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武当众

宋贞读出信的最后一句之后,停顿了好一阵子,才把末尾的署名也读出来:

“武当派副掌门 叶辰渊 谨呈”

读完之后,整个“归元堂”静了下来。

何自圣因有眼疾无法读信,这才要靠宋贞代读。他听着一字一句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之后也未说一句。

宋贞、陈洪力、吕一慰三个师叔辈长老,互相看了一眼。

“关于武当派近年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首先说话的是陈洪力。四师兄弟里他身材最魁壮,其青城派拳掌练得比剑法更好,故而发话时声音格外响亮。

青城与武当虽同列当今武林九大名门正派,兼且同样发祥于道教,但一在四川,一在湖广,两派少有往来。

比起源远流长的青城派,武当派历史较短,于前朝末年由张三丰真人创立,至今未满二百年。但自永乐年间,成祖皇帝朱棣尊奉真武神,下旨大修武当殿宇后,武当派名声随之高涨,尤其在中原地带,远比偏处四川的青城派响亮。

到了二十余年前,前任武当掌门铁青子,亲身率领门下精锐弟子三十八剑,一举剿灭了当时以邪派武力肆虐三省、迷惑人心的魔教——物移教。此一场惨烈的正邪大战,令武当派声名大噪,还得到官府在山上建碑石以作嘉许。武当派在正教的地位,自此隐然与“天下武宗”少林寺分庭抗礼。

“可是就在消灭了物移教之后不久,铁青子就性情大变,自己带头还俗,恢复本名公孙清,又号令所有武当弟子,此后不再修真炼丹,只专心研习拳剑武学,武当派成了俗家的武林门派。”宋贞娓娓道来。他主管派务,与外面江湖人士接触最多,对这些武林掌故非常熟知。

“那也没什么啊。”陈洪力说。“不是跟我们一样吗?”

宋贞摇头:“我们青城派,当年不过是一群修练武艺的先人自愿还俗,跟道门脱离了关系,另在这儿后山建立‘玄门舍’而已;公孙清却强要门下的全真弟子全体还俗,又继续占用遇真宫为武当派的总本山。须知那座道宫,乃是从前成祖皇帝亲旨修建的,如今被一群武人占据,听说朝廷甚不高兴。但武当派名声实在太盛,地方官不敢冒犯他们,怕激起反抗,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当朝刑法管治虽然严苛,但像武当、青城这等拥有惊人武力的大门派,地方官府都尽量容忍。一来正派武者确对地方治安有功;二来若真的招惹这些武林门派,即使动用军队镇压亦无把握,不管成败也必死伤枕藉,到最后只会坏了官吏的政绩与官途,倒不如放任这些武人躲在山里练剑,大家相安无事。

“听武林上传言说,公孙清此后广开山门,招纳了许多新弟子,几年间武当派的人数就翻了两三倍;他们调练弟子方法又极严酷,据说造成不少伤残甚至死亡。有的人说,公孙清追求武力入了魔,可能是消灭物移教一役,杀性太重之故。”

宋贞又续说:“五年前公孙清身故。在现任掌门领导下,武当派这几年更加活跃起来,经常派弟子四出交流比试,生起不少事端。听说五年里,武当弟子走访之处,已经有十个八个小门派给他们挑翻了,也有好几个臣服在武当之下。”

“怎么会这样的?”吕一慰插口。“武当可是名门正派啊。那些小门派,会不会都是邪门歪道?说不定都是物移教残余教徒的会门,或是以武功门派为掩饰的匪帮,武当不过为民除害而已……”

“这个我可不清楚。”宋贞回答。“不过他们这样一番活动,武当的声威近几年又更盛,甚至有人说已经盖过少林。”他扬一扬手上的武当信函。“他们这次派人来四川,恐怕也是要在这一带显显威风。”

“这也太欺人了,竟然人到了灌县才送个信来?”陈洪力捏捏拳头。“而且今天送信来,说明天就要上青城山拜候。这是什么武林礼节?”

“不要太担心。”吕一慰在青城派领导层里是个性最谦和的一个。他乃上任掌门吕存忠之子,父亲不传位予他,他亦从无异议。“大家都是武林正道,同气连枝,这次来大概是准备在四川活动一趟,上青城只是打个招呼而已。”

“这个难说哪。”陈洪力摇摇头。“也许他们声势盛了,想开个什么武林聚会,当个盟主之类,派使者来要我们青城派支持他们。对了,这位副掌门,有说带来了多少人吗?”

宋贞摇头。他的猜想跟两位师兄差不多。但是也不能排除,对方上山拜会之余,会派几个弟子来交流比试一下,探一探青城剑术的实力。毕竟大家既是武林同道,也是武道上的竞争者。

一直没有说话的何自圣,这时站了起来。

他往上伸指,指着头顶那个“巴蜀无双”的牌匾。

“不管对方来意如何,我们就以青城剑派的礼数招呼他们。”

何自圣瞧着宋贞。

“响钟。”


燕横听见钟声时,刚好才教完这节早课,让那些已经累坏了的师弟解散。

入门六年多以来,燕横还是第一次听见这钟声。

那大铜钟原为青城山建福宫的法器,百年前移放于“玄门舍”的宗祠旁,从来很少敲响。但燕横知道钟声的意义。

——青城派有突发的要事,紧急召集众弟子。

尤其是燕横已身为“道传弟子”,一听钟声,马上得赶往“归元堂”参见掌门。

他急忙拾起剑袋,也不走山径了,直接连跑带跳地从山坡奔下去。

燕横入得“玄门舍”,到了“归元堂”的廊门前,早已有一大群“研修弟子”聚在门前。他们见燕横到来,自行分开两边让道。

麦大杰也在其中。他问燕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问时一脸紧张。其他师弟也是相同的表情。

“不晓得。”燕横把练习剑袋交给麦大杰保管,径自步入“归元堂”的廊道。

进得“归元堂”,燕横看见师父跟三个师叔早就坐定,其余的“道传弟子”师兄也已来了大半。他急急向长辈们行礼。但何自圣并未说什么。

燕横见堂内左侧的藏剑柜早已打开,到来的师兄们也都各自佩上了剑。张鹏也在当中,他从架子上拿起一柄长剑,交到燕横手上。

“来。”张鹏说着,帮忙燕横把剑鞘挂上腰带。

燕横一边在缚剑鞘的挂索,一边悄声问张鹏:“什么事——”

“别问。等师父说。”张鹏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余下几位师兄也都赶至,各自也往藏剑柜取剑。

整个“归元堂”里有一股凝重的气氛。

何自圣等四人还是沉默坐着。宋贞扫视各弟子的神色。信上说武当派的人明天才到来,今天响钟召唤是预备演习。他见十六人里并无一人显露慌张,甚感满意。

等到十六个“道传弟子”都已佩好剑,分列整齐站好了,宋贞干咳一声,准备发言。所有目光都放在他脸上。

“明天……”他拿着武当的信函开始说。

可是宋贞还没说到第三个字,大堂正门外却有一阵拍门声。

燕横在这厅堂里既是末座,自然由他去应门。

门外的是侯英志。

“什么?小英,你该知道规矩,这时候不能进来……”

侯英志却未理会他,反而瞧向厅堂最后面。

“弟子有要事通报!”侯英志高声说。

“有什么事?快说!”宋贞被打断了说话,很不耐烦。

“是看守门坊的小道士,他正在门外头,有紧急事情要禀告,因此弟子特来传话。”

侯英志环顾堂内众师兄,一个个都已佩真剑。看来果然有严重的事情。

“他说有一干自称属武当派的人,刚才已经进了山门,正往‘玄门舍’来。他抢先跑过来通报我们。”

宋贞心头一凉。

——不是说明天吗?怎么了……

他心头有点不安感觉,瞧向何自圣。

何自圣此刻闭着那双灰目,挺直坐于交椅上。

仿佛已然入定。


聚集在“玄门舍”外头那众多青城弟子,紧张地瞧着那批武当派的武者步行过来。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武当众竟然多达三十余人,个个皆身穿玄黑袍服,几乎全体皆佩了兵刃,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他们有一半都是腰悬长剑,其余有的拿刀枪,也有藤牌、铁鞭、匕首以至各色奇门兵器,完全是一副随时开战的阵容。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中年人,黑长袍的左襟处有个用银线织成的太极两仪符号,背后交叉背着一双长剑。他身形异常高大瘦削,披散一头黑白夹杂的长发,无须的瘦脸煞白,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冷淡的锐利目光。他两边眼皮之下,各以青墨刺了一行像咒语的细细弯曲符文,几乎直延到嘴角,远看有如两行黑色的眼泪。

宋贞带着数名“道传弟子”,包括儿子宋德海,出“玄门舍”的大门迎接。

“武当派诸位同道到来,有失远迎。”宋贞拱手行礼,瞧着那个长发中年汉。“阁下是……”

“叶辰渊。”他只是轻轻拱了拱手,脸上无一丝笑容。“求见贵派掌门何先生。”

宋贞听过叶辰渊的名号:当年铁青子领“武当三十八剑”血战物移教,连番恶斗后惨胜,三十八个弟子只有五人生还,那时还未足二十岁的叶辰渊正是其一。能够在那场恶战中残存,再经过这多年来修练,叶辰渊艺业必非等闲,才能登上现任武当副掌门之位。

——据知武当派近年人才鼎盛,组织庞大。现任姚掌门即位后,其下竟立了三位副掌门之多,这叶辰渊只是其一;以下又选拔派内精锐弟子,立“兵鸦道”、“镇龟道”、“首蛇道”等级别支部,各有司职,隐隐然具有帮会规模。

宋贞又打量叶辰渊身边左右二人:左边那个看来只比叶辰渊年轻几岁,一脸都是伤疤,鼻头和右耳更早给削去大片,结成年月已久的创疤。左手穿戴着一只像兽爪般的铁甲手套,腰间佩了一柄鲨鱼皮鞘的长剑,看那剑柄的护手缠布已甚古旧。

右旁那个则只有二十七、八岁,身材比另两人要矮壮得多。他身穿黑色宽袍,但袍子下的身形甚是古怪。右边肩膊隆起了大大一块,不知是否天生畸形。一双蒲扇般大的手掌骨节突露,身上又无兵刃,一看就知道是拳术好手。

宋贞心中大奇。武当派向来凭以柔制刚的内家功夫称著,兼善养生,但这为首三人,以至后面那三十余个黑袍弟子,全都散发着一身猛兽般的刚锐之气,完全不似是人们口中“棉里藏针”武功的修习者。尤其这个叶副掌门,脸上竟有刺青——黥面自古是罪犯的刑罚,而他竟毫不避忌,似乎有失名门正派领袖的身份。

——他们全体都穿黑袍,看来是武当派最精锐的“兵鸦道”弟子无疑。

“这位想必是青城派总管宋先生了。”那个脸上许多创疤的男人说。“在下武当弟子江云澜。我们见今日天清气朗,是个好日子,所以冒昧决定提早上山来拜会,请多多包涵。”

比起冷冷的叶辰渊,这个江云澜似乎比较好说话。宋贞马上拱手微笑:“别客气。敝派掌门早在内堂恭迎。可是……”他笑着瞧瞧江云澜的腰间。

“啊……这个我们自然明白。”江云澜笑着把腰上古剑跟那铁甲手套都解下来,交给后面的弟子。叶辰渊沉默一阵子,也伸手解除胸前的缚结。后面已有两名弟子趋前,接过他背上的双剑。

“请。”宋贞向门里招手。武当派为首这三人随之迈步进入。其余武当派的黑衣弟子,一个个沉静地等待在原地,纪律甚是严明。

到得“归元堂”门前,看见内里众青城派“道传弟子”都佩了剑,气氛森然,武当三人却全无动容,仍是神态自若地步进。他们仰头瞧一瞧“巴蜀无双”的牌匾,这才看着坐在匾下一身白袍的何自圣。

叶辰渊上前两步。他这次拱手行礼,比刚才对宋贞恭敬得多。

“久闻青城山上住着一头猛虎。今日得见,所言非虚。”叶辰渊说。

何自圣并没回答,只是以一双灰目打量着叶辰渊,良久才伸出手掌,示意对方就座。

燕横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见其他武林门派的客人。可是过去来访的,都只是附近地方一些小门派,上青城来送送礼拉拉关系;今天到来的,却是鼎鼎大名的武当派剑士,他心里实在紧张。然而此刻燕横听见,连武当派副掌门亦对师父如此恭敬推许,不免感到一阵骄傲。

他偷瞧师兄张鹏。张鹏嘴角在微笑,看来也是一样心思。

武当三人坐定,又有仆役送来清茶果品。宋贞和江云澜各自介绍自家人,这时才知道那第三个身材古怪的矮汉名叫锡昭屏。

交换了一些客套话之后,宋贞知道是时候入正题。

“武当、青城两家皆出于道门,又同列‘九大门派’,这么多年来却少有联系,今日聚首实在难得,往后也应当好好交结联谊。”宋贞说。“未知叶副掌门这次远来四川,除了光临敝派,一叙武林同道之谊外,是否有其他要务?”

叶辰渊没有答话,也没有表情,只是一直瞧着何自圣。

在旁的江云澜却插口。他指着上头的牌匾说:“这四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巴蜀无双’,真好,真好。”说时竖起一只大拇指。

在堂内的众弟子,也不其然瞧向牌匾,脸上泛着傲然的神色。

“不过‘巴蜀无双’这句话嘛……”江云澜继续说。“峨嵋派的人听见了,不知有没有意见?”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和众弟子皆愕然。峨嵋派亦位列“九大派”,同在四川境内,历史和名声都绝不输于青城派。青城前代掌门凌丹阳当年亲书这“巴蜀无双”四字,原意其实只是指青城在剑法上独步一省——峨嵋派以枪棒称雄,剑术较逊于青城,省内人所共知。

峨嵋派得知这牌匾后,自然生起误会,两派由此不和。青城派写这四个字虽然有点理亏,但既然已挂了上去,断无再拆下来之理。多年来两派曾好几次交流斗武,互有胜负,但也因为这长期的竞争,两派的武功俱有所长进,声名比往日更盛。后来何自圣的师尊,上任青城掌门吕存忠,铸了一杆金枪送赠峨嵋,两派恩怨这才消解。

宋贞不知江云澜突然问起这事,是何用意,一时答不上口。

“其实武林中争雄斗胜,本来就是家常便饭。”江云澜又说。“‘巴蜀无双’,确是写得好。可是请问何掌门,贵派有没有想过,要把这牌匾改一改,写做‘天下无双’?”

坐在何自圣身旁的陈洪力失笑:“‘天下无双’?呵呵,谁有这么大口气,我倒想看看!”

宋贞忙打圆场:“我们陈师兄的意思,是说天下之大,武林门派众多,能人辈出,谁又有——”

江云澜打断他:“其实你们要挂块‘天下无双’的牌匾,也不难。”

“不难?”宋贞疑惑。

众青城弟子都瞧着江云澜。燕横心中隐隐觉得,江云澜的语气甚是不妥。

江云澜却是谈笑自若。

“只要青城派改一改招牌,叫‘武当派青城道场’,那就是真正的‘天下无双’了。”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全都呆在当场。

燕横等十六个“道传弟子”当然全都听明白江云澜的话。

——武当就是“天下无双”。青城若臣服于武当作其分支,也能沾点光。

对于武者,没有比这更侮辱的话。

十六人一个个血气上涌,全都怒目盯着武当三人。有几个已经伸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面对这种侮辱,武者的解决方法通常只有一种。

何自圣却没有怒容。他只是非常慢、非常平静地问:

“假如我拒绝呢?”

他问时并非瞧着江云澜,而是叶辰渊。

叶辰渊从衣襟内掏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看来已经非常古旧的木头,因年月而变成深褐色。上面刻着一幅太极图,还有一个篆体的“武”字。

“本派姚掌门号令,着我等与青城派较量。”叶辰渊举起木令牌。“以印证我武当派武术,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就是这四个字。

简单得要命。

世上的练武者,谁没有梦想过这四个字?但又有多少人有胆量宣之于口?

叶辰渊说的时候,似像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人所公认的事实。

宋贞当场呆住了,不知该再怎么回应。他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疯狂的话,竟然出自名门正派堂堂一位副掌门之口。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这……这……大家是武林同道,本该——”

一只举起的手掌打断了宋贞的说话。

一只只有四根指头的手掌。

何自圣笑了。笑得脸上都皱成一团。

笑得比他愤怒时还要可怕。

剑士的血已然沸腾。


“玄门舍”东侧教习场上,日正当空,刚好正午时分,蓝天只有几丝白云,跟昨日的阴雨天截然不同。

燕横想起,昨天自己下山试剑,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虽只一日之隔,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这两天发生在他身上和眼前的事实在太多。

所有青城“山门弟子”也都到齐了。全青城派二百余人,团团包围着教习场。

三十多个黑衣的武当派弟子站在西首,青城派的人全都向他们投以敌视目光。但武当众人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场面,完全不为所动。

宋梨也都到了。本来这种比武场面,家眷不应在场,但宋梨身份特殊,而且众人早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武当众身上,并没有人来赶她走。

她看见侯英志站在大伙儿里,便挤过去他身边。

“小英……发生了什么事?”宋梨一脸好奇。

侯英志没看她一眼,紧盯着对面的武当众。

“武当派的人。要来挑战我们。”

“什么?武当?……他们不也是正教中人吗?为什么……”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宋梨见侯英志牢牢盯着武当众,神色甚为紧张凝重,也就不敢再问了。

侯英志其实并不是紧张。他只是想观察这些武当人马的行动举止,看看能否从中判断他们的斤两,又或是武功属于哪种路子。这是沉醉于武道者的本能。

站在师父后头的燕横也是一样。这次挑战,对青城派绝对是个大威胁,但燕横还是难免有点期待与兴奋:能够看到前辈如何发挥青城武术对抗外敌,又有机会窥见武当这等名门大派的武技,实在是很难得的机会。

——武道,毕竟是在人间的斗争里产生的。

宋贞上前,走到教习场中央,高声向武当阵营说:“我们就比试三场,如何?”

“什么三场?婆婆妈妈的。”江云澜冷冷说,刚才的笑容早已不见。“要比,就比到其中一方完全服输为止。”他环视教习场的青城众弟子,又说:“你们若要一拥而上,来个群斗,我们一样奉陪,也不嫌你们人多。”

“我们这是比武。”宋贞皱眉。“你道是市井流氓的械斗吗?”

“比武也好,打架也好,有什么分别?就是看谁赢谁嘛。”

宋贞也不再跟他纠缠。“你们是客。第一阵,就先让你们选人出场。”他口中说得好听,但其实心里早盘算过,后选的一方其实比较有利,可以先看看对方派出什么货色,才决定派谁出去比较有把握应付。

江云澜瞧瞧那矮汉子锡昭屏。

锡昭屏会意,踏着稳健沉实的步伐进场。

——他们完全不用商量,看来在上青城山之前,早就计划好一切了。提早上山,也是让青城派没有准备的时间。

宋贞见这锡昭屏进场,还是没有拿兵刃,便问:“你们第一阵是要先比拳法吗?”

锡昭屏摇摇头。“没关系。你们的人要是想用兵器,我徒手来对付也行。”

场边的青城弟子哗然。

——这武当山来的家伙,竟然如此托大,实在太看扁青城剑法!

宋贞回顾身后十六个“道传弟子”,心中在考虑着。

对方只派了个三十岁不到的弟子出来,自己这边也决不能派个辈份相差太远的,而且当然要精擅拳术——堂堂青城派,假如真的派人用剑,跟一个手无寸铁的对手比武,岂非大大折损门派的名声?

宋贞的目光最后落在儿子身上。宋德海也瞧着父亲点了点头。

然而这么重要的决定,还是要掌门才有权作出。

何自圣坐在一把竹椅上。身后的大弟子俞思豪,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长形的大木匣,木色甚为古旧,上面雕刻了龙虎相争的图纹。

“德海。”何自圣呼唤。他与师弟宋贞心意相同。“你出去跟他走一路拳法。”

宋德海大声应答:“是!”把腰上的长剑解下交给身边的师弟,走往教习场中间。

在这群高级“道传弟子”里,五弟子宋德海一向被认定为天分最高的一个,武功修为早就超越了大师兄俞思豪。宋贞的盘算是:这第一阵,马上就派这个最强弟子出手,只要一举取胜,大挫武当派的锐气,说不定对方会就此知难而退。

青城派虽不以拳腿搏击扬名,但派内好几路剑法,皆可演化成徒手招术。特别是一套短剑法“上密剑”,讲求近身短击格斗,空出来的左手也要辅以擒拿掌打,其招式完全能以掌代剑换成拳路,而宋德海的“上密剑”正是练得极精;师叔陈洪力本身精擅拳掌,见宋德海有拳术格斗的天分,早就把自己数十年心得倾囊相授。宋德海实已是青城山上徒手拳法的第一人,出战这首阵最适合不过。

宋德海每踏一步,暗中已在调息呼吸,身体四肢的许多肌肉也都随之一张一弛。到得场中央时,他全身筋肌已都暖起来,呼吸血脉通畅,进入了战斗状态。

场边的宋梨看见兄长出战,不禁咬着嘴唇,一脸忧心。

燕横和侯英志受教于这位五师兄已有数年,当然深知他武功比自己高出了多少班次,对他代表青城出战,充满信心。

那武当派的锡昭屏,神色极是轻松,慢慢解开了腰带,脱去那件黑色宽袍,袒露出上半身子。

青城众人看见这身躯不禁一懔。只见锡昭屏方胸圆背,身材甚是厚硕,奇特的是各处骨头关节皆呈方角突露出来,仿佛皮肤底下镶嵌了什么异物,特别是右边肩头,隆起了大大一块,布满坚实的肌肉纹理。两条手臂自肩至指,表面色泽有点诡异,近看才知原来全部结满了厚茧,有如鳞片。

武当派拳术素以柔拳著称,尤以三丰祖师观蛇鹤相斗,创出以柔克刚、舍己从人的内家武学“太极拳”,更是名满天下。但是宋贞看此人的异形身体,却完全是过硬的外门武功特征,练出这种古怪躯体,更完全违背武当武术兼重养生的主张。

宋贞不免有点怀疑:难道这帮武当弟子是冒充的?可是看他们的衣饰兵器,加上叶辰渊此人及其手上令牌,又似乎假不了……

宋德海和锡昭屏两人相对而立。既然已经不是什么友好切磋,两人也不行拳礼,眼神一交接,已各自摆好架式。

宋德海摆的是正宗“上密剑”架式,前锋右掌往前探路,指尖隐然直指对方眉心;左掌保护中线心胸要害。因为用的不是利剑,要杀伤对手需要更重的劲力,故此马步比用剑时略为低沉,但又不失灵动。

“好!”宋贞心里在赞赏儿子。

但见那锡昭屏的架势却甚古怪,同样是右边身子在前,但那硕大的右肩高高耸起,腋下夹紧,肘关节紧密收折,肩臂那些突露的关节骨角,竟然有如木工的榫臼般拼在一起,凹凸处无缝扣合,整条曲起来的手臂,就像变成身前一面肉盾,当中全无虚隙。长如猿臂的左手则松松地垂在后旁。

锡昭屏的马步比宋德海坐得更低,身子完全侧向宋德海,头脸下垂躲在那隆起的右肩头后面,乍看他的上身,有大半边身体在那面臂盾的掩护下。这样的拳法架式,可说前所未见,也只有这样奇异的身躯才摆得出来。

宋德海从没想过,世上有人能这样以臂作盾。他空架着一双剑掌,却发觉对方防守严密,自己无处出手。

“怎么样?”锡昭屏竟有余暇说话。“我在等你呀!好,你不过来,那我先动手了。”

他说着时双腿足踏麒麟,侧身急步冲过去,以那面“臂盾”在前开路,看来是要硬生生靠撞向宋德海。

宋德海见对方一条右臂练到这般怪异,这具“臂盾”必甚结实,正面攻坚定然要吃亏。对付侧身马步的敌人,绕向其背侧盲点进攻是最佳策略。宋德海步踏三角,斜走向左,左手一个杀掌从内向外劈往锡昭屏耳旁——但这只是虚击,实际是掩饰下路那招瞄准对方腰肋的插掌。

但他忘记了,锡昭屏这面“臂盾”并不真是一个盾牌,也是一条能活动的手臂。

锡昭屏那“臂盾”松开,高高耸起坚硬的右肩,硬接了宋德海没有贯劲的左杀掌,紧接一个沉肘,又把那攻来的右插掌也撞开,时机恰到好处,仿佛能够阅读宋德海的心思。

锡昭屏在近距离,朝着宋德海咧嘴而笑。

他接着一个半旋身,那条软垂的左臂像突然活起来,像鞭子般横挥向宋德海头脸!

宋德海在这十份之一呼息之间,及时收回右臂高举,硬接着这一招鞭拳。他心知不利,身体慌忙飞退,同时足下一个钉脚蹴向锡昭屏的右胫。他在撤退时还能踢这一脚,阻截对方追击,确显出拳术上的高超天分。

锡昭屏却未追击,反而沉马硬吃这一腿。他接着再次运右臂成盾,回复无隙的架式。

踢完之后宋德海暗中叫苦,那足趾就像蹴在铁棒上,自己反而隐隐生痛。硬接了一拳的右臂,衣袖处有血渗出——锡昭屏那记鞭拳,打得衣服底下的皮肤破裂了。

宋贞看见儿子跟对方这一回交手,暗自心惊。这锡昭屏年纪不大,但左右两边身体却能修练出如此两极的功法,一极坚刚,一极柔韧,实在是前所未见的配合。刚才那记鞭拳放松脱力的发劲法,实是武当柔拳的打法无疑,这人的确是武当弟子。

——但过去从未听过,武当派武功有如此辛辣的一面!

锡昭屏的脸又是半藏在右肩之后。他瞧着宋德海高声说:“你这样打不过我。别浪费时间。要不你拿件兵器;要不你们派另一个人出来吧。”

宋德海怒从心上起,马上聚敛心神。

他静止的身体,突然猛烈弹起,右掌成剑状往前刺出!

宋德海这招,外表看似与普通贯满气劲的攻击无异,但其实运用了“借相”之法,脑里幻想身后有团猛火烧及,刺激身体作出不经思考的反射动作,出招立时加速了一倍。

这种“借相”的脑袋功夫,比基本的身体发劲功夫高了一层。宋德海是青城派“道传弟子”里,少数能纯熟掌握这秘法的其中一人。

这式“火烧身”使得非常完美。宋德海五岁就开始握剑,五根手指的力量自是非同凡人。他平时练这一招,掌指足以破开粗大的青皮刚竹。

指头瞄准锡昭屏露出右肩外的一只左眼。

宋德海已经想象得到,指头贯入对手眼睛的情景。胜利的瞬间。

但宋德海刺掌再快,快不过锡昭屏一个小小动作。

闭起眼皮。

锡昭屏左眼紧闭,附近皮肤肌肉皱成一团,硬接了这一刺!

——锡昭屏同样懂得“借相”之术,这一刻观想自身化成了坚硬无比的岩石,肌肉收缩得异常紧密。

宋德海感觉,这掌猛刺在对方眼皮上,竟然无法寸进。整条右臂在身前伸直停住了。

就趁着这一停顿,锡昭屏右臂舒展一捞,以腋窝困住了宋德海右腕,再用肘内弯挟着前臂部位。

宋德海感觉,锡昭屏这招大擒拿手,牢固有如铁夹。他悚然。

锡昭屏身体旋转,挟着宋德海手臂,以其手肘为支点,往旁猛摔!

假如宋德海以力量硬抗,只会折断自己肘关节。他咬着牙,只好平空一个翻身,卸去这一摔之力,保住右臂,但背脊重重着地,扬起一片沙尘,已然处于极劣势。

锡昭屏狂笑,左拳又再挥出,如鞭击向宋德海那只被拑制的手肘。

手肘被完全拉直,那里还受得这猛疾的鞭拳?交击之处,肘关节发出断裂的声音。

地上的宋德海满额冷汗,紧咬下唇。

一般比武,到了这样已经分出胜负。

但锡昭屏还没放开宋德海,擒拿的右手猛力搅缠,继而又提膝撞向那条已重伤的手臂。

肩关节被扭断。前臂尺骨桡骨同时给撞折。

宋德海再也忍不住发出呻吟。锡昭屏这才满足,把那条已发紫的软瘫手臂放开。

锡昭屏睁开左目。眼睛毕竟是人身一大弱点,他虽以惊人硬功接下了那一招刺掌,但眼珠子上还是红筋满布。锡昭屏嚎笑着,一只眼睛透红,加上那副畸怪身形,形貌如同恶魔。

场边的宋梨尖叫。

宋贞奔上前扶起儿子。但见宋德海脸色煞白,一条右臂饱受摧残,白森森的断骨透出皮肤。

受这么重的创伤,肩肘两处关节被严重破坏,而且还是等同剑士生命的右手——宋德海这个青城派未来掌门人选,武功已等于被废掉。

“好生狠辣!”宋贞神色悲痛欲绝。他本将下半生的希望全寄托在这儿子身上。“这算是比武吗?”他怒瞪着锡昭屏。

“我们早就明说了。”锡昭屏揉一揉左眼。“比武也好,打架也好,对我们没有分别。”

宋梨哭叫着“哥哥!”欲奔出场中,但被侯英志及时拉住。

教习场四周众青城弟子,泛起一股悲愤的气息。

燕横紧捏双拳,愤怒盯着锡昭屏,目眦欲裂。

锡昭屏却自得色,环视众人,一刚一柔的双臂张开说:“怎么样?下一个是谁?谁来试试我这武当派的‘两仪劫拳’?”

青城众人动容。锡昭屏这般下辣手,完全超乎武林比试的规矩,事后竟还大言不惭。

这根本已经不是比武。而是决斗。

锡昭屏指着宋贞:“你呢?你来怎么样?来为你的儿子报仇呀!”

宋梨满脸泪水,但这时见父亲成了下一个挑战目标,不再哭叫,只是惶恐地看着场中央。

“不行……”侯英志这时摇摇头轻声说:“宋师叔……不是对手……”

“你说什么?”他身边的麦大杰一把抓住他衣襟。

“我不是说丧气话。”侯英志很冷静。“我这是在判断。”

“老头子不行吗?”锡昭屏转而瞧向青城的那些“道传弟子”。“年轻的怎么样?谁来?”

宋贞怒视锡昭屏。在这近距离他才发现,锡昭屏左边颈项处,有一个拇指头大小的刺青。是个奇怪的三角形符号。

“这……”宋贞指着他说:“这不是物移邪教的徽纹吗?怎么你身上会有?”

锡昭屏不以为意地微笑说:“是又怎么样?我老爹从前确是物移教徒,二十年前他带着我归顺武当正道,这不行吗?”

宋贞满腹疑惑。武当派这伙人悍烈之气逼人,甚至有点迹近邪道。

——难道是跟物移教有关系?……

“说什么不相干的废话?你到底要不要打?要不要替你宝贝儿子出这口气?”锡昭屏继续大叫。

这时在场外的燕横,满脑子血气翻涌。他目睹宋师兄惨败,然后又听见锡昭屏这些话,已经完全被愤怒冲昏。在他眼中,身边的人全都似消失了,除了仍站在场中挑衅的锡昭屏。

——青城派的尊严,不容污损。

燕横无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张鹏正站在燕横身后,一把拉住了他。燕横却还像没有清醒,也没回头看师兄一眼,仍是盯着前面的锡昭屏。

他眼中,只有仇敌。

锡昭屏见青城众精英弟子里,竟然只有一个最年轻的小毛头想走出来应战,又想揶揄一番。

但这时一把声音响起。

没有高声发言。但所有人都听得见。

“你说够了没有?”

穿着白色掌门道袍的高大身躯,从竹椅站了起来。

锡昭屏看见何自圣站立,马上收起轻佻笑容,凝神注视这个名动武林的大剑豪。

“真是荣幸。”锡昭屏磨拳擦掌。

青城众人皆感意外。想不到第二阵,掌门就要亲自出手了。

何自圣身后的俞思豪,上前一步,把手里一直捧着的那个长形木匣,递到师尊身前。

锡昭屏神情兴奋地等待着。

但他后面传来一句话。

“退下。今天这儿,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除了我。”

黑袍的叶辰渊,已经接过弟子递来的一双长剑。精光发射的细眼直视对面的何自圣。

何自圣没有显得意外,反而嘴角微笑。

锡昭屏无言退出场外,没有半句异议。他知道副掌门的话是事实。

“刚才那场比武根本就多余。”叶辰渊把双剑并拢提在左手,往前踏出一步。“唯一有意义的,只有这一场。”

何自圣没有回答。他伸出只有四根指头的右手,摸在那个长木匣的盖子上。

——好伙伴。我们要来了。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四

传统武道之修练分为三等层次,分别为“气”、“意”、“神”。

“气”者,即为先前所说的“气劲贯发”,讲求身体肌肉的操作协调和神经的敏锐反应,纯是肉体上的功夫。古代无解剖医学,而身体动作往往要与呼吸配合,因此古人主观认为,劲力乃由“气”在体内运动产生,其实并无直接关系。

不管身体动作协调得如何完美,其速度和劲力,还是要取决于肌肉的基本力量,因此基础的体力锻炼还是必需的,尤其这个初级阶段,日夕流汗练功必不可少。真正的武者体魄,不是靠静坐养气之类优雅的修练就能塑造出来。

下一阶段为“意”,亦即脑袋和意念上的功夫。武者透过静坐、站桩或其他修练方式,达到开发脑部的效果,令神经的敏锐度和统合能力进一步提高,发挥出更超凡的速度与力量。

同时因为武者的脑袋活动高度集中而活跃,也就产生出各种意念的秘法。其中最常用一种为“借相”。“借相”即是“假借意念之法”,简单说就是制造极为逼真的想象,以催动身体做出超乎平时水准的强烈动作招式。

例如前文所述,青城派宋德海的“火烧身”,即是幻想身后有猛火燃烧,自然制造出不经脑部思考的反射(reflex),比平日有意识的动作高速得多。

“借相”还有很多不同种类。有的是想象自己体质改变,例如幻想自己手腿变成竹簧弹弓,或是全身化为岩石(前文武当派锡昭屏的硬功,即用了这“岩凝”之法);也有高手在出招时,想象雷鸣、山崩、猛兽等各种情景事物,催激招式的气势力量。

武者必善用“意念”功夫,方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意”的培养锻炼,往往透过静坐、禅定等方法进行,与宗教修练相通,所以当世的高超武学,十之八九源出于宗教山门。

武者的身体,虽然因为长期锻炼,衰老比常人较缓慢,但体力自中年开始还是难免下降。同时因为年纪渐长,心性情绪变得沉稳,“意念”功夫容易增进,大大弥补了体能之不足,整体功力往往反比年轻时更高强。大多的武者,通常约于四十至五十岁时,达到身体与意念最均衡的高峰状态(何自圣与叶辰渊皆在此年纪)。

至于第三阶段“神”,或曰“神妙”,不能传授,可悟而不可求,乃是武道上口耳相传的最高境地。所谓“入神妙之境”,没有客观标准或描述,只是主观追求的一个理想层次。

曾有传言或记载,说及“神妙”高手各种奇行,或能预测敌人意图,或能释放自己意念动摇对手,种种异能,皆无从证实。