卓家去。”

明月心已醒了。

她的血流得太多,身子太虚弱,这句话显然是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说出来的。

燕南飞让她躺得更舒服些,才问:“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卓家去?”

明月心喘息着道:“因为现在那里一定已是个陷阱。”

她急着要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苍白的脸已挣得发红:“公孙屠决不会就这样放过我们的,他当然想得到我们要找卓东来。他们的人多,而且全都是好手,我又受了伤。”

燕南飞不让她说下去:“你的意思我明白,傅红雪一定也会明白的。”

明月心道:“你们不明白。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知道就凭你们两个人已足够对付他们,可是卓姑娘呢?你们要对付杨无忌的剑,要对付公孙屠的钩,还要对付萧四无的飞刀,哪里还有余力照顾她?”

傅红雪没有开口,也没有反应。

明月心看着他,道:“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现在就应该赶紧叫车子停下来。”

傅红雪道:“不必。”

明月心道:“你……你为什么不肯?”

傅红雪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因为这条路并不是到卓家去的路。”

明月心怔了怔,道:“不是?怎么会不是?”

傅红雪道:“因为我本来就是要他赶车出城的,他怎么敢走别的路?”

明月心松了口气,道:“原来你的想法也跟我一样。”

傅红雪冷冷道:“我从不拿别人的生命冒险。”

明月心道:“可是你刚才……”

傅红雪道:“我刚才那样说,只不过是为了试探试探这位卓姑娘。”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马车忽然停下。

赶车的转过头,赔着笑道:“这里已经是城外了,傅大侠要往哪条路走?”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赔笑的脸,忽然问道:“你练的是不是先天无极派的功夫?”

赶车的笑容突然僵硬,道:“小人根本没有练过功夫。”

傅红雪不听他的,又问道:“赵无极、赵无量兄弟,是你的父或叔,还是你的师长?”

车夫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了鬼一样。

他赶车的技术纯熟,一直都坐在前面赶车,非但没有任何举动,而且很听话。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脸色苍白的怪物,怎么会一眼就看破他的来历。

傅红雪道:“你的肤色光滑,肌理细密,就像用熟油浸出来的,只有练过先天无极独门气功的人,才会这样。”

——这怪物好尖锐的眼力!

车夫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赵平,赵无极正是家父。”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有个名字叫食指?”

赵平勉强点了点头,他已看出在这怪物面前根本没有说谎的余地。

傅红雪道:“以你的家世出身,竟会做这种见不得天日的事,我本该替先天无极清理门户的。”

赵平变色道:“可是我……”

傅红雪不让他开口,冷冷道:“你若不是赵无极的独子,现在就已死在车轮下。”

他坐在车厢里,连动都没有动。

——一只手上,最灵活的就是食指。

——一个坐在车厢里不动的人,怎么能杀得了灵活如食指的赵平?

赵平终于想通了,身子已准备掠起。

傅红雪道:“今天我不杀你,我只要你留下一只杀人的手!”

趟平忽然大笑,道:“抱歉得很,我的手还有用,不能给你。”

忽然间,刀光一闪,血花四激。

赵平身子已掠起,忽然看见一只血淋淋的手凭空落下。

他还不知道这就是他自己的手。

刀太快,他还没有感觉到痛苦。

他甚至还在笑。

等到这只手落在地上,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已少了一只。

笑声立刻变成了惨呼,他的身体也重重跌下。

刀光不见了,刀已人鞘。

傅红雪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赵平将断腕塞入衣襟,用一只手扳着车窗,挣扎着站起来,盯着他。

傅红雪道:“你还不走?”

赵平咬着牙,道:“我不走,我要看看你的刀。”

傅红雪道:“刀不是给人看的。”

赵平道:“你砍断了我的手,你至少应该让我看看你的刀。”

傅红雪凝视着他,忽然道:“好,你看!”

刀光一闪,一根根断发雨丝般飘散。

这是赵平的头发。

等到他看见这雨丝般的落发,刀光已不见了。

刀已人鞘。

他还是没有看见这柄刀。

他的脸却已因恐惧而扭曲,忽然一步步向后退,嘶声惊呼道:“你不是人,你是个恶鬼,你用的也是把鬼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眸子。

卓玉贞也在看着这柄刀,已看了很久,眼睛里也有了恐惧。

这柄刀仿佛已长在傅红雪手上,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卓玉贞试探着问:“你有没有放下过这把刀?”

傅红雪道:“没有。”

卓玉贞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傅红雪道:“不能。”

卓玉贞道:“你有没有让别人看过?”

傅红雪道:“没有!”

卓玉贞道:“这真是把鬼刀?”

傅红雪道:“鬼不在刀上,在心里。只要是心里有鬼的人,就避不开这把刀!”

人没有动,马车也没有动。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现在已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傅红雪道:“有。”

燕南飞道:“去哪里?”

傅红雪道:“孔雀山庄。”

燕南飞很意外:“又到孔雀山庄去?现在那里还有什么?”

傅红雪道:“还有个秘密地窖。”

燕南飞立刻明白:“你要明月心躲到那里去养伤?”

傅红雪道:“没有人想得到她会在那里,那里已是死地。”

燕南飞道:“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傅红雪道:“是。”

燕南飞道:“我们还是坐这辆车去?”

傅红雪道:“车马是不会泄露秘密的,更不会出卖人。”

燕南飞道:“只有人才会出卖人,所以你赶走了赵平。”

傅红雪道:“是。”

燕南飞道:“现在谁去赶车?”

傅红雪道:“你。”

地室的石壁上虽然被炸开个大洞,别的地方依旧坚固完整。

燕南飞道:“现在这里惟一的出人道路,就是这个洞了。”

傅红雪道:“只能出,不能人。”

燕南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明月心还有孔雀翎。”

燕南飞道:“她的孔雀翎也有用?”

傅红雪道:“有。”

燕南飞道:“只要她拿着孔雀翎守在这里,就没有人冲得进来?”

傅红雪道:“决没有。”

燕南飞叹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没有别的人来。”

卓玉贞忍不住道:“你们是不是要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红雪道:“不是。”

卓玉贞道:“谁留下来陪她?”

傅红雪道:“你。”

卓玉贞道:“你们呢?你们要走?”

傅红雪道:“是。”

卓玉贞道:“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去杀人!”

卓玉贞道:“去杀那些杀人的人?”

傅红雪点点头:“公孙屠不肯放过我,我也同样不能放过他!”

卓玉贞看着他手里的刀:“杀人的人是不是心里都有鬼?”

傅红雪道:“是。”

卓玉贞道:“他是不是一定躲不开你这把刀?”

傅红雪道:“一定。”

卓玉贞忽然跪下,泪也流下:“求求你,把他那颗心带回来,我要用他的心祭我肚里孩子的父亲。”

傅红雪凝视着她,忽然道:“我可以做这种事,你却不能说这种话。”

卓玉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话里有杀气。”

卓玉贞道:“你怕我肚里的孩子染上杀气?”

傅红雪点点头,道:“有杀气的孩子,长大后难免杀人。”

卓玉贞咬紧牙根,道:“我希望他杀人,杀人总比被杀好。”

傅红雪道:“你忘了一点!”

卓玉贞道:“你说。”

傅红雪道:“杀人的人,迟早总难免被杀的!”

地室中阴森而黑暗,连桌椅都是石头的,又硬又冷。

明月心却坐得很舒服,因为傅红雪临走时已将车上所有的垫子都拿来了。

华丽的马车,柔软的垫子,卓玉贞也分到一个。

傅红雪一走,她就忍不住叹息,道:“想不到他居然还是个这么细心的人!”

明月心道:“他是个怪人,燕南飞也怪,但他们都是人,而且是男人,真正的男人。”

卓玉贞道:“他们好像对你都不错。”

明月心道:“我对他们也都不错。”

卓玉贞道:“可是你总得要有选择的。一个女人,总不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

明月心勉强笑了笑,道:“我已选择好了。”

卓玉贞道:“你选的是谁?”

明月心道:“是我自己。”

她淡淡地接着道:“一个女人虽不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却可以两个都不嫁。”

卓玉贞闭上了嘴,她当然也看得出明月心不愿再谈论这件事。

明月心轻抚着手里的孔雀翎,她的手比黄金还冷,她有心事。

是不是卓玉贞说了那些话,才勾起了她的心事?

过了很久,卓玉贞忽然又问道:“你手里拿着的真是孔雀翎?”

明月心道:“不是真的。”

卓玉贞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明月心道:“不能。”

卓玉贞忍不住问:“为什么?”

明月心道:“因为孔雀翎虽然不是真的,但却也是件杀人的利器,也有杀气,我也不愿让你肚里的孩子染上杀气。”

卓玉贞看着她,忽然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笑?”

明月心道:“不知道!”

卓玉贞道:“我忽然发现你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跟傅红雪完全一模一样,所以……”

明月心道:“所以怎么样?”

卓玉贞又笑了笑,道:“假如你非嫁不可,我想你一定会嫁给他的。”

明月心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幸好我并不是非嫁不可。”

卓玉贞垂下头:“可是我却非嫁不可。”

明月心道:“为什么?”

卓玉贞凄然道:“因为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没有父亲。”

明月心也忍不住要问:“你想要谁做他的父亲?”

卓玉贞道:“当然要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可以保护我们的男人。”

明月心又忍不住问:“一个像傅红雪那样的男人?”

卓玉贞居然不否认。

明月心笑得更勉强:“你知不知道他有多么无情?”

卓玉贞幽幽地一笑,道:“是有情,是无情,又有谁能真的分得清?”

“我们还是坐这辆车去?”

“嗯。”

“现在应该由谁来赶车了?”

“你。”

燕南飞终于沉不住气了:“为什么还是我?”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会。”

燕南飞怔住:“为什么你说的话总是要让我一听就怔住?”

傅红雪道:“因为我说的是真话。”

燕南飞只有跳上车,挥鞭打马:“你看,这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人人都会的,你为什么不学?”

傅红雪道:“既然人人都会,人人都可以为我赶车,我何必学。”

燕南飞又怔住。

“你说的确实都是真话。”他苦笑着摇头,“但我却希望你偶尔也说说谎。”

“为什么?”

“因为真话听起来,好像总没有谎话那么叫人舒服。”

马车前行,走了很久,傅红雪一直在沉思,忽然问道:“你认得那个陪杨无忌下棋的人?”

燕南飞点点头,道:“他叫顾棋,是公子羽手下的大将。”

傅红雪道:“听说他门下有四大高手,就是以‘琴棋书画’为名的。”

燕南飞道:“是五大高手,俞琴、顾棋、王书、吴画、萧剑。”

傅红雪道:“这五个人你都见过?”

燕南飞道:“只见过三个,那时公子还没有找到俞琴和萧剑。”

傅红雪凝视着他,道:“那时是什么时候?”

燕南飞闭上了嘴。

傅红雪却不放松,追问道:“是不是你跟公子羽常常见面的时候?”

燕南飞还是闭着嘴。

傅红雪道:“他的秘密你都知道,他门下高手你都很熟,你们以前当然常有来往。”

燕南飞不否认,也不能否认。

傅红雪道:“你们究竟有什么关系?”

燕南飞冷冷道:“别人一向都说你惜语如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个多话的人?”

傅红雪道:“因为你不会说谎,又不敢说真话。”

燕南飞道:“现在我要说的是你,不是我。”

傅红雪道:“我要说的却是你。”

燕南飞道:“我们能不能说说别的?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你知道,要找猎人,当然要到他自己布下的陷阱那里去找。”

燕南飞道:“是卓东来的家?”

傅红雪道:“以前是的。”

燕南飞道:“现在已不是?”

傅红雪道:“死人没有家。”

燕南飞道:“卓东来现在已是个死人?”

傅红雪道:“所以那地方现在已只不过是个陷阱。”

燕南飞叹了一口气,道:“我只希望那些猎人还留在那里没有走!”

傅红雪道:“他们应该还没有走。要做猎人,第一样要学会的就是忍耐。”

卓东来果然已是个死人,连尸体都已冰冷。

这并不意外。要想以杀人为业,第一样应该学会的就是灭口!你只要参加过他们的一次行动,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们杀了灭口;在他们眼中看来,一个人的生命决不会比一条野狗珍贵。

卓东来已像是野狗般被杀死在树下。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和怜悯。

——生命本是可贵的,为什么偏偏有些人不知道多加珍惜?

他同情这个人,也许只因为自己几乎也被毁在“酒”上。

——酒本身并不坏,问题只在你自己。

——你自己若是愿意沉沦下去,不能自拔,那么世上也决没有任何人能救你。

燕南飞心里的感触显然没有这么深,他还年轻,还有满怀雄心壮志。

所以他只想问:“陷阱在这里,猎人呢?”

傅红雪沉默着,还没有开口,屋角后忽然响起一声轻叱:“看刀!”

刀光如闪电,直向他背后打来。傅红雪没有闪避,没有动,动的是他的刀!

“叮”的一响,火星四激,一道刀光冲天而起,看来就像是已冲破云层飞至天外。

傅红雪的刀已人鞘。

燕南飞松了一口气,道:“看来至少还有一个人没有走!”

傅红雪淡淡道:“我看得出他早已学会忍耐。”

这两句话说完,刀光才落下,落下时已分成两点,流星般掉在地上。

是一柄刀,飞刀!

刀锋相击,余力反激,竟已冲天飞起数丈。

四寸长的飞刀,已断成了两截。

有谁能想像这一刀飞出时的力量和速度?

可是傅红雪反手挥刀,就将这一刀击落,百炼精钢的刀锋,竟被击断。

屋角后有人在叹息:“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刀法,你果然没有说谎。”

傅红雪缓缓转过身:“你为什么还不走?”

他一转身,就看见了萧四无。

萧四无是空着手走来的,冷冷道:“萧公子的四无之中,并没有‘无耻’二字,就算要走,也要走得光明磊落。”

他的手里没有刀,就像是一个处女忽然变成赤裸,连手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才好。

可是他没有逃。

傅红雪看着他:“你只有一把刀?”

萧四无道:“今天我要对付的是你,我只能带一把刀!”

傅红雪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因为我知道第一刀就是最后一刀,所以我这一刀击出,必尽全力。”

傅红雪道:“你自己先将自己置之于死地,出手时才能全无顾忌?”

萧四无道:“正是如此。”

他缓缓地接着道:“何况我这一刀击出,势在必中,若是不中,再多千百柄刀也是没用的。”

傅红雪盯着他,忽然挥了挥手,道:“你说得好,你走!”

萧四无道:“你让我走?”

傅红雪道:“这次我也不杀你,只因为你说了两个字。”

萧四无道:“哪两个字?”

傅红雪道:“看刀!”

飞刀出手,先发声示警,这决不是卑鄙小人的行径。

傅红雪道:“我的刀只杀心里有鬼的人,你的刀上有鬼,心中却无鬼。”

萧四无的手忽然握紧,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若不说这两个字,你能不能破我那一刀?”

傅红雪道:“你已后悔?”

萧四无道:“不是后悔,不过想知道实情而已。”

傅红雪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冷冷道:“你若不说那两个字,现在你已是个死人!”

萧四无连一个字都不再说,掉头就走,并且走得很快,而且决不回头。

屋角后却又有人在叹息:“就算他不后悔,你却要后悔的。”

一个人缓缓走出来,青衣白袜,正是顾棋。

傅红雪道:“我后悔?后悔什么?”

顾棋道:“后悔没有杀了他!”

傅红雪的手握紧。他本有两次机会杀了那个骄傲的年轻人,可是他全都放过了。

顾棋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次你不杀他,下次只怕就要死在他手里。”

傅红雪盯着他,忽然冷笑,道:“你呢?这次我该不该杀你?”

顾棋道:“这就要看了,看你是要杀我的中盘,还是要杀我的右角的那条大龙?看你拿的是白子,还是黑子?”

傅红雪不懂,他不下棋。有闲暇的人才下棋,他有闲暇时只拔刀。

所以顾棋只好自己笑:“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能杀我,只能杀我的棋,因为我只会下棋,何况这局棋本是你们下的,你根本连我的棋都杀不了。”

他微笑着从傅红雪面前走过去。他知道傅红雪决不会出手,因为他完全没有戒备,任何人都可以杀了他。但傅红雪不是任何人,傅红雪就是傅红雪。

燕南飞看着他走过去,忽然笑了笑,道:“看来你这一着又没有走错。”

顾棋道:“可是今天我连输了三盘。”

燕南飞道:“输给杨无忌?”

顾棋道:“只有他才能赢我。”

燕南飞道:“为什么?”

顾棋道:“因为他杀棋也像杀人一样百无禁忌,我却有心事。”

燕南飞道:“什么心事?”

顾棋道:“我怕输棋。”

只有怕输的人才会输不该输的棋。越怕越输,越输越怕。

只有心中充满畏惧的人才会杀不该杀的人——对正义的畏惧,对真理的畏惧。

夜已很深。

顾棋走出门,忽又回头,道:“我劝你们也不必再留在这里。”

燕南飞道:“这里已没有人?”

顾棋道:“没有活的,只有死的。”

燕南飞道:“公孙屠他们不在这里?”

顾棋道:“他们根本就没有来,因为他们急着要到别的地方去。”

燕南飞道:“到哪里去?”

顾棋道:“你们刚才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就到哪里去。”

燕南飞还想再问,他已走出门。燕南飞追出去,人已不见了。

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据说孔雀死的时候,明月也一定会陪着沉下去,沉入地下,沉入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