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段八方身高七尺九寸,一身钢筋铁骨十三太保横练,外门功夫之强,天下无人能及。

段八方今年五十一岁,三十岁就已统领长江以北七大门派,四十二寨,并遥领齐豫四大镖局的总镖头,声威之隆,一时无俩。

至今他无疑仍是江湖中最重要的几个人物之一,他的武功之高,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可是他却在去年除夕的前三天,遇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遇见几乎没有人会相信的事。

段八方居然在那一天被一张上面只画了一把小刀的白纸吓死了。

除夕的前三天,雪景凋年,新年已在望。

在这段日子里,每一个系留在外的游子心里却只有一件事,赶回去过年。

段八方也一样。这一天他刚调停了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大的一次纷争,接受了淮阳十三大门派的衷心感激和赞扬,喝了他们特地为他准备的真正泸州大曲,足足喝了有六斤。

他在他的好友和扈从呼拥之下走出镇海楼的时候,全身都散发着热意,对他来说,生命就好像一杯干不尽的醇酒,正在等着他慢慢享受。

可是他忽然死了。

甚至可以说是死在他自己的刀下,就好像那些活得已经完全没有生趣的人一样。

这样一个人会发生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

段八方是接到一封信之后死的,这封信上没有称呼,没有署名。

这封信上根本一个字也没有,只不过在那张特别大的信纸上用秃笔蘸墨勾画出一把小刀,写写意意地勾画出这把小刀,没有人能看得出它的式样,也没有人能看得出它的形式,可是每个人却能看出是一把刀。

这封信是一个落拓的少年送来的,在深夜幽暗的道路上,虽然有几许的余光反照,也没有能看得出他的形状和容貌。

幸好每个人都能看出他是一个人。

他从这条街道最幽暗的地方走出来,却是规规矩矩地走出来的。

然后他规规矩矩地走到段八方面前,规规矩矩地把这封信用双手奉给段八方。

然后段八方的脸色就变了,就好像忽然被一个人用一根烧红的铁条插入了咽喉一样。

然后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甚至变得比段八方更奇特、诡秘、可怕。

因为每个人都看见段八方忽然拔出了一把刀,用一种极熟练、极快速、干净利落而且极端残酷的手法,一刀刺入了自己的肚子,就好像对付一个最痛恨的仇人一样。

这种事有谁能解释?

如果说这件事已经不可解释,那么发生在段八方身上的,另外还有一件事,远比这件事更无法解释,更不可思议,更不能想像。

段八方是在除夕的前三天横死在长街上,可是在大年初一那天,他还是好好的活着。

用另一种说法来说,段八方并不是死在除夕的前三天,而是死在大年初一的晚上。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段八方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会死两次?

送信来的落拓少年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段八方七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二斤重的雄伟躯干,已经倒卧在血泊中。

没有人能懂,谁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第一个能开口的是淮阳三义中以镇静和机智著名的屠二爷。

“快,快去找大夫来!”他说。

其实,他也知道找大夫已经没有用了,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是一口棺材。

棺材由水陆兼程并运,运回段八方的故乡时,已经是黄昏了。

大年初一的黄昏。

大年初一,母亲沾满油腻的双手,儿童欣喜的笑脸。

大年初一,新衣、鲜花、腊梅、鲜果、爆竹、饺子、元宝、压岁钱。

大年初一,祝福、喜乐、笑声。

大年初一是多么多姿多彩的一天,可是八方庄院得到的却是一口棺材。

这口棺材虽然价值一千八百两白银,可是棺材毕竟是棺材。

在这时候来说,没有棺材绝对比有棺材好。

八方庄院气象恢宏,规模壮大,屋子栉比鳞次,也不知道有多少栋多少层。

八方庄院的大门高两丈四尺,宽一丈八尺,漆朱漆,饰金环,立石狮。

棺材就是由这扇大门抬进来的,由卅六条大汉用长帛抬进来的。

卅六条大汉穿白麻衣,系白布带,赤脚穿草鞋,把一口闪亮的黑漆棺材抬到院子里,立刻后退,一步步向后退,连退一百五十六步,退出大门。

然后大门立刻关上。

后院中又有卅六条大汉以碎步奔出,抬起了这口棺材,抬回后院。

后院中还有后院。

后院的后院还有后院。

最深最后的一重院落里,庭院深深,深莫可测。

黑色的庭院里,只有一点灯光,衬着一片惨白。

灵堂总是这样子的,总是白得这么惨。

卅六条大汉把棺材抬入灵堂里,摆在一个个面色惨白的孤儿寡妇面前,然后也开始向后退,一步步用碎步向后退。

他们没有退出门口。

从那些看起来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倒的孤儿寡妇手里,忽然发出几十缕淡淡如鹅黄色的闪光之后,这卅六条铁狮般的大汉就忽然倒了下去。

一倒下去就死了。

就在他们身体接触地面的一刹那间就已经死了,一倒下去就永远不会再起来。

段八方有妻,妻当然只有一人。

段八方有妾,妾有廿九。

段八方有子,子有四十。

段八方有女,女十六。

现在在灵堂中的,除了他的妻妾子女八十六人之外,还有两个人。

两个看起来已经很老很老很老的人,好像已经应该死过好多好多好多次的人,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表情。

只有刀疤,没有表情。

可是每一条刀疤,也可以算是一种表情,一种由那些充满了刀光剑影,热血情仇恩怨的往事所刻划的悲伤复杂的表情。

千千万万道刀疤,就是千千万万种表情。

千千万万种表情,就变成了没有表情。

黑暗的院落,本来也只有一点灯光,灯光就在灵堂里,灵柩前,灵案上。

忽然间,也不知从哪里有一阵阴森森的凉风吹来,忽然间灯光就灭了。

等到灯光再亮起时,棺材已不见。

密室是用一种青色的石砖砌成的,一种像死人骨骼般的青色。

灯光也是这种颜色。

两个老人抬着棺材走进来,密室的密门立刻自动封起,老人慢慢地放下棺材,静静地看着这口棺材,脸上的刀疤和皱纹看来更深了,仿佛已交织成一种凄惨而哀怨的图案。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没有人能看得懂他们脸上的图案,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他们也做了一件让人绝对想不到的事。

因为他们忽然一头撞死在石壁上。

灯光闪烁如鬼火。

棺材的盖子居然在移动,轻轻地慢慢地移动,然后棺材里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轻轻地慢慢地推开了棺材,然后段八方就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他环顾密室,脸上不禁露出了欣慰而得意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他现在已经绝对安全了。

现在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他已经横刀自刎于某地的长街上,他生前所有的恩怨仇恨都已随着他的死亡而勾销了。

现在再也没有人会来追杀报复了,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一个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死人。

这个秘密当然不会暴露,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经死了,真的死了。

还有什么人的嘴比死人的嘴闭得更紧。

段八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拉起了石壁上的一枚铜环,拉开了石壁上的另一道密门,然后他的脸色就忽然变了。

他以为他可以看到他早巳准备好的粮食、水酒、服饰、器皿。

可是他没有看到。

他以为再也看不到追杀报复他的人了。

可是他看到了。

他的脸色惨变,身体的机能反应却没有变。

他的肌肉弹性和机智武功都保持在最巅峰的状况,随时都能够在任何情况下,用一根针刺穿一只蚊子的腹。

只可惜这一次他的反应却不够快。

他开始动作时,已经看不到了刀光。

飞刀。

他知道他又看见了飞刀,无论他用什么方法,无论怎么躲都躲不了的飞刀。

所以他死了。

一个人用自己的预藏在身边的一把刀,一刀刺在自己的肚子上,纵然血流满地,也未必是真的死。

刀是可以装机簧的。

可是他这一次看见的是飞刀,例不虚发的飞刀。

所以这一次他真的死了。

于是江湖中又见飞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