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山城之死

春雪已经融了,高山上已经有雪融后清澈的泉水流下来。

可是在山之巅的白云深处,那一片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积雪,仍然在闪动着银光。

在这一片银白色的世界里,万事万物都很少有变化,甚至可以说没有变化。

只有生命才有变化。

可是在这里,几乎完全没有生命。

李坏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这一点。

他不在乎。

因为他已经拥有了他梦想不到的那一种神秘的感情,一个他从未梦想过他会拥有的女人,使得他得到了一份新的生命。

他也为这个世界带来了生命。

可是在今天早上对李坏来说,天地间所有的万事万物都已毁灭。

李坏在这里已经待了一百一十七天,一千四百零四个时辰。

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月并不冷。

月光的轻柔,是凡夫俗子们永远无法领略的。

李坏为自己庆幸,也为自己骄傲,因为他所得到的,是别人永远无法得到的。

宝剑有双锋,每一件事都有正反两面。

得到了你所最珍视的东西,往往也就会失去你所最珍惜的东西,你得到的愈多,失去的往往也更多。

在万般柔情里,李坏常常会忽然觉得自己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曾有的痛苦。

他怕失去。

他怕失去他生命中最爱的一个女人。

从一开始,他就有一种他迟早必将会失去她的感觉。

今天早上他这种感觉灵验了。

这天早上,奇静,奇寒,奇美,和另外一个一百一十七个早上完全没有两样。

不同的是,今天早上,李坏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人呢?

人已去,去得如梦如雾如烟。

没有留下一句话,没有留下一个字,就这么样走了。

——你真的就这么样走了?

真的,每件事都是真的,情也是真,梦也是真,聚也是真,离也是真。

——人世间哪里还有比离别更真实的。

李坏又开始坏了。

李坏吃,李坏喝,李坏嫖,李坏赌,李坏醉。

他吃,吃不下,他赌,赌不输,他嫖,也可能是别人在嫖他。

所以他只有醉。

可是醉了又如何?但愿长醉不复醒,这也只不过是诗人的空梦而已。

有谁能长醉不醒呢?

醒来时那如冷风扑面般忽然袭来的空虚和寂寞,又有谁能体会?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总希望能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根。

所以李坏又回到了那山城。

这个小小的山城,也就像是高山亘古不化的积雪一样,一直很少有变化。

可是这次李坏回来时,已完全变了。

山坡变了。

远山仍在,远山下的青石、绿树、红花、黄土仍在,可是山城已不在。

山城里的人居然也不在了。

这座在李坏心目中仿佛从远古以来就已存在,而且还会存在到永远的山城,如今竟已忽然不在。

这座山城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

一只死鸡,一条半死的狗,一条死寂的黄土街,一扇被风吹得“啪嗒啪嗒”直响的破窗户,一个没有火的冷灶,一个摔破了的空酒壶,一个连底都已经朝了天的,里面连一个发了霉的馒头都没有的空蒸笼。

一个和那条狗一样已经快死了的人。

这个人就是李坏回到这山城时所看到的惟一的一个人。

他认得这个人,他当然认得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就是开馒头店的张老头。

“这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这里的那些人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坏费了很大的功夫去问张老头,还是问不出一个结果来。

张老头已经和那条狗一样被饿得好像快要死了。

李坏把行囊里所有能吃能喝的都拿出来给了这个人和这条狗,所以现在狗又开始可以叫了,人也开始可以说话了。

只可惜人说的话只有一个字,虽然这个字他老是在不停地说,可是还是只有一个字,一个“可”字。

“可可、可可、可可、可可……”

这个字他重复不停地说,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也不知道还要说多少遍。

李坏叫了起来,差一点就要跳了起来。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张老头为什么要在这时候一直反复不停地叫她的名字?

山城已死,这个死城中除了张老头之外,还有没有别人能幸存。

“可可呢?”李坏问:“她是不是还活着?”

张老头抬起头看看他,一双痴呆迷茫的老眼里,忽然闪过了一道光。

于是李坏终于又见到了可可。

方庄的后园已经荒芜,荒芜的庭院中,凄冷败落的庭台间,凋零的草木深处有三间松木小屋。

夜已经很深了。

荒园里只有一点灯光。

李坏随着张老头走过去,就看见了了一座小小的木屋。

灯在屋中,人在灯下。

一个已经瘦得几乎完全脱了形的人,一张苍白而痴迷的脸。

可可。

“李坏,你这坏小鬼,你真的坏死了。”

她嘴里一直在反反复复不停地说着这三句话,她的心已经完全破碎,世上的万事万物也都已随着她的心碎而裂成碎片,除了这三句话之外,她已经无法将世上任何事连缀在一起。

一个心碎了的女人,思想也会随着破碎的。

李坏的心也碎了,可是他的脸上却还是带着那可爱又可恨的笑。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不笑又能怎么样,难道你叫他哭。

“可可,我就是李坏,我就是那个坏死了的坏小鬼,我已经坏得连我自己都快要被我自己气死了。”李坏说,“像我这么坏的人,已经坏得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还认得我。”

可可却好像完全不认得他了。

可可看到他的样子,就好像一辈子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可可看到他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在看着一个人,就好像在看着一堆狗屎一样。

然后可可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着着实实打在李坏的脸上,李坏反而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

“你还认得我,我知道你一定还认得我,否则你就不会打我。”

“我认得你?”可可的样子还是痴痴迷迷的,“我认得你吗?”

李坏点头。

就在他点头的时候,他又挨了一巴掌。

他喜欢被她打,所以他才会挨她巴掌。

他自己也知道他对不起她,所以就算挨她八百七十六个巴掌,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没有挨到八百七十六个巴掌,他只挨了三巴掌。

因为这位已经疯癫痴迷了的可可小姐的第三个巴掌打到他脸上的时,候,她的大拇指也同时点住了他鼻子下的“迎香穴”。

于是李坏又坏了。

古老的宅邸,深沉的庭院,凄冷中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庄严肃穆之意。

红梅万点,旧屋几楹,庭台楼阁,夹杂其间,一个寂寞的老人,独坐在廊檐下,仿佛久与这个世界隔绝。

并不是这个世界要隔绝他,而是他要隔绝这个世界。

一个和他同样有一头银丝般白发高大威猛的老人,用一种几乎比狸猫还轻巧的脚步,穿过了积雪的小院。

积雪上几乎完全没有留下一点脚印。

高大威猛的老人来到他面前,忽然间仿佛变得矮小了很多。

“我们已经有了少爷的消息。”

“去带他回来。”寂寞的老人,寂寞的老眼中忽然有了光,“不管他的人在哪里,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都一定要带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